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家康踏上了征途。
不过,一离开骏府,他立刻开始了鹰猎等活动。家康一路边玩边走,故意放缓了行军速度。一切都出自他的政治嗅觉。家康知道鹰猎也好,行军也好,都不过是舞台上的表演。
“家康从骏府出发了”的消息一定会像雷鸣一般传遍天下。这是在无言地告诉大名们“德川氏决意这么做”,好让他们不被流言蜚语困扰。
“离开骏府以后只要慢悠悠地行军即可。”家康心想。
“让将军随后跟上。”
家康传令江户方面。照计划,由秀忠率领主力军,主力军随后跟上即可。家康的嗣子秀忠是个谨慎正直的好人,可若说到军事、政治方面的能力,他却是一点也不具备。他相信了父亲家康说的“你随后跟上即可”,心想“既然如此,那我就慢慢来吧”。
然而,这并非家康所期待的。家康的确轻装上阵了。但这是因为他必须先向天下人发出一个信号,然后再让秀忠率领着威风凛凛的军队跟上。整顿军容多少需要花些时间。家康的意思是在时间方面可以宽容些,而不是让秀忠悠闲地行军。
当然这是后话了。家康在行军途中,为身在江户的秀忠还在磨蹭感到焦急,紧急派使者东去传话:
“你打算什么时候从江户出发?!”
挨骂的秀忠时年三十五岁。
没有比他对家康更忠诚的儿子了。遭到训斥后,他倍感惊恐,连忙开始赶路。可他率领的是一支大军,没法急行军。忠心耿耿的秀忠,最后只带上身边的几个人一路疾行。后来,家康得知此事,心里更加不高兴。
“哎呀,真是鲁莽(不懂事)的人啊!”
家康肯定是想对秀忠说:
“你想想看啊。天下人若看到身为将军的你,一脸紧张地飞奔在东海道上,恐怕会产生‘大坂的秀赖大人这么强啊’的想法。”
诸大名自不必说,百姓和町人也还怀念着前一个王朝,所以他们才会期盼“秀赖大人更强”。已届壮年的将军如果撇下主力军不管,一味沿东海道疾行,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没有比家康更注意自己一举一动的男人。他用行动防止不利的流言产生,促使有利于德川家的“流言”散播。该拿秀忠的愚忠如何是好?
“如此不谙武士之道,岂能成天下之主?”
家康大声发牢骚。他打算通过身边的人让秀忠听到这番话,故进一步具体地说道:
“身为将军,不是应该这样吗?”
他说,老夫虽然生气,但秀忠若是有能之人,应该无惧我的怒气,反驳我:
“让我赶路说明骏府的大御所老糊涂了。此番开战,对手不过是大坂城里那群人,有什么必要赶路!军队为了赶路疲于奔命,什么也干不成!”
身为主帅只有这么说,才能让手下人放心。
“这才是身为天下之主应该有的分寸!”
家康一反常态,唠唠叨叨地说。就因为秀忠是那样的庸才,他担心自己死后天下易主,所以才决意发动这场合战。为了秀忠的天下能延续下去,他不得不消灭丰臣家。
“年逾七十的老人拿起刀剑,全是为了秀忠!”
家康很想大叫出声。为此,他才不得不除掉旧主之子秀赖。家康絮絮叨叨地说:
“秀忠发了什么疯,竟然单枪匹马在东海道上飞奔!”
家康似乎气得不轻。
十月十一日一早离开骏府的家康,走到四十公里外的挂川,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在这期间,有四人来报家康,自称是“京都来的Kakuriki”。
Kakuriki写作“脚力”,是家康等人使用的术语,指飞脚。
“京都来的”指派他们来的是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家康有一群十分出色的官僚为他实现自己的构想,其中最优秀的属板仓胜重。
他收集了无数关于大坂动态的情报,筛选过后,只把其中“务必请主公了解”的内容火速汇报给行军途中的家康。每日有多个飞脚从京都出发。家康只要慢悠悠地走在东海道上,也能对对手大坂的内幕、动态了如指掌。
在挂川城内的驿站时,家康得知了当天最重要的情报——长曾我部盛亲、后藤又兵卫、仙石宗也、明石全登等有名的浪人进入大坂城。
之后,家康继续缓慢前进。从挂川城到浜松城有二十七公里,走了两天时间。在浜松城住了一晚,第二天在三河吉田城(丰桥)住了一宿。
“三河乃其发祥地。一行人进入三河后,国人(乡村武士)、神官、僧侣等人挤满了道路两旁,争先恐后地献上钱物(贡品)。一派热闹的景象。”
有人留下了这样的记录。家康久违地看到故乡人和故乡的山水,终日心情大好。
“脚力参见!”
