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新宫行朝和小幡勘兵卫待在堺。
使者数次前来催促,让他们“尽快回城”。
实际上,大坂方因为德川军出人意料早早到达而狼狈不堪。可见德川军先锋藤堂高虎的行动是多么迅猛。但是,对于藤堂部队从大和进入河内后便止步不前的理由,大坂城无从推断。
大野修理叫来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等人,问他们这是“为什么”。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就连幸村也没有看透这是精通世故的藤堂高虎讨好德川家而导致的。
不管怎样,必须要撤回驻扎在堺的人马。
大野修理的战略方针是“守城”。他想把天下人马吸引到这个可以说是东亚最大的城塞前,一举将其击溃。被战斗的惨状吓得束手无策的大名中,会不断出现勾结大坂方的人——这是修理这一方针成功的政略基础。因此,大坂不能派兵到野外,才能避免无谓的伤亡。大坂城的现状是,真田幸村等客将虽然反对这样保守的战略,但因谱代大将大野修理掌控着秀赖,无奈之下也只好服从大野要求的战略。
不管怎样,大野修理多次对驻扎在堺的部队派出使者,命他们“尽快回城”。
或许因为原本就是丰臣家的人,赤座内膳正与槙岛玄蕃两位将领听从了大野之命,即刻率领三百士兵退出堺,回到大坂。
问题在于浪人出身的新宫行朝。
“谁要回去!”
他大声呵斥使者。对新宫行朝而言,这是个扬名天下的绝佳机会。然而,新宫的士兵仅二百人,且净是些熊野山中僧侣或海盗,打起仗来并不熟练。以区区二百士兵,怎么与藤堂一万几千人的人马对抗呢?
“新宫这人不擅算计吧?”
正因为如此,勘兵卫才觉得新宫有趣。所谓“勇猛之士”或许是指只注重名声却不擅算计的男人。可与新宫相提并论的塙团右卫门等人亦是如此。
“藤堂止步不前。停留在国分山麓一带”,大坂方还这么想,藤堂的先锋军却已沿南河内平原步步逼近,到达堺郊外的泉州大仙陵。那时,连勘兵卫都问道:
“若狭啊,行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勘兵卫不想提任何建议,他想看看新宫会怎么做。
新宫行朝,生性大胆,无所畏惧。
《摄战实录》如此记载。
要说新宫大胆,也实在大胆。到了这个时候,新宫行朝还一大早开始就在堺的代官所里喝酒。
“有什么策略吗?”
勘兵卫问道。新宫故作不解地说:
“什么策略?”
事实上,这个男人完全没有能够获胜的策略。关键问题是堺一带没有什么要害,除了一些古坟,总体来说是个一望无际的平原。
勘兵卫不懂“新宫到底在想些什么”。
更让他困惑的是敌方藤堂军的动向——一直按兵不动。
先锋渡边了的部队虽然到了堺郊外的大仙陵,却像摔了个屁股蹲儿似的待在那儿不动了。
“渡边乃历经沙场的老将,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对于敌人的动向,勘兵卫没能得出答案。这场战斗是东西两军第一次交战,从一开始敌我双方就都违反了战术常识。勘兵卫自诩是天下第一的战术研究者,所以更为这难解的局面感到困惑。
勘兵卫心想“进行中的战争真是有趣”,决定静观其变。
布阵于大仙陵上的渡边了也觉得“难以理解”。
首先,他无法理解主人藤堂高虎为何不下令“攻打堺”。当然,高虎为了最大限度地讨好将军德川秀忠而故意推迟开战一事,渡边了心知肚明。然而,像藤堂高虎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放过眼前的敌人吗?
“那个男人的想法已经腐朽到这种程度了吗?”
渡边了不喜欢昔日的友人、如今的主人——藤堂高虎这种错位的思考方式。
高虎也就罢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大坂方在堺的那群人。他们也不逃,原地不动,到底想干什么?
