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准”成立那天,家康说:
“听好了,上野。”
“一刻也不要耽搁。即刻开始准备,召集十万黑锹(土木建筑工人),明日清晨开始动工。”
家康所说的“动工”是指填埋外护城河。
“填埋总濠”是和解条约成立的条件。“总濠”也写作“惣濠”。正如“惣塀”“惣濠”等词语所示,“惣”是指建筑物最外侧的区域。总之,总濠就是外护城河。
不过,家康歪曲了它的意思。他把“总”的意思解释成“所有的护城河”,并悄悄下令“填埋所有的护城河,只留下一座光秃秃的大坂城”。但是,要一直填埋到本丸的护城河恐怕很难。家康说:“暂且不管那个,要以填埋三之丸城护城河的气势,把二之丸的护城河也给我填上。”
下达这个命令时,家康根本不会想到,就因为此事,他给后世留下了一个坏印象,彻底颠覆了他七十余年的生涯和他在历史上的形象。
家康所处的时代,人们还没有“后世将如何评价自己”之类的想法。那个时代,人们根本没有在历史大背景下审视自己的存在和行为的习惯。家康一心只考虑“如何欺骗大坂”。
当时,家康还叫来了松平忠明、本多忠政和本多康纪三人。家康让本多正纯担任总奉行,命令这三人“你们三人来担当奉行”。
那时,家康还召集了安藤带刀及其他心腹家臣到场,让所有的重臣都明白了他的打算。总之,德川家上下团结一心,准备开始欺骗丰臣家。
“批准”交换的那天下午,德川方确定了各大名填埋护城河时负责的区域。
动员的劳动力主要是徒士和足轻,还有诸大名雇佣的工人。工人是从近畿的各个村落里动员来的。除了每天七合米的津贴以外,德川家还开出了“今后三年,免除劳役”这种对于老百姓来说极好的条件,所以工人们源源不断地聚集到了大坂。
总之,二十三日清晨天还未亮,大坂城周围就聚集了十万人。太阳刚一升起,这些人就以地动山摇的气势动工了。从八町目口到松屋町口间所有的白围墙,在一小时之内全部被推倒扔进了护城河。不光是围墙,石墙也被人用撬杠毁坏,还有箭楼、城门、武士住宅、内墙等附属建筑物也一个接一个被拆毁了。三之丸那里不仅武士住宅被毁掉了,就连普通的商人家也被拆毁了。房屋的瓦片一拆下来就被扔进护城河里,就连家具什物也被扔进护城河里当了填充材料。
施工现场,每个监工负责指挥十个劳动力,没有休息。
“别歇着!给我站着吃饭!”
有人边吼边巡视。为了让工人们站着吃饭,到处都摆放着大锅。从农村招来的妇女们烧好饭后端着锅给工人们送饭。
到了傍晚,昨天还一直威胁着敌军的高楼群,已经消失不见了,好似融化了一般。护城河虽然变浅了,但离家康所说的“让三岁小儿都能从河里走过去”的程度还相距甚远。尽管如此,这里的景色已经为之一变。
夜间,填埋工作也没有停止。
三之丸城护城河两侧燃起了无数大篝火,四周被照得宛如白昼一般,填埋工作由是得以继续。第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天守阁露了出来。三之丸一带的武士住宅和围墙统统不见了,转眼间变成了一片平原。
尽管如此填埋工作仍没有结束。
这个巨大的施工团队,竟然又以同样的气势开始填埋二之丸城的护城河。
大坂城里的人开始紧张起来。
只有几个人没有感到惊讶,其中有与家康勾结的织田有乐和从真田丸退到二之丸的真田幸村。
“果然如我等所料!”
真田幸村来到后藤又兵卫的房里,小声嘀咕。
“大坂城已形同虚设。自古以来,没有因为这般愚蠢的做法而陷落的城池!”
