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五月十一日

传票来了。

今天,法院给旧妈妈送来了一张传票。

旧妈妈一接到传票就慌了,她恨恨地说:“他把我告了,那猪竟把我给告了!我没告他,他先告我……”说着,旧妈妈把传票往桌上一扔,就慌慌地走出去了。

传票在桌上躺着,一张很薄的纸。我看见传票上有新妈妈的气味,我闻到新妈妈的气味了。在新妈妈的气味里还杂和着另外两种气味,一种是冯记者的,一种是杨记者的。冯记者的气味腻,杨记者的气味腥。可还是新妈妈的气味最明显。在新妈妈的气味里有“咝咝”的响声。新妈妈一定是生气了,新妈妈肯定非常生气。我看见气味里弥漫着一片红色的雾气,还有针,一片一片的桃花针……新妈妈会吃了我么?新妈妈会不会把我吃了?

当然也有爸爸的气味,但爸爸的气味被新妈妈的气味遮住了,只有一点点“涩格捞秧儿”味,爸爸身上就剩这一点“涩格捞秧儿”味了。爸爸是在“蛇化”,我看见爸爸一天天在“蛇化”,爸爸比新妈妈大十二岁,大十二岁的爸爸却越来越怕新妈妈了。我觉得爸爸的心已经被新妈妈吃掉了,爸爸的心已经成了“残疾人”,爸爸的心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紫颜色的边,爸爸的心已经站不稳了。报上说,现在社会上到处都是“残疾人”。

我还看见新妈妈跟冯记者杨记者一起进了区法院。那是一栋旧楼,楼里有很多的声音,楼里的声音一团儿一团儿的,就像是用麻绳扭过一样。楼里进进出出有很多铁脸,我看见了很多铁脸,仔细看才能发现那其实是面具,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带着面具,面具全是铁做的。这是些不怕热的人,戴着铁面具的人都不怕热。上楼时,冯记者竟踩住了一个死人的脚印,死人的脚印是灰颜色的,很滑,冯记者出溜一下,吓出了一身大汗。我听见那脚印说话了,那脚印竟然也会说话:“你,你怎么踩到我身上了?”

你为啥不踩他呢?旁边的一个活人的脚印说:“这脚印一层一层的,踩谁不一样?人就是让人踩的么……”那死人的脚印哭着说:“我已经死了呀,我死了还踩我?”活人的脚印说:“你死了就想安生了?死了也不安生……”这话冯记者没有听见,我看他是没有听见。他只顾害怕了……他踩的地方软乎乎的,他害怕。而后冯记者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稍等。我去找找我那个战友,我那战友当庭长了……”杨记者马上说:“咱一块去吧,我也看看老崔在不在……”新妈妈微微笑了笑,新妈妈的笑里长出了一枚冰镇的小樱桃,新妈妈说:“麻烦二位了……”冯记者、杨记者“含”着冰镇小樱桃齐声说:“小事儿,小事儿……”

接着,面酱的气味出现了,我闻到了一股面酱和大葱的气味。在二楼一个挂有“民事庭”的办公室门前,传出一股很陈旧的大葱蘸面酱的气味。冯记者站在门前,高声叫道:“老座,座山雕,还认识不认识了?不认识了吧……”民事庭里有一个黑黑的高个转过脸来了,这人的脸相是“冻”过的,很威严,是“冻”出来的一种威严。片刻,就有了一个粗黑的声音:“一撮毛,是一撮毛吧?当大记者了不是,发福了呀!咋看咋不像当年的一撮毛了,那时候瘦哩狗样……稀客,坐坐,坐。”说着,两人的手就握在一起了,两人一握手却握出了大头翻毛皮鞋的气味。在这毛乎乎的气味里,我看见了漫天大雪,雪里走着……队一队的军人,军人全都扛着大镐,正在冒雪修一条通往山里的铁路,风声像抹了辣椒面的刀一样霍霍响着。那是些红色的日子,在红色的日子里,我看见冯记者与庭长一起蹲在火堆旁……边背“语录”一边烤湿了的翻毛皮鞋……翻毛皮鞋的气味慢慢又转化为大葱蘸面酱的气味,气味里有了甜辣苦咸……些滋滋润润的半是温馨半是感叹的甜辣苦咸,在温馨里藏着两本旧厂的红皮日记,两人都飞快地在心里翻日记……可脸还是紧着,紧出一种螺丝拧上的笑。冯记者说:“这位不熟吧?这位是杨记者,市报的。这是我的老战友,姓万,万庭长。在部队那会儿,我们都叫他座山雕……”杨记者马上说:“我也常来区里采访,跟你们几个院长都很熟……还有老崔,老崔在么?”庭长“噢噢”了两声,说:“老崔在刑庭。”接着又说:“一撮毛,几年不见,你可真是发福了,没少喝吧?不喝高粱烧了吧?在东北那会儿……”“一撮毛”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在冯记者心上烫出了一串酱红色的燎泡。冯记者心说,他还记着呢,这家伙还记着呢。那时候他想当班长,我也想当班长,争来争去都没当上,他还记着……可他嘴上却说:“我有病,这胖是病。当记者的,没办法。老战友,前天在‘长腿’那儿还说你呢。知道‘长腿’吧,咱团四连的,这会儿当处长了。我那儿有通讯录,回头给你弄一份……”庭长说:“那太好了!老战友轻易不见面,有时间好好聚一聚。大热天跑来,有事么?有事尽管说。”冯记者说:“有事,当然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你就是有事……”