“大坂方在堺仅有二百人。”
通过堺支持德川方的町人,渡边了早已确定了大坂方的人数。大将乃名叫“新宫行朝”的豪杰之事,渡边了也有所耳闻。他甚至知道新宫行朝一早就开始喝酒,十分逍遥自在。顺便说一下,堺有势力的町人大多数是德川方的内应,不用求他们,他们也会主动把情报送来。不过渡边了很小心,心想“不能稀里糊涂就相信他们”。
战场上所有的现象都值得怀疑。“新宫行朝按兵不动”就是堺町人的情报不可靠的证据。
“他按兵不动另有内情,恐怕有陷阱。”征战无数的渡边了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正因为他跟随过许多人,所以知道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名将,却唯独没听说过新宫行朝这个人。
“听说是熊野山中僧侣的大将。”
综合谍报,渡边了好不容易得出了这个结论。渡边了把注意力放在了“山中僧侣”四个字上。山中僧侣类似于民间武士,与伊贺人一样不属于正统的战士。所以,不知道他们会使出什么奇特的战术。
渡边了断定“那些人十有八九是饵,肯定在什么地方埋下了伏兵”。得出这个结论后,他总算松了口气。即便是渡边了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在战争开始前也会感到害怕。要想避免这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对战场上诸多难以解释的现象,逐一做出明确的判断。
大坂城里的大野修理十分焦躁。他在这天的军事会议上说:“不能任若狭这么胡闹!”
这个性格比较宽容的男人少见地皱起眉头,吐露出激烈的言辞。大野修理知道新宫行朝的企图,认为他这么做是出于“浪人的天性”。新宫是想做些与众不同之事以博得虚名。当然,想扬名天下是要赌上性命的。麻烦的是,不只是新宫,这个时代多数的浪人根本无惧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所以,大野修理这个丰臣家官僚根本拿新宫行朝没办法。他问七位军团长“各位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有趣的是,七人之中,丰臣家官僚木村重成和大野主马二人提出:
“若让使者带着右大臣家的公文去,若狭也会震惊地回城吧。”
他们习惯性地相信秀赖的权威,相信文书的力量。
“真是幼稚!”后藤又兵卫付之一笑。他说:
“若狭和夜游的孩子一样。如果要发出让人畏惧的文书才能让他回城,那以后一切大小战役,一进一退岂不都需要滥发秀赖大人的公文?”
语带嘲讽的后藤又兵卫其实非常理解新宫行朝的想法。
不一会儿,真田幸村献上一计。
“各位不觉得新宫若狭行朝的做法值得庆祝吗?他巧妙地把自己放在了诱饵的位置上。藤堂的士兵肯定会进攻他。若我方派出大军强攻其两翼,藤堂军必将土崩瓦解,我方则大获全胜。”
大野修理一边想“说什么蠢话……”,一边无奈地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一心以为“在这种前哨战中打了胜仗又能怎么样?”大野修理不是武士,所以没有在小规模战斗中获胜的想法。他更想撒下一张大渔网,以战略手段获胜。他之所以执拗地劝说萨摩的岛津氏等大大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在他看来,在堺郊外打击藤堂军先锋的做法毫无意义。
“真田自诩谋略过人,遇事就想展示自己的谋略。……根本是白费劲!”
大野修理这么想。
真田幸村敏感地觉察到了大野修理心中所想,说道:
“修理大人。您如果觉得没用的话,就别管新宫行朝,任他自生自灭吧。不过,天下人心十分微妙。现在跟着家康的人也不全都认为德川方会获胜。只要我们在东西军第一次交战时一举获胜就能动摇人心,之后的事也就更好办了。”
这一席话打动了修理。
修理立即着手进行部署,大野修理之弟主马麾下的三位浪人战将——塙团右卫门直之、御宿勘兵卫政友与长冈兴秋每人一千人马,让他们黎明时分就赶往堺。幸村主张让他们多带一倍兵力前往,修理没有同意。
幸村事后抱怨道“自古以来,吝于用兵者无一人成功”。
这天半夜,在堺代官所里的新宫行朝接待了城中来的传令使。
“援军要来啊!”
新宫行朝为此感到很不满。他本来兴致勃勃地想以堺为舞台,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胆量,若塙、御宿、长冈这三个行事作风比他还夸张的人前来,这场好戏不就演不下去了吗?况且自己当诱饵,让塙等人攻打藤堂两翼,扬名天下的不就是他们了吗?
“没劲。回城!”
