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此时的京都人而言,没有比秀赖上洛更让人恐慌的事了。
——从此之后,天下会不会再次陷入战乱?
这个疑念在京都二条及大和小路一带鳞次栉比的武器店店头的窃窃私语中传开。
“不会的。这次上洛会让天下更加安泰和平的。”
也有人乐观地认为从此以后必定国泰民安。但是无论是持哪种论调的人,此时最让他们难以回答的问题,是关东的家康和大坂的秀赖,究竟谁在谁之上。
“这还用说?家康殿下的主人不是秀赖御所吗?”
越是城中的平民,就越是持这种观点。与此相对,僧侣、武家这些知情人士,则大多数人对现状的评价是:“秀赖殿下不过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罢了。说来跟公卿没什么两样。自德川殿下平定天下,至今都十年有余了。”
这位秀赖,正在上京途中。
秀赖的御座船抵达伏见之时,太阳正缓缓沉入远处的西山。
岸边盛开着晚熟的樱花,樱花树下站着加藤清正。御座船靠岸后,加藤清正立刻像个徒士一样把股立提起,麻利地卷起来,便指挥起了拖着纤绳的船工头来。他自己也搭了把手,小心翼翼地将船缓缓拉靠岸。
有两位贵公子一直远远观望着清正的一举一动。二人分别是家康的九男义直(尾张名古屋城主)和十男赖宣(纪州德川家的家祖)。他俩都是关原之战后,家康年轻的侧室所生。义直十一岁,赖宣九岁。今天二人是奉老父家康之命,前来伏见迎接秀赖。
“那人就是主计头(清正)吗?从那副模样看来,根本就是个下人嘛。”
这个口无遮拦的人,是九岁的赖宣。除了赖宣,侍奉在他左右的辅臣也觉得清正那副“尊容”实在可笑。其中甚至有人发出露骨的笑声。
当然,德川家这边的窃窃私语和表情,并未传入清正的耳目。
“下人。”
虽说是赖宣的童言无忌,但这正是当时的清正想让世人知道的。他以行动告诉世人:就连自己这个肥后熊本五十二万石的大大名,在秀赖面前也不过是一介下人而已。对他而言,采取这样的行动,其实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之举。他通过行动,对当时的局势进行了无言的批判。想以此来让世人看清德川与丰臣两家的关系,进而暗示各国大名他们应该向丰臣家致以多高的敬意。这个政治策略,就表现在他“下人般的毕恭毕敬”上。
清正的立场是,像他自己那样的旧丰臣派的大名,对于德川和丰臣两家,应该这么定位:“丰臣家由始至终都是主家。德川家并非主家,而是各国大名的盟主。”
虽说主家丰臣家现在人微言轻,甚至连“天下”都丢了,但对于旧丰臣派的大名而言,丰臣家作为主家的地位却是丝毫未变的。如果更进一步解释,那就是“德川家也必须将丰臣家作为主家来尊敬和爱戴”。
但是清正的立场颇为复杂。因为即使秀赖下令让他“讨伐家康”,他也是无法从命的。不仅如此,秀赖对其他的大名也没有命令的权力。他的存在仅相当于公卿,或是一国大名而已。在这点上,清正和世间的普遍看法是一致的。秀赖即便是个君主,那也只不过是名誉上的君主而已。但是对清正而言,他要做的事情是让世人都知道,秀赖即使再不济,也是名誉上的君主,应该受到尊敬和重视。既要保住秀赖的地位,又要确保自己不招致杀身之祸,清正相信这是自己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这种做法不厚道,可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这种让德川家以及各国大名再次认识秀赖神圣地位的做法,在犹如旭日东升、势不可挡的德川政权下,倘若稍有差池,就可能连自身也难保。他等于是下了一个天大的赌注,一个就像赤脚走在白刃上一般如履薄冰的赌注。
家康的家臣安藤带刀(直次)看着清正像个下人似的忙前忙后,说:“那个男人也长久不了了。”
从周围的交头接耳中就能看出这个问题了。安藤带刀从三河时代起便侍奉德川家,是老资格的家臣。他常年侍奉在家康侧近,不过去年起他换了个任务,受家康之令辅佐赖宣。他虽然一身土气,但还是有那么点政治才能的。只是他一向喜欢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干,对于别人的无能和失态,从来都是能损则损,不留情面。
“那个男人?你说的是谁?”