这日也有板仓胜重的飞脚赶到吉田城。据他汇报,大坂方已出兵堺,军事占领了堺的街道。堺的港口是日本最大的贸易港,在丰臣时期是丰臣家的直属领地,大大增加了丰臣家的财政收入。家康夺得天下后,把这个宝石般的港口城市从丰臣家手中夺走,使其成为德川家的直属领地。大坂方自然是希望第一时间控制堺,把它作为自己的财政来源。
“把那个脚力叫来。”
家康不满足于只看板仓胜重送来的信,把飞脚叫到身边询问了堺的具体情况。德川家在堺的代官是芝山正亲。芝山正亲虽说是代官,手里却没有兵力,因此不战而败,退到了泉州岸和田。提到芝山正亲,其祖上代代都是三河人。他出身于额田郡渡割村,因精通商业被家康任命为堺代官。
“正亲没有进行任何反击吗?”
家康问道。家康不愧是个军人。他想说的是即使芝山正亲的职务是贸易港口的税务官,不战而退、置领地于不顾也不是三河人的所作所为。
“关原之战前夜,鸟居彦右卫门虽然年事已高,且兵力寡少,仍然拼命守护伏见城。彦右卫门及手下的与力、随从悉数牺牲。那时,没有比彦右卫门的死更能鼓舞德川家士气的了。”
家康指桑骂槐地说。不过,光靠京都飞脚的汇报他无法得知此事的详情。
当天夜里,与家康交好的围棋宗师柏原宗具“从堺跑来”投靠家康,现身吉田城。家康连夜把这位棋手叫到住处,想从他口中打听堺的战况。此战是揭幕战,所以家康格外在意。
“芝山正亲怎么了?”
家康问道。
据柏原宗具所言,芝山接到大坂军队逼近的消息后,十分震惊,立刻派使者火速赶往摄津茨木城向城主片桐且元求救。片桐且元曾担任丰臣家的家老,由此可以看出,他实际上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臣服于德川家了。且元觉得此时若弃堺的芝山于不顾,无以表示对家康的忠心,于是急忙派出了一支小部队前往救援。这支队伍由多罗尾半左卫门、富田太郎二位将领与二十名足轻组成。
他们的战斗十分悲壮。先是在尼崎城(德川方)借船,然后连夜在堺的海边登陆。进入城内一看,代官所(奉行所)已被烧毁,芝山正亲也已逃跑,街头巷尾挤满了大坂方的士兵。多罗尾等人悄悄混入大坂兵中,不料却被他们发现了。多罗尾力战而死。富田好不容易逃了出去,最后在大坂郊外战死。
柏原宗具转述的实地战况并不十分详尽。重要的是,片桐且元手下两个武士的勇敢与他们战死沙场的消息深深感动了家康。
“由此可见市正的忠心。”家康对身旁的人说,并让他记录下了这件事。
十六日傍晚,小幡勘兵卫在三河冈崎城下遇到了家康的亲卫部队。
城下的守卫比他想象中森严,尤其对浪人和云游僧,更是一一加以盘查。
这时“从大坂来的刺客已潜入城中”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大坂方的确有“只要杀死家康一个人就行了”的想法,实际上也派出了几组刺客。此番合战不一定要数十万士兵决一死战,只要杀掉家康一个便万事大吉。江户幕府的基础还不稳固,全凭家康个人的威望使天下大名归顺。杀死家康,这个政权瞬间就会土崩瓦解。正如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杀死的瞬间,织田政权就消失了一样。
“不准进城!不准进城!”
矢作桥西头的警卫部队,正在将前来的旅人赶回去。过了桥便是冈崎城下,他们不让任何人进去。
举个极端的例子。这天,有一个僧人模样、看似身份尊贵的人,来到矢作桥的警备室,自称“我乃蜂须贺蓬庵”,提出无论如何想见主公一面。
“回去!”
一个足轻模样的人用枪尖指着僧人驱赶他。
“蜂须贺”这一姓氏出现在秀吉的发家史中。一个名叫小六的尾张农民武士头领协助秀吉,在秀吉飞黄腾达后一跃成为大名。蜂须贺小六正胜之子名为家政。家政从丰臣家获得阿波一国十七万三千石的俸禄,成为了德岛城主。上文提到的蓬庵即家政。
蜂须贺家在昔日的关原之战中采取了复杂的举措。父亲家政属于大坂方,其子至镇则属于德川方。为此,蜂须贺家的领地无恙,俸禄还增加了一万石。只不过,父亲蓬庵被流放到高野山蛰居,日后虽被赦免却苦于没有机会再次扬名天下。蓬庵心想:
“如今正是向德川家表明忠心的最好时机。”
于是,蓬莱来求见家康,祈求允许他从军。这一年,蓬庵五十六岁。
说起蜂须贺家,可是大大名。
德川家的一个小足轻竟然敢用长枪驱赶退隐的大名,可见这一时期德川家的家臣是多么盛气凌人。
然而,因为蓬庵再三恳求,守卫把他的想法禀告了本多正纯。
“危险!”
