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四月三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生意是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你知不知道生意是什么?我告诉你吧,生意就是贿赂。词儿是不好听,中华古国,对生意上的用词儿大部分都是贬的,不好听的。其实贿赂是交换的意思,是以货易“货”,是一种艺术化、感情化的投资,可以说是一种极富人情味的投资。其实很多人一生都在贿赂,他自己不承认罢了。贿赂也有档次,贿赂也是分档次的。贿赂有“短线”和“长线”之分,“短线投资”是一次性的,办了就了的那种,叫做“一锤子买卖”。这又是专对生意人说的,你看,一遇到生意人的时候就贬(其实我倒喜欢“一锤子买卖”,干脆利落,没有那么多的勾勾扯扯);“长线投资”就不同了,“长线投资”在古语中有“放长线钓大鱼”之说,是很讲战略战术、很讲韬略的。说起来也气魄呀,你听听:“放长线钓大鱼!”这是对大生意的态度,在语言上,也不那么贬了吧?你没看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各县、市的官员们都坐着轿车“日儿、日儿”地往这儿跑么?一辆辆车的后备箱里塞得满满的,干什么来了?“投资”来了。这种投资就是“氏线投资”,是一种大交换。说好听点叫感情投资。感情投资是什么,是大贿赂,是高档次的贿赂。在这座城市里,贿赂是一门学问,可以说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

这是啥说法?这就是蛆的说法。我就是蛆,我承认我是蛆,我是人中之蛆。你别看不起蛆,蛆是最有独立意识的,也是生存能力最强的。蛆无腿无手,照样繁衍,给一个缝就可以繁衍,这就是蛆的精神。胡说?你就当我胡说吧。

我给你说过,要想打进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需要五个“证”,这五个“证”都是很难办的,据说有人跑了整整一年,花了许多冤枉钱,到了也没办成。可这五个“证”又缺一不可,只要少办一个“证”,就有人找你的麻烦。我呢,一个“证”也没有。实话告诉你,开业的时候我还一个“证”都没办呢。不是不想办,我敢不办么?是没有时间办,来不及了。要是等五个“证”都办齐了再开张,黄瓜菜都凉了!你又说我吹。我不是吹,我一点也不吹。你知道办这五个“证”得多少部门批么?你不知道吧。告诉你,光章要盖三十七个!你想想,盖这三十七个章,要跑多少路,见多少脸,说多少的好话?一趟跑成也罢了,一趟能跑成吗?进哪个部门都跟审贼一样,盘问来盘问去……到了就是不给你办。当然了,我也有我的办法。不错,我没有办,我一个“证”没办就照常开业了。用的啥办法?告诉你,我用的是“顾问法”。啥叫“顾问法”?“顾问法”就是“贿赂大法”里的一法,这是老法新用,也算是九十年代的创新。这法用起来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个“活”字,过去不是讲“活学活用”么。首先,我买了一些聘书,聘书买的是最好最贵最高档的那种,羊皮缎面的,还带一个盒子,盒子里配的有金笔、金表。而后呢,在聘书里填上一些人的名字,这些人自然都是用得着的……再往厂,再往下就是送了,关键在送,看你怎么送。我一共搞了十二张聘书,我觉得送出去一半就不错了,我想送出去一半就行,没想到全送出去了。这十二张聘书一送出去,我的心就放在肚里了。十二张聘书,我送了六个单位:公安、工商、税务、文化、卫生……当然不会是往单位送,我会干那傻事么?我是往家里送的,一家一家送。送之前我就把要说的话想好了。我准备了五套话,这五套话因人而异,各有讲究,可实际上我只用了一套半,我用了一套半就把他们全打发了。这些事不能找大头,找大头没用。这是小事,小事只能找那些很具体的人。公安方面,我给两个人发了聘书,一个是管这一片的派出所的所长,一个是在这条街上管治安、户籍的片警。到了所长家,我说:“郭所长,我是市文联的。我们单位搞了一个图书公司,目的是以文养文,繁荣文化事业。我们想聘请你做我们公司的顾问……”说着,我就把聘书打开(盒里有金笔、金表)送上去。所长接过聘书看了一眼,立刻很警惕地看着我:“顾问?啥顾问……”我知道搞公安的都警惕,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我笑着说:“是这样的,搞图书发行,首先是要遵纪守法,不出黄书坏书。你知道,文化人,法律方面都很淡漠,希望公安机关对我们实行监督……”话一说到这儿,他的脸稍松了,随口“哦、哦”了两声,又低头看那聘书,我想他是看到那表了,他的目光留在表上有一两秒钟的时间……我趁热说:“郭所长,我们是有规定的,不知道这规定你同意不同意。”他立时变得又警惕起来,我就是要的这个效果。我说:“是这样的,按国家规定(我胡诌的),顾问也是一种劳动形式,按说得付一定的报酬。可我们公司刚创办,经济上还不是十分宽余……可一点不付,也不好。我们呢,想每月多多少少地表示一点意思:一个月二百元吧,不多。你看……”他抬起头来,似看似不看地望着我,嘴里说:“哦哦,是这样。哦哦,是这样……”他还是有一点游移,我看出了他的游移,他是想要,又怕烫手。我接着说:“顾问我们请得不多,这笔钱数目不大,又是正当的,我们准备用零售的收入来支付,这笔钱是不入帐的,你也知道,各单位都有一些不入帐的小收入……”当我把话说到这儿,他才松了口,说:“钱不钱的,无所谓。既然你来了,就、就这吧……有啥事找我。”那个片警就好办了,那片警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我一月只给他一百……往下就不用多说了吧?往下我不说了。

