夏 五月二十一日

传票又来了。

这是一张白颜色的传票,白颜色的传票上盖着一个大红的戳儿。

白色传票是爸爸从单位里拿回来的。爸爸捏着那张传票,气愤愤地对新妈妈说:“看看,你看看,东城区刚打完官司,西城区法院的传票又来了……”

新妈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托人了,她们又托人了……”

爸爸说:“算啦,我看算啦。跟她缠什么?她想要就让她要吧……”

新妈妈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你别管,这事你别管。我找老冯去,我现在就去找老冯……有老冯出面,她肯定输,我叫她打一场输一场。”新妈妈说完,就走出去了。新妈妈走的仍然是一条蛇路,我看见新妈妈走的是一条蛇路……

爸爸在屋里站着,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屋顶……他是在想这场官司,我知道他在考虑“官司”。爸爸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并不想打官司,是新妈妈要打,他也只好跟着打。其实他不愿意见旧妈妈,旧妈妈会使他想起一些他不愿意回忆的日子。人都有一些不愿回忆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爸爸觉得活得屈辱。爸爸的屈辱在盆里,那是一种盆里的屈辱,这屈辱里有一股脚臭味。

我知道我就是“官司”。我成了“官司”却没有人想到我,他们谁也没有看一看我,他们是打“官司”的,不是看“官司”的,他们不看“官司”,“官司”在里屋的门后躲着,“官司”怕针,“官司”只好躲在门后不让人看见……

爸爸又去看电视去了,爸爸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就看电视。爸爸总是在看电视的时候一边抠脚一边思考问题……爸爸说,他有抠脚的自由。

那传票扔在了一边。

我知道这张传票是怎么弄来的。我看见旧妈妈了,我集中精力的时候就能看见旧妈妈。这张传票是旧妈妈“跑”来的。旧妈妈一直在“跑”,我看见旧妈妈汗水淋淋地在街上“跑”着。旧妈妈其实是在跑人,她丢了“人”,她觉得是“人”丢了,她要把“人”找回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了自己是谁,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她到处寻找“关系”,她把所有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她曾经一次一次地失望。她多次找过旧大姨,可旧大姨说:“老牛退了,老牛已经退了,老牛要是不退……”她又去找旧二姨,旧二姨说:“赌‘送’了,我看赌‘送’了,只有‘送’……”她也去找过胡子大舅,胡子大舅说:“都是一身病,你看,都是一身病……”而后旧妈妈就去找那些旧日的同学和过去的街坊。旧妈妈总是匆匆地在街上走着,走在街上,她总是不由得寻找熟脸,她希望能找到一张体面些的熟脸,她从一张张脸上望过去,看到的全是陌生……这时她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愣愣地在街上站着,看人来人往,却又不知道她该往何处去。她曾多次在厂门口徘徊,她在人们下班之后,在夜里悄悄地来到厂门口,却没有勇气走进去。她常常把心掏出来,来到厂门口的时候把心掏出来,悄悄地把心染成绿色(报上说,现在社会上流行绿色),可她又担心不够绿,人家不要……旧妈妈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关系”,这个“关系”是在一家卡拉OK厅门口找到的。那时候她走得十分疲惫,她神色恍惚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没说对不起,她心里烦,连头都没有抬……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很旧的声音:“是淑云吗?是不是淑云……”她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那人,她记不起来了,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谁……那人说:“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我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呀,咱俩同桌……”旧妈妈马上说:“噢,是吗?你看我,我把我都忘了……”那人说:“我有时也会忘我,大家都会忘我。你想想揪你小辫那个……”旧妈妈高兴地说:“马保刚,你是马保刚!你看多少年不见了……”那人说:“是呀,别人想不起来,你能想不起来?那时都叫我马+户,对不对?我就是马+户……”旧妈妈说:“那时候,哎呀,那时候……”“马+户”说:“一晃二十多年了,老同学,见面都不认识了。进去喝杯咖啡吧,怎么样?我请你喝咖啡……”旧妈妈很渴,我看见旧妈妈非常渴。旧妈妈说:“行啊,那就坐坐吧。”