真田幸村气得目瞪口呆。正如幸村所言,如果三之丸到二之丸都被填平,那么大坂城作为要塞的防御功能无异于丧失殆尽。事到如今,就算想驱逐正在填埋护城河的德川军,也无计可施。德川方有四十万大军。对大坂方而言,大坂城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就只能寻求野外决战。可大坂方的兵力只有四五万。四五万人与四十万敌军交手,在野外决战。这样的战斗,除非把天兵天将叫来,否则根本没有获胜的希望。
“办法只有一个。”幸村说。
所谓的“办法”,是指丰臣家得以幸存的办法。
“唯有今夜率轻兵攻打家康大本营,取其首级。”
这可以说是个良机。这个时候,茶臼山的家康和他的警卫或许会疏于防守。
后藤又兵卫同意了。
但是,大野修理并不赞成。
大野修理的不幸就在于今天早上与织田有乐一同前往家康大本营庆祝和解,见到了家康本人。
“听说修理大人感动得直流眼泪。”
这样的谣言早就传回了大坂城内。不过幸村最初听到这个谣言时并没有相信,心想:
“怎么会呢?像修理这样的人。”
然而,这却是事实。
家康接见修理时说“哎呀,是修理啊”。
他装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看着修理的脸说:“人这东西可真有意思啊。说到大野修理,我一直以为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看来是我错了。在这次大坂城的守城战中,你执掌帅印,指挥难以驾驭的浪人,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本领真是无人能及啊……”
夸赞修理的可是在指挥作战方面堪称日本第一人的德川家康。
修理之所以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不予置疑,也正是因为夸奖他的人是家康。
从家康的角度来说,他必须在这个时候给修理戴高帽。因为他想“让这个庸人拥有自信”。
在家康看来,只要具备了运气和条件,大坂城内有两个人能够问鼎天下。他们是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只要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掌握了大坂城的指挥权,在接下来的合战中德川军就会遇上大麻烦。为了不让后藤和真田出头,就得让修理有自信,维持他作为丰臣家执政人的权势。
“还有你对秀赖的忠诚,更是让老夫不胜钦佩。”家康说。
如果仅仅是这些,可能会让人觉得“家康真会骗人”。
然而,家康接下来又使了一个奸计。
“上野你也得向修理学习啊。”家康说。
听了这话,本多正纯本人十分吃惊。正纯自诩是天下第一的政略家,武略方面也绝不输给任何人。正因为家康看好他的才干,才把他从众多大名中提拔上来,担任唯一的谋臣。现在却让他向大野修理这样的庸人学习,算怎么回事?
在座的诸侯也很吃惊,心里都在想“上野也很为难吧”。
因为正纯是家康唯一的亲信,所以他在诸侯们头上可谓作威作福。比起家康来,这些人更害怕得罪正纯。从这一点来说,正纯的地位与从前秀吉身边的石田三成一样。就像秀吉死后,众人群起而攻之消灭了三成一样,家康死后,正纯恐怕也难逃那样的命运。不过,对现在正站在权力巅峰的正纯而言,他无法忍受家康把自己和大野修理那种因为母亲是淀殿的乳母才得以执掌丰臣家的人相提并论。
家康又嘱咐正纯说:
“上野啊,为了效仿修理,你把他的肩衣要来吧。”
这句话让大野修理大为感动。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家康应该不单单是给他戴高帽了吧。
本多正纯不知如何是好。
“去要来吧。”家康又说了一遍。
不得已,正纯只好跪着移动双膝来到大野修理身边,说:
“请您赐予我肩衣。”
修理落落大方地说:
“衣服有些脏,谨此赠送给您。”
于是,他在家康面前脱掉肩衣赠送给正纯。
“蠢货!”坐在上段的家康心想。
“修理面对上野都能这般从容不迫,恐怕也不会怕后藤和真田了。”
修理满面荣光,正准备退下的时候,家康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
“关于填埋护城河一事,众人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拼命劳作,似乎有所进展,还望大坂方多提供些方便。”
修理跪拜于地,发自肺腑地说:
“在下会命人准备茶水招待他们的。”
修理说完便退了下去。织田有乐也一同退了出去。
有乐沿着走廊往前走,不久来到诸侯聚集的房间,恭维道:
“哎呀,诸位真是令人钦佩啊。”
于是,众人也纷纷向织田信长的这个弟弟点头,祝贺东西和解。
“哎呀,真累啊。”
织田有乐用右手敲了敲左肩,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说道:
“我也打算就此隐退,回自己的领地专心于茶事度日了。”
有乐做了一个用竹刷搅拌的动作。
这番话可以说是织田有乐假借茶道进行的政治声明,言下之意“我与丰臣家已经没有任何瓜葛”。在座的大名们对此也十分理解。
傍晚,修理得意洋洋地回到大坂城。后藤和真田来找他,说:
“今晚,我们要突袭茶臼山。”
“你们这些人疯了吗?”修理差一点儿把这话说出口。他说杀了家康有什么用,好不容易才达成和解,趁敌人放松警惕之时发动夜袭,简直跟山贼草寇没什么两样。这样做有损右大臣家的颜面。
修理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反问道:
“不是么?左卫门佐大人。”
不过,德川方不止把三之丸的护城河填成了平地,甚至开始填埋二之丸的护城河。这让修理感到很为难。
“恐怕出了什么差错吧。施工的人不知道上面的意思,我方提醒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修理并不以为意,派人到工程现场照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可到了第二天,二之丸城的护城河几乎连水滨都变成了土地,箭楼和大门也被毁了。修理不禁大吃一惊,于是亲自出马前往那一带的奉行松平忠明的小屋拜访。
忠明在三之丸城以外,也就是过去的八町目口城门附近搭了个小屋。小屋前面燃烧着大堆篝火。忠明年约三十,一双美丽的眼睛细长而清秀,可他近视得很厉害,用折断的钉子在地上画地图时,都得四肢着地,脸都快贴到地上去了。他这副样子确实很滑稽,可也体现了忠明认真的性格,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忠明是家康的外孙,为伊势龟山的藩主,领有五万石俸禄。
大野修理隔着篝火对忠明行了一礼。忠明头戴乌帽子、身穿阵羽织,也郑重地回了一礼。
修理说:“岂止总濠,连二之丸的护城河都给埋了,这可不行!”
忠明故意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只要是德川家的方针,就连忠明这样一本正经的人都能把戏演得这么好。
“修理大人,您恐怕弄错了吧?大御所大人给我们下达命令,说‘总濠的总是全部的意思,只留下本丸的护城河,其他全部埋掉’。”
说到这里,忠明已经想不出办法,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撒谎才好。于是,他派人把同僚本多忠政和本多康纪叫到了篝火旁。这两位也都是少言寡语,不太机灵的人,只说了一句:
“我们只是听命行事。”
修理觉得跟这施工现场的三个人再多说也无用,便骑马飞奔向了茶臼山。他打算去找本多正纯谈判。
跑着跑着,修理到淡路岛附近时,日头开始西沉。等他到达茶臼山山麓的一心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正纯出门了。修理在那等了两个多小时。
不久,正纯回来了。这位家康的谋臣演技实在高超。听了修理的申诉,正纯瞪大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说:
“这可不行。我马上过去。”
正纯反过来催促修理。他们走到营帐外,路上漆黑一片。正纯的随从拿着两支火把,微微照亮了脚下的路。火把不时熄灭。火把一熄灭,正纯的随从就跑到附近的军营去借火把,每每很长时间不回来。
每次他们都让修理在路旁等候。显然,修理被人戏弄了,可他自己却丝毫没有觉察。家康在众人面前夸赞他是“日本第一的将领”,残留的余热仍使他血脉贲张,甚至对正纯都有了好感。
两人终于来到二之丸城护城河的填埋现场。正纯在篝火间穿行,不一会儿,他回过头来说:
“修理大人,天太黑了,我看不清。这里真的是二之丸护城河的所在地吗?”
“千真万确。”
修理跟在正纯身后,单纯地点点头。
“可我总觉得这里是三之丸护城河的遗址。”
“不,是二之丸的。”
“若真是这样,那可太不像话了。”
说罢,正纯派人去叫松平忠明等三位奉行到填埋现场来。
待三人终于聚齐,时已接近半夜。
正纯怒斥道:“你们为何把这条护城河也埋了?”
不用说,这只是一场闹剧。三位奉行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默不出声。但是,修理对正纯斥责部下一事感到十分满足。
“那么,就请上野大人酌情处理。”
修理鞠了一躬,一副完成了重大使命的模样。他朝着本丸走去,身影慢慢地消失了。正纯等修理离开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狠狠地用手擤了一把鼻涕,从嘴里吐出一句:“这个蠢货!”
正纯用脚踢了一下修理站过的地方,给三位奉行使了个眼色。他的意思是“让他们快点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