身旁的同僚水野重仲问他。水野重仲也是少年赖宣的辅佐人。后来赖宣受封纪州时,安藤带刀被封为纪州田边城城主,俸禄三万八千余石,水野重仲则是纪州新宫城城主,俸禄三万五千石。二人都爬上了享受大名待遇的家老之位。
“——就那个,”安藤带刀抬了抬下巴,示意清正的方向,“大块头的男人。”
他还故意提高了语调,不过,这话当然是传不到清正那里的。
御座船上架起了一座装有扶手、漆成朱红的桥,通向河岸。安藤带刀抬着下巴说“就那个大块头的男人”的时候,秀赖正好从这座朱红桥上走过。水野重仲心道:“原来大块头的男人,说的是秀赖呀。”
当时秀赖已是魁梧挺拔的堂堂男儿,走起路来也步伐从容。难怪水野重仲会误以为安藤带刀说的大块头的男人就是他。自然安藤带刀所说的“那个男人也长久不了了”,到了水野重仲这里,就变成了秀赖。他心里暗想:“原来如此。如果说秀赖真是长久不了了的话,那肯定安藤带刀是从大御所那里听到了什么极深的密谋了。”
现在,来说下清正。
他此时正跪拜在岸边,待迎来秀赖之后,便立刻起身,走到秀赖一行人之前,为其开路。依旧穿着褐色的肩衣,卷着裤子的股立部分,露出两条粗壮的毛腿。
秀赖行走的道路,两旁都张着幔幕,沿着道路延伸到远方。不远处,前来迎接秀赖的两个少年——德川义直和德川赖宣,正坐在马扎之上。
待秀赖走近之后,两位少年也跟着站起身,以立礼的姿态迎接来客。只是,二人背后都还撑着用来遮挡阳光的朱红色长柄伞。顺便提一下,这种朱红伞,只有身份特别尊贵之人才配得上使用。说到尊贵这点,过去如何,暂且不表,但就目前的世间而言,除了德川一门,尤其是除了继承德川家康正统血脉的人之外,恐怕就没有配得上朱红伞的人了。当然,比起世人而言,德川家的吏僚安藤带刀和水野重仲,便更是这么想的了。
——秀赖是何许人也?这边可是德川家的正统血脉,不仅如此,两位公子今日还是代表父亲大御所殿下前来出迎的。打着阳伞出迎客人,当然无可厚非了。
两位辅佐人是这么想的。
这方面应该可以说体现了德川家的傲气。两位少年虽然年幼,却也官职在身。义直是从四位下右兵卫督,赖宣官至常陆介,同样是从四位下。只不过,这二人的官位跟秀赖这位右大臣比起来,那也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况且秀赖在名义上仍是德川家的主家。
——但是丰臣家早已不是天下之主了。
这是安藤带刀的逻辑,也是他的行动依据。所以之前虽然有人对阳伞提出了些质疑,他也就说了句:“不必大惊小怪。为了让天下之人都见识一下德川家的威势,这么做自然是很有必要的。”
不过他万万没想到,随着秀赖越来越近,走在前面几步开路的清正先行到达这里。发现两位德川家小公子身后打着朱色阳伞后,清正毫不客气地指出:“这有失礼数吧!”他双手叉腰,两脚重重地踩在地上,然后瞪大了双眼,扫了两位少年一眼后,把目光落在了随从安藤带刀一行身上。
“那两把伞,请速速撤下!”
清正连招呼都没打,就大声喝道。他虽把大御所家康及第二代将军秀忠看作是天下大名的盟主,但却从未将家康的九男和十男之流放在眼里过。何况就连家康本人,也应该对秀赖极尽礼遇才对。因此他对这两位少年打着阳伞出迎的失礼之举,是决不能熟视无睹的。
秀赖正往这边走来。安藤带刀碍于场合,不敢发作,只见他面沉似水,强忍着愤懑与屈辱之情。此时,他向撑着朱红阳伞的侍从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了退下去。不一会儿,秀赖就从他眼前走过。安藤慌忙行了个礼,但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他用只有水野仲重才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清正,你莫忘了今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加倍奉还。”当然声音还是很小的。不过他心里决定事后一定会大声地向家康报告清正是如何羞辱德川家的。
秀赖当晚在清正伏见的宅邸住宿了一晚。这一夜,也是风平浪静。
第二天早晨,秀赖一行取道竹田街道,从伏见出发,继续上京。
秀赖坐轿两侧,首先是清正。浅野幸长也效仿清正,提起股立,一如普通的警卫那样,跟随轿子前行。后面是织田有乐。此外还有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秀赖乳母之子木村重成、渡边内藏助。
沿途随处可见从京都出来迎接秀赖的旧丰臣派大名跪拜路旁。他们都没有率很多家臣,而是只带了两个下人,占据了道路两旁,俯首跪拜。池田辉政、藤堂高虎也在其中。这二位都在十年前关原之战时,站到了家康阵营,因而获得了大诸侯的地位。对于巧妙地度过了时代转换期的他们而言,看着旧主秀赖的时候,必然不都是胸怀坦荡的。正因如此,他们才仅止于出迎,却未加入到秀赖队伍当中,陪他一同上京。若是加入了秀赖的上京队伍,就只能招来家康的怀疑。
清正很是了解二人此时的心境。这个男人,却不能原谅这二人的态度。他在队伍里朝着二人,用整条街都能听得到的嗓音大声招呼道:“二位,二位也请进来,随我等一同上京吧。”
既然清正都做到这一步了,二人也没法继续跪在那里。很不情愿地站起了身,加入到秀赖的队伍当中。
(居然被迫上了清正的贼船!)