两人在咖啡厅坐下来了。一坐下来,“马+户”就说:“我有一块心病,许多年了,我一直害心病。咱们上学的那条街你还记得么?就是那条街……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上写有很多粉笔字,你记不记得那些粉笔字……”旧妈妈说:“福佑街,你说的是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不是拆了么。不记得了,我记不起来了……”而后旧妈妈问:“你说你是在法院工作?”“马+户”说:“是啊。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条街上的粉笔字,墙上,往墙上想……”旧妈妈摇摇头,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你说的是标语么?是不是标语?那时候满街都是标语……”接着又问:“你真是在法院工作么?”“马+户”说:“是啊是啊。你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路两边的墙上,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旧妈妈再次摇了摇头,说:“你看,这么多年了……”“马+户”说:“你要是真想不起来,我一说你就知道了。那是一条谜语呀,咱班的谜语。那谜语是说我的。就在咱们上学的那条街上,每隔一段,就有这么一行粉笔字,上面写的是‘马+户=’……”旧妈妈忍不住笑了。旧妈妈说:“你还记着呢?你的记性真好。你记这些干什么?”“马+户”说:“你不知道,我夜夜做梦,一梦就梦见这条街,街上到处都是粉笔字,隔一段就有一行这样的粉笔字。这行字成了我梦里的歌德巴赫猜想。我走一路猜一路,在梦里我猜着走着,走着猜着,我真害怕这条街,可梦里偏偏出现这条街,到处都是‘马+户=’、‘马+户=’、‘马+户=’……二什么呢?我猜呀,猜呀,怎么也猜不着……”旧妈妈说:“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哪?你说你在法院工作,是吧?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马+户”说:“是啊是啊是啊。工作倒不累,工作一点也不累。就是老做梦。一入黑我就怕,那就跟过关一样,我猜不出来,怎么也猜不出来。有时也想,在梦里想,那不是=驴么?马+户不=驴=什么?可又一想,会这么简单么?哪会有这么简单?一夜翻来覆去的,就这么猜……”旧妈妈笑了,旧妈妈笑出了一股苦艾叶的气味。“马+户”摇摇头说:“你也觉得可笑吧?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找个知根知底的人说说。今儿个碰上你了,真好真好。我跑了许多医院都看不好,都说没有办法。后来碰上了一位专家,那专家对我说,你得说,你得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我说我给人说过呀。他说,你得给你的那些小学同学说,你去找你的那些小学同学,去给他们说……哎,你不知道,我现在吃的穿着工作各方面都不错,要啥有啥,就是这个梦把我弄得……”旧妈妈说:“还有这病?还真有这种病?说说也好,说说兴许就好了。”说着,她掉泪了,旧妈妈眼里滚出了一串泪珠。旧妈妈流着泪说:“你确实是在法院工作么?”“马+户”抬起头来,说:“说说好一点。说说心里就松快多了……你怎么样?有事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旧妈妈说:“孩子,是因为孩子……”“马+户”听了之后说:“噢,是这么回事。你的户籍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在这边?要是在这边就好说了,在这边我就可以给你办。我是管民事庭,正管着这一块……”旧妈妈说:“可那边,那边已经判了,那边把孩子判给他了……”“马+户”说:“那不要紧,那不管他。你住的辖区在西城,西城区法院有权受理。我马上就可以给他下传票……”旧妈妈说:“如今的官司真不好打,没有熟人真不好打。”“马+户”说:“这事你放心吧,咱管着哩,好办……我就是夜里睡不好。专家让我多说,我能再给你说一遍么?我能不能再给你说一遍。”旧妈妈其实心里很涩,旧妈妈心里长出了一条狗舌头,那条狗舌头正在舔她的肉,舔得她浑身发麻,可她还是说:“你说,你说吧。我帮你回忆,咱们一块回忆……”“马+户”勾下头去,说:“你还记得那条街么?咱们上小学的那条街,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上有很多粉笔字,每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不知你记得不记得,有一行字写在一个卖酱油小铺的门板上……”这人说话的时候,声音低哑,就像在梦里一样。我看不见他的脸,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