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大坂城被夷为平地,也要打下去!”秀赖说。
“我这次拿起弓箭,并非为了夺回天下这样功利的目的。成败在天,我志在维护已逝太阁殿下的名誉。”很难想象这话出自秀赖之口。
“确实这么说了。”
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从御前退下,回到小屋后一阵愕然。二人确实听到了秀赖这么说。由于太过吃惊,不知该如何应对,两人早早退下,回到小屋里喘口气。
织田有乐眉头紧锁,问道:“喂,修理。秀赖大人是那样的人吗?”
有乐所认识的秀赖很不成熟。他一直把秀赖当成孩子、傻瓜。多年来,他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态担任丰臣家的政治顾问。
大野修理也一样。
“修理,你怎么看?”有乐面似老翁,难掩焦躁地问。
“……所言极是。”修理呆呆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秀赖确实很奇怪。在修理看来,秀赖这个年轻人,生来绝非傻瓜。就说学艺,淀殿着力于在这方面培养他,城内恐怕没有比他更有教养的人。不仅在城内,就算在京城的公家社会,恐怕也没有年龄与他相仿,教养在他之上的人吧。
但“秀赖大人是傻瓜”这样的评价在城内早已根深蒂固,就连足轻和在厨房干活的女佣都这么说。身为近侍的修理,也暗中如此评价秀赖。
比如,秀赖爱吃海螺。
这个年轻人身材魁梧,食欲旺盛。一旦喜欢上某类食物,就一个劲儿地吃。常常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吃海螺时,秀赖也是这样。御医很担心,就找御膳房的人商量。于是,海螺不再出现在秀赖的饭菜里。
秀赖心生疑窦,问道:“近来怎么没有海螺了?”
御医答曰:“海螺都被市正拿走了。”那时,片桐且元刚离开大坂不久,城内一片哗然,弥漫着“但凡坏事都往片桐且元身上推”的氛围。御医也趁机顺水推舟。
秀赖大吃一惊,反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难道市正大人把‘海螺树’连根拔走了?”
秀赖智力方面的不幸就在于此。人的智力是从年幼时开始,通过在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中生活、体验、观察得来的。秀赖一直待在大坂城这个小天地里,衣食住行样样有人打点,从未自己独立生活过。在这种特殊环境下长大的人,最后只会落得不知如何与人交往的下场。众人口中的傻瓜,指的就是这种人。
“他并不是个单纯的傻瓜。”
修理听了秀赖那些反对议和的话,心里暗暗害怕。
他害怕有人唆使秀赖说出了那样的话。教唆者不是后藤又兵卫就是真田幸村,反正肯定是那些浪人将领。
这些从外边进入丰臣家的浪人将领,给秀赖的生活增添了新的色彩。在此之前,秀赖的世界里除了他的母亲淀殿和侍女们,只有大野修理。因为修理是秀赖身边唯一的男性,所以秀赖但凡“世间之事都去问修理”。这使得大野修理掌握了一种特权。事实上,丰臣家的政治、军事,一直由大野修理全权处理。不久前,浪人将领出现了。
最初,秀赖看见浪人将领就像看见牛一样惊讶,十分认生,甚至还有些害怕。这让大野修理非常放心。他认为秀赖肯定不会听他们的话。
一开始,大野修理还鼓励秀赖多与浪人将领接触,希望以此启发秀赖。他对秀赖说:“那些浪人将领是统率过千军万马的老将,不妨通过与他们夜谈增长您的武略。”“招纳浪人将领进入丰臣家”这一政治策略是大野修理一手促成的,他本人也因此居功自傲。
然而,让修理感到意外的是,随着接触日益频繁,认生的秀赖不仅跟浪人将领越来越熟,似乎还被他们的魅力吸引了。
浪人将领常常跟秀赖谈论“太阁殿下的武略”。这让秀赖很是感动。受环境所限,秀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起过亡父的军事谋略。浪人将领还向秀赖传授为将之道。这也给一直以来只接受公家教育的秀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前文曾提到,在浪人将领中,秀赖最仰慕的是后藤又兵卫。后藤又兵卫不仅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还具备把实战经验抽象为理论的能力。秀赖的学习能力很强,能够很好地理解又兵卫所说的话,而且又兵卫常常在谈话中加入真实的战例,对秀赖而言,这可比做学问有意思多了。更让大野修理恐惧的是,秀赖觉得后藤又兵卫和真田幸村是“英雄”。
“秀赖大人就要被他们抢走了!”