新妈妈站在院子里,站在一层一层死的和活的脚印上面,轻轻地扇动着一条粉红色的小手绢,脸上带着猩红色的笑。那笑是对着我的,我看见那笑是对着我的。我听见新妈妈的心里的“蛇头”对我说:你得回来,你必须回来。我从来没有怕过谁,我没有怕过任何人……看着新妈妈的笑,我突然发现新妈妈身卜能发出……种柿红色的讯号,我看见了那两长一短的柿红色汛号,这讯号是从她背上那颗黑痦子上发出来的,她背上有颗紫黑色的痞子。这颗痞子上还有两根金黄色的绒毛,讯号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看见痞子上发出的汛号与遥远!巫间的一片柿树林相接。我看见那片柿林了,那是一片油绿色的柿树林,阳光照在油光光的柿叶上,就变幻出许许多多的颜色,而后发出一闪一闪的柿红色讯号……新妈妈说她什么都不怕,新妈妈很勇敢,新妈妈不怕流血,新妈妈的血是柿红色的,新妈妈的勇敢来自那片柿林。在新妈妈家的时候,我常看见她把这颗痞子亮出来,她独自一人时,就偷偷地亮出那颗紫黑色的痦子,痦子上有浓烈的柿树味,当她洗澡的时候,屋子里就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柿树味,那味儿是黄颜色的,苦黄苦黄……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我是很怕新妈妈的,我很怕。

新妈妈的声音是很晚才出现的。新妈妈上楼时走得很轻,轻得像猫,新妈妈走的是猫步,一软一软的猫步,猫步里有一种表演出来的愁,新妈妈很会“愁”,新妈妈的“愁”里裹着很多鸟舌。我不知道新妈妈为什么裹鸟舌,很软很滑的鸟舌,鸟舌啾啾叫着,叫出一片走出来的“愁”……新妈妈的声音也很绵软,是一种化了妆的绵软,绵软里插着一些桃红色的小针,小针上还有倒钩刺儿……新妈妈说:“万庭长,孩子如果是好好的,谁养都是一样的,都是尽责任。可孩子有病,孩子不会说话,还有精神病。这边正给她治呢,也刚刚有了点好转……”庭长问:“你们这边有啥要求?你说吧!”新妈妈说:“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在这边有利于给孩子治病。病治了一半,刚有好转,她就把孩子抢走了……这样,对孩子不好。”冯记者插话说:“老万,主要是吓吓她。官司要打,主要是得吓吓她。你发个传票,叫她来一趟,回头把孩子送回来就行了。”杨记者说:“法院传她,她非来不可……”庭长说:“是这事儿?行,马上传她……”

中午,旧妈妈没有回来,科长又上街吃烩面了,我知道他是上街吃烩面了。我呢,我只有吃空气了。空气很热,空气热呼呼的,只是有点粘,这是夏天的空气。我也吃过冬天的空气,冬天的空气很凉,冬天的空气冰牙。不过,现在的空气越来越稠了,空气里总是飞着一些米粒样的小东西,那是尘埃,我知道那是尘埃。尘埃里裹着一些油气,那就是“油馍”了,我常吃这样的“油馍”。有时候,我还可以卷一些汽车喇叭的声音,卷一些苍蝇的声音,卷一些市场上叫卖馄饨的声音,再蘸着“红蚊子音乐”一块吃。就是有点噎。不过,我不怕噎,我有办法。远处那座楼房上有十四面小广告旗,我先把那面黄的吃了,黄旗上写的是“娃哈哈”;吃了“娃哈哈”,我再吃那面红的,红旗上写的是“琴岛海尔”;吃了“琴岛海尔”我再吃那面蓝的,蓝旗上写的是“春都牌火腿肠”;吃了“春都”我再吃那面白的,白旗上写的是“虎牌蚊香”;吃了“虎牌蚊香”我再吃那面绿的,绿旗上写的是“雪碧”,我喜欢喝“雪碧”,我喝得慢,我一点一点喝;喝了“雪碧”我再吃那面紫的,紫旗上写的是“小太阳”……我吃得很饱,我总是吃得很饱。