新宫行朝决定。
他将此事也告诉了勘兵卫。勘兵卫觉得很滑稽。
“这个男人完全不顾及全局。”
“武士本来就是如此。”勘兵卫自然对这样的“武士本质论”十分了解。要说武士,就算只有三个手下,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跟随大将的。反过来说,所谓主帅,必须为武士提供扬名天下的机会。主帅的才干表现在能否巧妙地利用武士的贪婪与对名利的渴求,把他们的力量集中到同一个目标上。丰臣家的不幸就在于没有这样一位主帅。
凌晨三时,新宫行朝把将士们从睡梦中叫醒。大家迅速武装起来。
“听好了!”
在代官所一片漆黑的泥土房里,新宫行朝对将士们进行了动员。
“我们要从藤堂军眼皮子底下穿过去,返回大坂城。藤堂若是挑衅就砍下他们的脑袋再跑。大家不用手下留情!对方人很多,想砍多少首级有多少!”
天还未亮,他们就从堺的木户冲了出去。兵分两路,新宫行朝亲自指挥一百五十人,其余五十人交由勘兵卫指挥。勘兵卫坐在马上,身上云龙图案的阵羽织随风飘动。他接受了先锋一职。全军熄灭了火把前进。
途中,侦察兵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汇报:
“藤堂军的先锋已到达住吉南部。”
勘兵卫做好了战斗准备。
那时,藤堂军的先锋大将渡边了已经醒来。他把手放在脖子上,摸了摸头发,据此判断今天的天气。头发有一点潮。他对传令使说:“今晨将有大雾。”
传令使在黑暗中跑了出去,向各个队伍传达“将有大雾,提高警惕”的消息。
天还未亮,渡边了开始了每日必做的工作——骑马巡察整个营地。各队人马都起来了。街道两侧火光绵延。足轻和仆人们在做饭。渡边了这支先锋部队的营地长达一公里,先头部队已到达住吉明神旁。渡边了还没走到那儿,太阳已经升起。
不久,大雾弥漫。雾气越来越重,渡边了前方的两支火把失去了光芒,看起来像两片左右摇摆的黄布条。
就在此时,前方来报:“住吉街道人影晃动,有千人或万人,由南向北移动。”
渡边了心想“哪有千人或万人这样的数字!”,他没有训斥来人,决定自己亲眼去查看一番,飞马赶到队伍前方去了。
前方是一堵雾墙。从背后的生驹山系缓缓升起的太阳,在雾墙上投射出奇妙的影子。松枝勾勒出的轮廓像一座岛屿,岛那边无数的人影在移动。人马踩踏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轰声。
“进攻吗?”
物头颤抖着声音问道。开战前声音颤抖是因为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这并不是武士的耻辱。
“等等。”
渡边了下马,把耳朵贴在地上。这是为了弄清对方有多少人马。
渡边心想“十有八九是假的”。轰鸣声似乎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敌军应该只有二三百人。
“要进攻吗?”
物头又一次问道。各个铁炮足轻都已经把点燃的火绳插进了枪里。只要扣动扳机,二百挺铁炮便会同时发出子弹。然而,渡边了有些担心。
“从故意跺脚发出声音这点来看,敌军将领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肯定设下了陷阱。”
“不要进攻!”渡边了下令。与此同时,浓雾那边传来高亢的声音:“我乃熊野住民新宫若狭守行朝是也。”突然,脚步声消失,敌人不见了。渡边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他想“过去了”。
这个时候,就连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也从脖子到后背冷汗直流,暗自庆幸:“还好没中敌人的圈套!”
新宫行朝和勘兵卫在天下茶屋遇到塙团右卫门的部队,和他们一起撤回大坂城内。
浓雾散去后,一切水落石出——根本没有伏兵。渡边了被戏弄了。
这事成为藤堂军全体的耻辱,当天便传到了驻扎在国分的藤堂高虎耳中。
高虎勃然大怒。他说:
“即便没有此事,外样大名本来就容易被猜疑。敌人近在咫尺却不开火,世间必定风传高虎军与大坂方勾结。”
高虎立即派使者前往家康处解释此事,同时怒斥了渡边了。首战之卦让人隐约觉得关东方运势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