近来,大野修理开始心生惧意。对修理而言,秀赖是权力的源泉。“把秀赖掌握在自己手里”是修理掌握权势的秘诀。“这种局面或许会被打破”才是大野修理最害怕的。
“……修理这家伙也不过尔尔。”
大野修理身边的小幡勘兵卫一眼便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勘兵卫起初很赏识大野修理。他小有才干,做事果断,而且颇具政治家的慧眼。然而,修理也跟秀赖一样,在丰臣家这个小圈子里生活久了,难免有些不谙世事。
“终究不过是女官之子啊。”勘兵卫有些看不起修理的天真。修理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很器重勘兵卫这样云游过诸国的男子,遇事常找勘兵卫商量。勘兵卫能待在大坂城也多亏了大野修理的天真。
“这种天真,乍一看倒让人觉得修理是个胸襟宽广之人。”
勘兵卫承认大野修理的天真也有它的长处。当初,大野修理对浪人将领很有好感——这就是修理天真的好处。但是,随着开战后浪人将领的声望越来越高,连秀赖也开始信任他们,修理内心的天真消失了。
“说到底修理就那么点野心,一心只想紧握丰臣家的权柄。这个男人也不过如此。”
勘兵卫不禁这样想。
在任何人看来,“丰臣家灭亡”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可在不谙世事的修理眼里局势还没有那么紧迫。他更在意如何“独占”秀赖以确保自己的权势。
不过,大野修理也没有勘兵卫想得那么悠闲。
“这样下去,丰臣家迟早会灭亡!”
大野修理也有这样的危机意识。
只是,他多少有些天真。
“不议和的话会灭亡的。”
直到真正开战,导致此次战役爆发的“罪魁祸首”大野修理才开始心急如焚地这么想。修理总觉得万一开战,天下半数大名都会站在丰臣家这边。在这一点上,他跟淀殿与大藏卿局等人一样天真。可是,等他买定离手,掀开赌盅一看才发现,六十多州的大名无一例外都把枪口对准了大坂城。修理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既然落空了,只好讲和。好在家康那边先提出了议和的要求。
“对方提出了议和一事。若我方坚持作战,结局显而易见,最后只会被打得溃不成军。”
淀殿也不停地跟织田有乐和大野修理唠叨,催他们赶快采取措施。
可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秀赖抵抗到底的意志仍十分顽强。任凭母亲怎么劝说,他还是说“不行!”。恐怕这是这个年轻人头一回反抗他的母亲。
对于秀赖的态度,淀殿怪起了修理。她说“一定是浪人们在背后给他出的馊主意”,把浪人们招来的是你修理,你快想办法。
且说家康见和谈毫无进展,十分焦躁。
“给那帮女人点厉害尝尝!”