下午两点的时候,旧妈妈回来了。

旧妈妈带回了一串脚步声。这些脚步声踢踏着一些兴奋,很杂乱的兴奋,兴奋是灰颜色的,一串灰颜色的兴奋踢踢踏踏地游上楼来。走在前边的是旧大姨,我听出来了,那是旧大姨才会有的、肥腻的、带一点面包味的脚步;紧跟着的脚步声很瘦,很干,拐棍样的干,还带着一些粉笔末的气味。这大约是胡子大舅了吧?胡子大舅很久没来过了,胡子大舅我只见过一两次,他也来了;带酱色的脚步当然是旧二姨的了。旧二姨的脚步声是鸭式的,一拧一拧的鸭式,就像是蹲着走一样,还沾有湿鸡毛的腥味,卖烧鸡的旧二姨一走就走出了湿鸡毛的气味;下边的脚步声就年轻些了,下边的一串脚步声有“淡”有“咸”。英英表姐(旧大姨的女儿)走的是带有椅子气味的“淡”,那“淡”是坐出来的。英英表姐在市团委工作,头总是昂着,走得很有“水分儿”;表哥表嫂带着烧鸡店的“咸”,那“咸”是数钱数出来的,也走得很有“盐分儿”……一串脚印叠叠压压走进来,屋子里立时就挤满了很沉默的兴奋。

她们不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他们不是来看我的。她们为那张传票而来,是旧妈妈搬来的“兵”。旧妈妈进屋后,先把传票递给了旧大姨。旧妈妈说:“大姐,你看看吧。恶人先告状,他先把咱告了……”旧大姨把传票接过来,目光即刻粘在了那红霞霞的章印上,那圆红的戳印立时在她的心上烫出了一片鲜艳的红色,那红色滋滋润润地弥漫开来,化出一种红木桌子的气味,在红木桌子的抽屉里藏着一段激越昂扬的歌声,我看见那歌声了,那歌声只剩下三句半了:“公社是棵长青藤啊,社员就是那藤上的瓜啊,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啊,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这歌声是从一个露天大舞台上传出来的。我看见那舞台了,舞台上站着一排排穿白衬衣蓝裤子的姑娘,那站在前面舞动双手打拍子的姑娘长得十分苗条也十分秀气,她侧过脸笑了笑,脸上溢满了红光……往下就没有了,往下只剩两片红嘴唇了,两片努动着的红嘴唇和两只用力打拍子的手,没有声音也没有地点,声音和地点全丢失了;而后那嘴唇上的红色褪去了,红色在慢慢褪去,褪出了一股失去弹性的橡皮气味,橡皮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我看见那皱纹了。旧大姨手捏着传票,肚子里却翻滚着两股气,一股是红颜色的气,一股是黑颜色的气,红气里有一缕一缕的丝瓜味,黑气里有一辦一辦的大蒜味……可旧大姨没有说话,旧大姨脸沉着,把传票递给了胡子大舅。

