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五月七日

陈冬阿姨家又有敲门声了。

陈冬阿姨家的敲门声是电报式的,两下一停,两下一停。门前站着一个瘦瘦的高个子,我看见这个高个子了。这个高个子在春天的时候,曾经来过,而后再没有见到过他。现在他带着电报声来了。他的电报声是茶色的,他的电报声里有一种陈旧的茶色,茶色里裹着一把钥匙。这是一把旧了的钥匙,这把钥匙有一种很独特的气味,这是一股酿制了很久的陈年面酱的气味,气味里有酒,是日子里浸出来的酒。

陈冬阿姨开门的速度很快,陈冬阿姨是用“心”开门的,陈冬阿姨心里伸出了一只小手,那只小手在时间里变得非常年轻,那小手上写有“广阔天地”的字样。我不知道什么是“广阔天地”,也不知道“广阔天地”在哪里,可那小手上就是这么写的。

门开了,两人在门口站着,我看见时间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跳跃,时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他倏尔跳回过去,倏尔又跃到现在……片刻,陈冬阿姨笑了,陈冬阿姨的笑是灰颜色的,她的笑很灰也很敌视。她用很寡很淡的语气轻声说:“怎么就来了……”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扭身走回去了,走得很傭懒。

那人仍然在门口站着,脸上笑笑的,那笑很节制,那笑里包着一块砖头,当然是“广阔天地”的砖头,那是一块有字的砖头,砖头上刻有“广阔天地”的字样。砖头像是被尘封很久了,砖头上蒙着时间的灰尘……他说:“不能来么?”

有……句话从沙发上扔过来了,这句话像是一个出锅后又快速冷冻的“麻糖元”,外壳冷冰冰的,内里却烫:“坐吧……”

那瘦高个抬起头,很矜特地朝屋里看了一眼,笑着说:“还不错么……”说完,他开始“读”沙发。屋里有三张沙发,一只双人的(就是陈冬阿姨坐的那只),两只单人的,他把三张沙发挨个“读”了一遍,而后挑一张单人的坐下来了。他坐下来之后我才发现,他屁股上绑着一把“椅子”,他是一个有“椅子”的人。

这时,陈冬阿姨的声音变成了一罐“蓝带啤酒”,陈冬阿姨的声音里有一股“蓝带啤酒”的气味,她懒懒地说:“喝点什么?有咖啡……”

那瘦高个的声音里带出一股“椅子”的油漆味,“椅子”是很节制的,“椅子”说:“喝、‘毛尖’吧。我、还是喜欢喝‘毛尖’……”

陈冬阿姨慢慢站起来了,她“心”是要快的,脚偏偏要慢,就慵散地走过去,泡上一杯茶端放在那人面前的茶几上……而后把裙边向腿上那么一绕,又坐下来了。她坐下来后才用带糖的声音说:“带车了吗?”

那人说:“……住在中山宾馆,没几步路。”

没有话了,有很长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但各自的眼里都有“光”伸出来,那“光”很渴,那“光”像是刚刚从沙漠里走出来,“光”伸得很长……慢慢,两只“光”就勾在一起了,我看见他她们勾在一起了。

片刻,我又看见了一枚朱红色的酸枣,那酸枣是从陈冬阿姨的声音里跑出来的。陈冬阿姨说:“你那一位好么?”

那人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脑海里跑出了一个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一闪而过,留下的是一股咸萝卜的气味……

陈冬阿姨“哦”了一声,那声音里马上就有了一股臭变蛋的味。她又说:“县长好当么?”