藤堂高虎二人心中颇为不满。藤堂高虎在关原之战的前夜,一直在大坂城内,将城内的状况密告给家康。家康后来对他的告密之功给予了很高评价,甚至对他说“在老夫眼里,你不是外样大名,你的子子孙孙都跟谱代大名是一样的。”
——藤堂和泉守,刚刚加入上京队伍之中。
清正向轿子里的秀赖一一报告情况。
秀赖心说:“他便是藤堂高虎呀。”看到了这个从少年时代就听说过的人物,他也不是全无兴趣。
只是,比起这个男人,他对沿路的街景更感兴趣。就连大坂的城市都不甚了解的秀赖,好奇地看着沿途的街景。鳞次栉比的人家、红色的墙壁、线条优美的格子门。这些都让他觉得新鲜极了。还有那些蜷着身子跪拜在路旁的町人、儿童、僧侣、山伏们。他觉得这些各色人群的形态或生态都很是新鲜,跟大坂城内的某幅狩野派的《洛中洛外图》上画得一模一样,又是感慨又是惊喜。
而沿途的町民,也欣喜地交头接耳:“跟以前完全没变样呀。”他们口中的“以前”,指的是已故太阁的时代。他们的意思,是队伍的壮观场面与太阁鼎盛时期相比,全然没有变样。
秀赖入京了。在京都,他先到片桐且元在京都的住所小憩片刻,然后换装准备跟家康见面。
这礼服也颇费了一番周折。
若秀赖太过隆重地身着礼服,前去二条城,那无疑是在向世间宣告,丰臣家已经臣服于德川家了。所以丰臣家是很不乐意的。对于家康而言,他多少觉得受之有愧。于是家康提议双方同礼相待,他自己身着肩衣和袴在城内等候,而秀赖也以相同的正装姿态现身。
不过,除服装之外,还有别的问题。那就是京都的阿弥陀峰有一座已故秀吉的庙宇。既然上了京城,那么按照常理而言,秀赖应该在见家康之前去参拜丰国庙的。只是如果他先去丰国庙,再去二条城,又会显得怠慢了家康。
不过家康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微妙的问题,他还特意建议大坂那边先去参拜丰国庙吧。
但是清正对家康的这种惯有手段却了如指掌。家康的手段是先卖个人情出去,再看对方如何应对,以此来摸清对方的真实想法。这就像他说要为秀赖的亡父祈求冥福,让各国修建寺院伽蓝的时候一样。虽然表面上说是为了供养秀吉,看似满怀好意,但实际上是想用这种方法,让丰臣家散尽家财。所以,这一次也不能轻易接受他的“好意”。
清正上前几步,走到秀赖身边,建议他先去见家康。家康必然会很高兴。秀赖此番上洛,为的就是获得家康的好感和同情,让他能保障丰臣家的未来。既然目的如此,那么事情就必须围绕着目的进展下去。清正无非是想将这目的和想法贯彻到底。
秀吉走出了片桐宅。
旁边就是二条城。二条城的城门像一个“八”字一样,大大敞开。既然这座城是德川家的东西,那自然这城门的警卫,也应该由德川家的人来担任。不过家康还特地照会了丰臣家,让丰臣家的七手组也出一些人,和德川家的家臣共同负责当日的警卫工作。而且德川家所出的人手,与丰臣家派出的人数相当。家康把这么细节的地方也考虑到了。他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表明自己丝毫没有谋害秀赖的打算。不过家康何必做到这一步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呢?这在丰臣家看来,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对于一直陪同秀赖身边的清正而言,假如果真出了个什么万一,他一定会在殿中以死殉职,这个觉悟没有半点改变和松懈。
秀赖的轿子从桥上走过,穿过了二条城的大门。进而从大门行至玄关。从大门到玄关,道路两侧铺着白沙。大概有三十多位大名拜跪在那里。
轿子停下,横放在玄关前。清正双膝跪在白沙之上,用手掀开了轿帘。
(到底会出来个怎样的人呀?)
好奇心在这三十多位大名心中不断翻滚,让他们差点忍不住,想要张口发问。
家康在二条城深处等待已久,他此时的好奇心,当然就更不用说了。他从秀赖的轿子进门的时候起,便穿着正装赶到玄关前迎接秀赖了。
让家康大吃一惊的是,从轿子里出来的青年,与小矮个的秀吉截然不同,是个身材魁梧之人。白皙的皮肤,深黑的瞳孔,表情不怒而威,举手投足都从容不迫。民间流传的右大臣家的白痴之类的谣言,在这位青年现身在众人面前那一刻,便被击得粉碎了。
而更让家康恼火的是一见到这个年轻人,他的身体又回到了秀赖年幼、他臣事丰臣家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先给秀赖鞠了一躬。
更糟糕的是秀赖还很理所当然似的,只是淡淡地回了个礼。
这事让家康对秀赖的评价,忽然提高了许多。家康心里暗想,这哪是傻瓜呀。
家康露出了微笑,小声地说了句“请”,率先站起身为秀赖引路。他穿过大走廊,朝白书院前进。秀赖紧随其后。负责给秀赖拿太刀的木村重成跟在后面。紧跟在这重成身后的,便是清正。
清正怀中藏有短刀。他准备万一家康想要对秀赖狠下杀手,便将手伸入怀中,取出短刀,跟敌人奋战到底,直到流光最后一滴血,然后殉身在二条城的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