家康从铁炮组中选出三十名神射手,一队进军城南,一队进军城北备前岛,命他们做好了从远处攻打天守阁的准备。
那时所用的火炮,并非南蛮式大炮,不论从构造还是操作方法上看,都堪称巨大的铁炮。其口径为四十至七十毫米,足以被列入大炮行列。这种火炮是日本自己发明的武器,炮手要像扛枪一样,一个人扛着偌大的火炮进行射击。
先要往火炮里填满火药,再塞上三十匁重的炮弹,然后轰一声发射出去。由于发射时产生的反冲力太大,若没有足够的体力,不经过专业的训练,根本没法发炮。
十二月十六日凌晨,德川家康的火炮部队各就各位,等待黎明来临。天色渐明,大坂城的天守阁沐浴着黎明之光露出了轮廓。这时,城北的备前岛率先传出刺耳的火炮声。火炮声不断传来,一时间弹如雨下。几乎同一时间,城南的炮弹也接踵而至。
炮手们采取跪射姿势。为了缓冲发射时带来的巨大反冲力,炮手们故意摔倒在地,在地上翻滚。起身后,他们把炮膛清理干净,重新装上火药,塞入炮弹,再发射、再翻滚。整个场面如同一场怪异的舞蹈表演。
这一切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火炮的射程根本到不了天守阁,没有一发炮弹命中。
这天,家康让士兵准备了另一种火炮。担当射击总指挥的是俸禄二万石的大名毛利高政。毛利高政年轻时就是一位有名的火炮手,起初效命于秀吉。他原本姓森,后改姓中国地区名门望族毛利氏的姓,当上了伊势守。高政曾参加朝鲜之阵。他在蔚山之战中准备了巨炮,瞄准明军阵地,百发百中,威震四方。关原之战后,高政效力于德川家康,在丰后佐伯领有二万石俸禄。
参加大坂冬之阵时,高政已经五十八岁,患有眼疾,自己不能亲自瞄准射击。不过,考虑到“火炮伊势守”的名声,他还是从丰后运来了名为“四海波”的大炮,在茶臼山附近安营扎寨,随时待命。
此前一日,家康特地亲自前往高政的兵营下令:“伊势守,明日开炮。”
高政老于世故。他说自己患有眼疾,没有把握,请家康一定安排稻富宫内大人辅佐。稻富宫内是家康铁炮师傅稻富一梦的儿子。高政想,若自己独揽大功,难免招致稻富派本家的嫉妒,到时不知他们会在家康面前怎么搬弄是非。高政向家康推荐稻富宫内,正是出于这样的顾虑。
总之,这天早上,高政在备前岛片桐且元的阵地上安置了火炮。这一带距天守阁最近,且元又对大坂城内的地形了若指掌。高政可以向且元打听射击目标——淀殿寝殿的位置。
毛利高政安置在备前岛的火炮叫“四海波”,炮座是他自己发明的。虽然没有车轮,但为了实现远距离射击,高政在设计上下了很多工夫,使得火炮的仰角可以自由移动。火炮上还装有一个独特的瞄准器。在那个时代,高政已经掌握了名为“炮弹航程”的弹道学理论。
不久,“四海波”开始咆哮。第一发,没有命中。让人震惊的是,炮弹飞得很远,竟然越过了天守阁。
第二发,片桐且元说“瞄准那边”。炮弹朝着远处淀殿的寝殿砸了下去。炸坏了三之间的茶柜,掀翻了风炉,导致七名侍女受伤。淀殿高声惨叫,侍女们边哭边跑,殿内乱成了一团。
第三发,射中了天守阁的一根柱子。柱子被炸毁,天守阁因此往西倾斜了一点。第四发,击中了千叠敷。恰巧那时侍女们都集中在那里,场面越发混乱。
正如家康所料,炮攻对大坂方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影响。
“快点处理!快!”淀殿捂着耳朵大叫,并派人前往秀赖和大野修理那里。她所说的“处理”,就是议和。
即便如此,秀赖仍面不改色地说:“议和没用!”
当时秀赖语气坚决,曾有记载用“无以言表”四字来形容。
大野修理想,就算是扯断秀赖的护腿甲,也得说服他,让他知道只有议和才是丰臣家最好的出路。
修理对秀赖说了。不过,他失言了。他劝秀赖说:
“家康已年过七十,时日无多。大人您还年轻,当靠时间取胜。时候一到,即使不费一弓一箭,那老贼也定会撒手人寰。”过去,片桐且元也曾经对秀赖这么说过。那时,修理与且元针锋相对,力主开战,最终导致了眼前的局面。秀赖勃然变色,指责修理善变。他咄咄逼人地盯着修理,责难道:“从前市正这样说的时候,你在一旁是怎么说的?”只是,秀赖的声音跟平素并无两样,声调还是和他吟咏和歌让女官誊写下来的时候一样。这个年轻人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