正纯当场说。蓬庵在关原之战时属于大坂方,后来因为惧于德川家的威势装出了一副忏悔反省的模样。然而,他在内心深处很可能仍对已故太阁忠心耿耿。如今他执拗地请求参加合战,说不定是想借拜谒家康的机会,突然跳起来用短刀刺杀家康。
“把他赶回去!”
正纯甚至没有询问家康的意思,就自作主张赶走了蓬庵。这事发生在十六日,家康正留宿于冈崎。
勘兵卫也站到了警备室前。这个男人突然逮住物头(队长),大声吓唬他:
“我只说一次,决不说第二次!”
“不要问我的名字!带我去见上野大人(本多正纯)。不照我说的做,你的下场就是剖腹自杀!”
勘兵卫这么一说,把蓬庵及其随从赶走的这群家伙反而害怕了。他们在小屋里商量了一阵。不久,十个守卫把勘兵卫带到了本多正纯帐中。
之后发生的事很简单。正纯立刻接见了勘兵卫,两人相对而坐。
“勘兵卫,怎么样?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吗?”
正纯问道。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冷笑。正纯的表情一贯如此,并没有什么恶意。勘兵卫却感到血液沸腾,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这个老狐狸……”
正纯看见勘兵卫阴沉的表情,颇觉警惕,心想“有点不对劲”。
疑心重是德川官僚的通病。
勘兵卫想告诉正纯大坂城的内幕及战备情况,便从浪人大将们的事情开始说起。正纯听了一会儿,便拿出了一本账簿给勘兵卫看,问他:“很详细吧?”
令人震惊的是,那是大坂城内所有将领的名单。不仅有真田、长曾我部等重要人物的名字,就连足轻大将级别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名字都赫然纸上。
“肯定是内奸干的好事。”
勘兵卫一边看,一边惊讶地想。
“大坂这样也太可怜了。”
作为间谍,勘兵卫心里涌现出一种奇妙的情感。正纯凝视着勘兵卫,问道:
“大坂城内外似乎一直在修建新的工事。从生玉到玉造口筑起了高达一丈的石墙,上面围着鹿砦,每隔十间距离建起一座箭楼,每座箭楼上安排了十挺铁炮。这是真的吗?”
勘兵卫点了点头。正纯知道这些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情况从城外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城外的木津河口、博劳渊、阿波座、土佐座的岸边修建了据点,听说接下来还要在船场也建造一个据点啊。”
“是的,您知道得真清楚。”
勘兵卫只能这么说。
“修建那么多据点似乎是大野修理的意思啊。”
确实如此。
“不过,我听说七手组组长中的青木民部少辅一重反对此事。”
青木反对也在情理之中。在城外修建太多小据点势必会分散兵力。打阵地战最忌兵力分散,此乃兵家常识。青木据此反对修理之举。实际上,这场争论发生时,勘兵卫也在场。
“听说青木民部少辅怒斥了大野修理。真的吗?”
虽让人懊恼,这却是事实。除了两个当事人,只有勘兵卫一人在场。况且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勘兵卫想,这种私人恩怨都被家康的幕僚知道了,看来“青木民部少辅本人肯定私通家康了”。
本多正纯还说了些别的事。其中有些连勘兵卫也不知道。就连勘兵卫也为德川方掌握的情报源之多而震惊。
“似乎,”勘兵卫说道,“在下没有必要作为间谍潜入大坂城啊。”
本多正纯没有回答勘兵卫。他眯缝起双眼问勘兵卫:
“那你还回大坂吗?”
事实上,勘兵卫也在犹豫此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想法从他脑海中闪过——为了自己的将来考虑,或许应该就此加入德川军的编制,以求在合战中立下军功吧。
“全凭大人吩咐。”
勘兵卫想听听正纯的意见。不过,正纯没有上当,打岔说:
“勘兵卫,这事由你自己决定。”
接下来,两人开始闲聊。正纯说,主公对从堺逃出来的围棋手宗具很感兴趣,亲自接见了他。勘兵卫听后,突然说了一句:
“某也……”
他说想直接跟家康说说大坂的实际情况。
正纯脸上的不快显而易见,说了一句“无需这么做!”
或许是正纯把对“刺客”的想象,加诸到了勘兵卫的身体和表情上,由此产生了戒心。说起德川家,家康的父亲、祖父都是被家臣杀害的。
“我莫不是和蜂须贺蓬庵一样被怀疑了吧?”
勘兵卫心想。转念一想,又觉得以眼前这个男人思考问题的方式,他说不定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