胡子大舅接传票的时候,先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手,他的手下意识地伸下去,一擦就擦出了小便的气味。他又伸到鼻子上闻了闻,而后又慌忙伸下去再擦,这次又擦出了溲饭和泔水的气味。我听见胡子大舅在心里对自己说:“算啦。”胡子大舅双手接过那张传票,从第一行开始看起……看着,看着,他的心就贴在那黑颜色的铅字上了。他的心在亲那些铅字,而后他哭了,他的心趴在铅字上哭了。我看出来了,他是喜欢这些铅印的字,他最缺的也是这些铅印的字。我听见他的心在悄悄说:“哪怕是一篇,哪怕是一小篇呢,也不至于在退休前评不上……”接着粉笔末纷纷落下,我看见胡子大舅在清扫心上的粉笔末。他心上沾着很厚一层粉笔末,清扫后露出了“1955”的字样。“1955”很陈旧,“1955”上放着一杆小秤,那是一杆十六两秤——旧妈妈说,十六两早就不用了,现在用的是公斤秤——可胡子大舅仍然在心上保存着这杆十六两秤……这杆秤是他自己称心用的,他经常用这杆秤称他的心,他总是把秤称得稍稍低一点,结果他总是不够秤。胡子大舅心上还有很多泔水,那是大舅妈给他泼上的,我看见他退休后大舅妈就不断地往他心上泼泔水,一边泼一边说:“看看人家,看看人家,说起来也是干了一辈子了……”泼得他心上粘乎乎的……慢慢地,看传票的胡子大舅心上有了一点兴奋,那是从传票上看出来的兴奋,他从传票上看出“事儿”来了,他心里说:这是件事儿……可他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把身子坐端正些,“端”出沉默,把传票递给旧二姨。

旧二姨接过传票,其实是接过了一顶“帽子”,一顶圆顶的“大盖帽子”。旧二姨眼睛里出现的是“帽子”,“帽子”是火红颜色的,在她的眼里“帽子”是一团有红色标记的火炭儿,因此她看“帽子”时眼光有点哆嗦,是无色的哆嗦,旧二姨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我看出来了,旧二姨非常羡慕那些有颜色的人,也非常嫉恨有颜色的人,她没有办法,只有给烧鸡刷醣色,她总是给烧鸡抹很多醣色,她把怨恨全都抹在鸡身上了……旧二姨还在“帽子”上捏出了一串自行车铃声,也捏出了一叠交税的发票;自行车铃声和税票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时间,一个藏在脾脏里,一个藏在肾脏里。她的肾脏旧了,她的肾脏常年不用,已经有点锈了,那里边藏的是自行车的铃声,铃声很哑,铃声里带着沾有街头细菌的灰尘;她的脾脏很新,她的脾脏是经过翻修的,她在新翻修的脾脏上镶了一个小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叠税票(那税票是假的,我能看出来那税男是假的,那税票是从二道贩子那里买来的,税票上留有两人交易的声音:一个说,五块一本,要不要?一个说,不就印印么,五毛也不值。一个说,你给多少吧?你说你给多少?一个说,两块,两块我就要。一个说,给你了……),我听见她不由自主地说:“我已经交了,你看看,我已经交了……”过了一会儿,旧二姨才醒过神来,这时候她才想起“帽子”不是她的,“帽子”是老三的事儿。紧接着,她心里又出现了数钱的声音,还有存折,一共五张,都是有一串O的,她慌忙在心里又换着藏了一个地方,掖好了……而后她望望旧妈妈,又看看旧大姨,没有吭声。

表哥率先说话了,表哥说:“球啊,叫我看看……”他把传票从旧二姨手里抓过来,一边看,一边随口说“球”。他看了两眼,说:“球啊……球啊……”表哥的眼里出现了屎味,我看见表哥的眼眶里出现了人屎的气味,那张传票成了一张“擦屁股纸”,一张绿颜色的“擦屁股纸”。表哥说的“球”是“南阳球”,这话他是从南阳来的一个生意人那儿学来的,我看见他是学来的。那个手拿“大哥大”的生意人跟他说话时,一分钟说了二十四个很气派的“球”……表哥的坐姿也是学来的,他尽量往宽处坐,坐出一个很“放大”的架式,架式里有很多电视片里的“爷式”镜头……表哥身上还沾满了“红蚊子音乐”的气味,表哥身上的汗毛孔里藏着很多S形的“红蚊子音乐”,这是从舞厅里“泡”来的,我知道是从舞厅里“泡”来的,上边带有七种光束,沾有女性化妆品气味的光束,这光束闪烁着肉味的动感,致使坐在那里的表哥两脚也不由自主地动着,他的脚在念拍子,他的脚反反复复地在念“一二三四一、一二三四一……”的拍子;倏尔节拍又变了,节拍转化为“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片刻,表哥拍拍那张“擦屁股纸”说:“球啊,别理他。”