那人说:“唉,马马虎虎……”

陈冬阿姨突然笑了,她笑着说:“上个月,我差点给你那位打电话,电话已经挂通了……”

那人心里也突然就塌下了一个窟窿,一个很大的黑不见底的坑。急问:“有事儿?有啥事儿……”

陈冬阿姨说:“也没啥事儿,就想给她打个电话。顺便告诉她一声,你有东西忘在这儿了,让她来拿……”

那人“嗯”了一声,笑笑的,那笑里却藏着一只虱子,说:“我有东西忘在这儿么?啥东西……”

陈冬阿姨说:“裤子,你的裤子……”

那人还是笑着,不过那笑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晃晃的在脸上罩着,像是要掉下来,却没有掉下来……

往下就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了,谁也不说了,只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流动。我看见水了,我看见水里漂着一些东西,是一些湿漉漉的东西。凝神很久之后我才看明白,那是信,一束一束的信,十封一束,十封一束,每一束都有一个退色的缎带捆着,我看见了十二种颜色的缎带……缎带在时间中已是很陈旧了,缎带上只隐隐约约有一些颜色的痕迹,那鲜艳早已被灰尘吃掉了。我还看见时间像蚂蚁一样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了一些风干的眼泪……

那人很吃力地说:“我是欠你……我知道我欠你。十四年了,我欠你很多……”

陈冬阿姨说:“你欠我么?你欠我什么?我不知道你欠我什么……”

那人的声音很涩,那人的声音生锈了,那人的声音里有许多紫黑色的斑点:“那时候,原因你是知道的……如果,就不会……”

陈冬阿姨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你已经结了婚了。结了婚就该好好过你的日子,当你的官,就不该来这儿了……可你还来。你为什么要来?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你把这儿看成什么地方了……”

那人说:“这个鸟官,当不当无所谓……那个电话,如果打了,倒干脆了。那边很复杂,那边正等着‘炮弹’呢……”

陈冬阿姨冷笑着说:“你不在乎么?你真的不在乎?你要是不在乎的话,我就打一个,我打一个试试……”

那人说:“你打吧,你打好了。那边正换届哪……你打过去肯定起作用。你也算是伤害我一回,咱们就算扯平了。”

陈冬阿姨说:“你怕,我知道你怕……”

那人说:“……你要是不打,我就还得跟他们斗下去。那是个穷县,不斗不行,累呀……”

陈冬阿姨说:“徐安冬,你是不是有病?当个小县官,整天跟人斗什么,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那人说:“你以为只我一个人有病?人人有病,都他妈的有病。中国人不斗干什么?如果光吃吃、喝喝、玩玩,那还叫中国人么?中国人是活精神的,中国人的精神实质就是一个‘斗’字。中国人不跟中国人斗,又能跟谁斗……”

陈冬阿姨说:“算了,算了。你别给我说这些,我不想听这些,整天阴谋阳谋的……你过来,你坐过来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笑着摇摇头说:“你吓我哪,我……来你就吓我,你把我吓出病来了……”他说着,很听话地坐到陈冬阿姨身边去了。

陈冬阿姨突然就依偎在那人的肩膀上,喃喃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咚”的一声,我看见有一块大石头扔出去了,那人从心上扔出了一块大石头。那人喘口气说:“唉,官身不由己呀……”

接着,我看见了“猫”的声音,那是一个十分温顺的“小花猫”:“你想吃点什么?你说,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那人的声音里出现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算了,到床上躺一会儿吧,我想躺一会儿……”

我看见红柿了,一个瘫软了的红柿。“红柿”说:“你,就想那事儿。我知道,不想那事儿你不会来……抱我。”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是那个秃顶老头,我知道是那个秃顶老头,他上楼一点声音也没有,悄无声息地就站在门前了。他的敲门声很怪。白天里,他敲出了一股猫头鹰的气味……

顿时,屋里没有声音了,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一片血红和两颗花生米一样的心跳……

秃顶老头站在门前,连着叫了几声:“陈冬,陈冬……”看看没有回应,就扭身下楼去了。临下楼前,他又把“心”挂在了楼道边的窗口上,那是他经常挂“心”的老地方……

很久很久,屋里才重新有了动静,那人说:“又是那老东西吧?我猜又是那老东西。你为什么不告他,你告他么……”

我看见火苗点起来了,紫颜色的火苗,陈冬阿姨心上烧起了紫色的火苗,那火苗上浇的是酱油,酱油瓶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