在这座城市里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理顺关系。关系只要理顺,生意就好做了。你别看我仅仅是发出去了十二张聘书,其实我是建立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关系网络。你知道这十二张聘书所产生的能量有多大么?你当然不明白,给你说你也不明白。这已经不是办五个“证”的问题了,有了这十二张聘书,五个“证”就不算什么了。从他们接下聘书那天起,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一种变化,这变化是潜在的,是看不见的。关键在看不见,这是一种既看不见又存在着的关系变化,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由于这十二张聘书变成了一种“雇佣关系”。“顾问”是我聘的,实际上我成了他们的雇主。奥妙就在于他们根本觉察不到他们是受雇于我。三天后他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当我揣上装好的十二个信封,分别登门给他们送“顾问费”的时候(这钱当然是分别送的,都是我一个人送的,不要他们签字、打条,也不要第三个人在场,免得他们害怕),他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极为明显的变化。虽然各人的说法不一样,但意思是一样的,都很积极地说,有啥事没有?有事找我。我说,没事,没事,仃事再麻烦你……我就是不让他们给我办事,我一直让他们欠着。你知道那五个“证”最后是谁给我办的么?你想都想不到,就是那个小片警给我办的。准办不是?他……天就办妥了。办妥还给我送来……通过这件事我得出了一十教训,不能小看人,你不能小看妊何人。一个片警没啥,可你悟不透他的社会关系。后来我才知道。他姐姐就是图书市场管理办公室的:他舅舅在工商局。还是个副局长;他小姨子在卫生局……你说,他还是个最便宜的“顾问”,我一月只给他一百元……我原想用用这个最不顶事的,谁知这么顺。现在你明白这十二张聘书的作用了吧?说得刻薄一点,这是“卖身契”。人是很脆弱的,我说了,人很脆弱。这十二张纸使我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个网络。我实话给你说,钱并不是好拿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钱是一种压力。他们拿了钱之后,见面就问我:有事没有……你看,这时候他们就很想给我办事,很想“顾问”一下了……他们开始在方方面面照顾我,我不找他们,他们就主动为我办事了。

你问那五十四万是怎么挣的?这很简单,这对我来说仅仅是操作上的问题。关系只要理顺,剩下的就是操作了。现在不是讲广告意识么?不客气地说,我那时候就有广告意识。我搞了一个“人肉广告”。没听说过吧?你听我慢慢说。开业之后,我又到文联去了一趟,找到了那班编辑。我对鲁编辑说:“鲁主编,我又遇到难处了,你可得帮帮我呀。”鲁编辑慌了,忙问:“啥事儿?啥事儿?”我就问:“咱这儿有几个人呢?”老鲁四下瞅瞅,更慌:“八、八个……”这时候,我才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我说:“一人先发五百吧……”一说发钱,人的眼就跟灯一样,一盏一盏都亮了。老鲁忙按住我的手说:“你先别发钱,你说啥事吧,要是事办不了……”我说:“事儿是不大,不过,老师们都是文人,我有点张不开口……”众人都围过来说:“你说,你说……”我说:“是这样,我想请老师们下班后,或是上街的时候(无论啥时间都行),看见路上的书店、书摊,绕上几步,耽误个三五分钟,给我捎句话……”众人又问:“怎么说,你说怎么说……”我说:“实际上就一句话,进去问问有没有(丑陋的中国人)这本书……”众人愣了,说:“发五百块钱就这事儿?”我说:“就这个事儿,麻烦老师们帮帮忙。也不是让老师们天天去上街问,用一星期的时间就行了……”鲁编辑说:“《丑陋的中国人》我听说过,好像是台湾一个作家写的,听说是不错。你说的事就这么简单……”我说:“简单是简单,老师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有人马上说:“球,这年头,啥身份不身份哪……”一个个都高高兴兴地把钱收了。文人心重,这五百块钱就压得他们睡不着觉了。没过一星期,不光满城的书摊都在打听这本书,连他们文学圈子里的人也在打听这本书……在这同时,我又雇了三个人,派他们到全国各个城市去,这是一种半旅游性质的,让他们到各个书摊上去打听有没有这本书……半个月下来,等到书印出来的时候,订单就像雪片一样!

实话告诉你,这本书我印了六十万。成本是很低的,一本的成本费才一块钱。可你知道定价多少?定价是一本四块八。我这人不狠,我给你说,我这人太善了,我搞批发,一本才净赚九毛钱。这利薄不薄?这利够薄了吧。很多钱都让小书贩赚了,要不我会赚得更多。我一本赚九毛,净的,六九五十四,《丑陋的中国人》我赚了五十四万。钱就是这样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