英英表姐仅是朝传票上扫了一眼,这一眼有很多小刺儿。刺儿藏在她的睫毛下边,我看见她的睫毛下藏着一蓬小毛毛刺儿,那是些用很多的字“喂”出来的刺儿。刺儿上放射出三种不同的气味:一种是书本的气味;一种是椅子的气味;一种是陈年老醋的气味……这三种气味杂和在一起,就成了一蓬带刺儿的深黄色的光束。这些光束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传票,也扫视着屋里的人。她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她心里有很多话,但她不愿跟屋里坐的人说。她的眼眶也很高,她的眼眶上安着一个米黄色的小门,门上还装着音乐门铃,门铃上装有七种音乐,却只有一种音乐才能把门打开……不过,英英表姐眼皮上也沾有男人的气味,英英表姐的眼皮上沾着四个男人的气味:一个是桔子型的,一个是柿饼型的,一个是咖啡型的,一个是橄榄型的。只有橄榄型的找到了打开米黄色小门的音乐按钮,可橄榄型的裤兜里还装着一个女人的气味……其余的全都按错了门铃,那是一些按错了门铃的男人。我看出来了,英英表姐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有人重新敲门。所以她的心根本不在屋里,她把心放出去了,来之前她就把心放出去了,她的心正在外边找人。因此,英英表姐坐得很空……。

还有一张脸是刚从烩面里走出来的。大街上有很多“烩面脸”,如今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烩面脸”。“烩面脸”很便宜,“烩面脸”上爬满了浸着羊膻味的汗珠,还有醋,当然有醋。“烩面脸”在街头的绿色醋浪里泡了许久,又被街上那响着“红蚊子音乐”的轿车喇叭“扇”了许多个耳光,“扇”出了一片紫黑色的愤怒。“烩面脸”吃了烩面里的三片羊肉后,又带着“羊”和“狼”的愤怒走回来,他在进门时才戴上了“科长”的旧面具(那面具已经烂了,那面具使用的次数太多,已经掉毛了),笑着说:“哦,哦哦。都来了……”

旧妈妈看他了一眼,旧妈妈眼里撒出了一片淬了火的钉子。旧妈妈说:“你到哪儿去了?”

“科长”说:“哦哦,有人请客,非拉我去。不远,‘广东酒家’。那儿一点也不热,有空调,带卡拉OK。出来就热了,走一身汗……”“烩面脸”说:“我,哦哦……上街、吃了碗烩面。”

传票又回到桌子上了,传票安静地在桌子上躺着,上面趴着一圈紫黄色的光束……

旧妈妈说:“这不是争孩子,这是欺负人哩!大姐,你看咋办吧……”

旧大姨说:“那会儿不是不想要了么?那会儿都不想要。这会儿……”

旧妈妈说:“那会儿也不是不想要,那会儿是……”

这时,科长从屋里拿出一张报纸来,科长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扬出了一股湿锯末的气味。科长说:“看看这张报纸就知道了。问题在这儿,关键问题在这儿……”说着,他把报纸递给了旧大姨。

人们都围在旧大姨跟前看那张报纸。报纸上先是有了“蛾子”的气味。接着又响起了一片算盘珠的声音,我听到了“噼哩叭啦”的算盘声……

看了,旧大姨的头抬起来,四下巡视着(她是在找我呢,我知道她在找我),说:“还真有这事儿?”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么?真有这一说……”

表哥说:“球啊,我不信。我除了信钱啥都不信。”

旧二姨说:“有些事,不信也得信。你没听……”

表嫂说:“我是信。我是信。你没看多少做香功的……”

英英表姐也说话了,英英表姐说:“人是缘分,我也有点信缘分了……”说着,她叹了口气,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粉红。

旧妈妈说:“我原来也没在意。这孩子邪,这孩子从小就邪……她不说话,她不会说话,可她什么都知道。”

表哥说:“球,我还是不信……”

旧妈妈很兴奋地说:“要不信,让她出来猜个字试试。她会猜字……”说着,旧妈妈把里屋的门“咚”一下关上了,她把我锁在里边,而后又说:“写吧,一人写一个,让她猜。”

外屋先是弥漫出一片红色,带一股狐臭味的红色。而后有了春猫的叫声,我看见春猫的叫声了,春猫叫出了一片杂乱的响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旧妈妈把我从里屋牵出来。我看见桌上放着一溜小纸蛋儿。纸蛋是卫生纸团成的,团得很紧。纸蛋周围有一圈爬满了蚂蚁的目光……旧妈妈说:“站这儿,就站这儿。猜吧,好好猜,你猜猜纸蛋里是啥?”说完,她把一支笔和一张纸塞到我的手里……

我有点饿,吃了那么多“东西”,我还是有点饿。我饿的时候会看得更清楚,我一饿就看得更清楚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看见第一个纸蛋上写的是一个“闲”字,这个字是胡子大舅写的,我知道是胡子大舅写的,上面有胡:产大舅的气味。胡子大舅把字写得很端正,只是他的手有点抖了,写到后来手抖了,那一撇拉得很长,拉到“门”外边去了。这个“闲”字在胡子大舅的胃里泡过了,这个“闲”字在他的胃里泡了很长时间,泡得有点发酸了,这个“闲”字很酸。

第二个纸蛋很奇怪,第二个纸蛋是两层的。第一层的纸很薄,是卫生纸;第二层纸厚,是鞋盒纸。第二层纸上有剪子的气味,我闻见剪刀的气味了。开初我以为这是个“3”字,其实那不是“3”,那是个“8”字的一半,别一半被剪刀剪去了。这个字是旧二姨写的,旧二姨先写了个“8”字,接着又拿剪子剪去了一半。旧二姨手上有湿鸡毛的气味也有自行车的锁味,旧二姨手上的皱褶里沾有许多陈年的锁味,我知道旧二姨以前在街头上看车,所以她手上还有锁味……

第三个纸蛋上写的字笔画很稠,这是个我不认识的字,这个字有很多拐弯的地方,上边是一个“乃”头,中间是一个“目”,下边更复杂,下边很像是椅子腿的形状,合起来就成了这样一个“鼐”字。这个字上系着一条领带,这是……个系有领带的字,字上有男人的气味,我闻到男人的气味了。字上的气味跟英英表姐眼帘上的气味是一样的,这个字是上过大学的英英表姐写的第四个纸蛋上有很多字,先是一个“还”字,接着是一个“返”字,后边又是一个“成”字。这些字又都被划掉了,“还、返、成”上边划了两条“=”杠,最后的一个字是“铡”字。我看见这个字是从旧大姨的脑血管里流出来的。旧大姨原来没想写这个字,她想了很多字,那些字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最后流出来的是这样一个“铡”字。“铡”字是红颜色的,“铡”字上有血腥气……

第五个纸蛋上写的是“发”字。这个“发”字很歪,这个“发”字半躺半立,上面有一股很粘的热汗味。“发”字的后边藏着一些干杏核和一个西瓜皮做成的帽子,“西瓜帽”上有用刀刻上去的两个字:小黑……小黑就是表哥了。

最后一个纸蛋上写的是“大”字,这个“大”是组合成的。先写的是一个“人”,写完“人”又加了“一”,就成了“大”字了。这个“大”是表嫂写的,我知道是表嫂写的,表嫂的“大”字后边卧着一只小老鼠,我不知道表嫂的“大”字后边为什么会有老鼠味……

当我把这些包在纸蛋里的字依次写出来的时候,屋里的人全都站起来了。小黑表哥说:“我操我操我操……!”

旧二姨说:“我剪了一半呀!我剪了一半她也知道,真是神了……”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真有……”

英英表姐说:“奇怪,这个字是很难认的,她怎么就知道呢……”

旧大姨说:“这个、这个、这个……还真有这事儿!”

旧妈妈马上说:“知道他为啥争孩子了吧?大姐,你知道了吧……”

屋里静了,他们全都看着我,我知道我又变成“猴子”了。在他们眼睛里,我是一只拴着的“猴子”……

接着,是一串声音:“不给他。孩子不能给他……”

黑子表哥说:“操!姨,你发句话,我找几个人去把他‘面’了,我立马就去‘面’他……”

旧二姨赶忙说:“不能打,不能打,一打他就抓住理了……”

胡子大舅说:“听说有个啥法?啥妇女儿童法。不知下来了没有。找找,找找就有凭据了……”

黑子表哥说:“大舅,你有病吧?我看你是有病。啥法?净说胡话!要不叫‘修理’他,那赌送了,恶送,破个三千两千的,别的没门……”

旧二姨说:“咋给你舅说话的?他有病,你没病……”

黑子表哥说:“我也有病,都有病,中了吧?我看是不送不行。姨,缺钱你言语一声,用钱你找我。”

旧二姨赶忙说:“就是送礼也得找人。我看还是得找人,没人不行……”

旧大姨说:“老牛在任时,这事好办,可老牛退了……这样吧,那法院的一个副院长过去跟过老牛,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回头咱再去一趟……”

英英表姐说:“我记得我有一个同学也在那个法院,我也给问问……”

旧妈妈很兴奋,旧妈妈是心里兴奋,旧妈妈终于有了一件“事”,旧妈妈缺的是“事”,我知道她的心病是“事”。旧妈妈说:“反正孩子不能给他,我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