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莱月着实没想到会在江城再遇见盛驰。
也因此,刚才在接待室里碰见一身警服的他时,她竟然在那样性命攸关的情况下,连续出了好几回的神。
现下一切恢复平静,可将将回想起来,她和盛驰的故事,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此刻,过去的很多事情在她眼前重重而过,原本平静的生活似水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卷卷涟漪 。
而那颗石子,就是盛驰。
手机嗡嗡响了好几遍。
赵莱月才将将回过神来,看都没看来电显示,就接了过来。
她有些烦躁,“喂”的那一声,口气也不太好。
直到母亲赵琼兰温柔的嗓音从那头传出来时,赵莱月才忍下脾气,耐心了许多。
赵琼兰还不知道白天院里发生的事儿,一本正经地吩咐赵莱月:“你爸刚给你发微信,你没回,他就找到了我这儿来。他让你晚上去他家那儿一趟,说是有点事儿要找你。”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去了再说吧。”
“不想去。”
赵琼兰耐下性子:“就听妈的,去一趟吧。”
赵琼兰从赵莱月两岁那会儿,就独自一人亲手把她带大。赵莱月虽然脾气躁些,但对赵琼兰的话还是听的,她开口,再软磨硬泡会儿,赵莱月也就答应了。
其实赵莱月心里也清楚得很,能让母亲赵琼兰和父亲孟文军这两个势同水火的人搅和在一块,大概率也就是为了她的事儿。至于她能有什么事儿,学业已顺利完成,工作也稳定体面,唯一让他们俩有遗憾,能达成共识的,也就是给她安排相亲这事儿。
赵莱月二十八岁了,在江城这样的二线城市,算是被剩下的了。
她尝试相亲过不少对象,大多就是你看得上我,我看不上你的状态。即便是双方都中意,在真正了解到她的原生家庭情况后,也总会各种挑理由回绝。
在亲子鉴定中心混了五年,赵莱月不得不承认。
有时候,人真的是很现实的。
其实赵莱月一点都不想去自己父亲那儿。她一直觉得,她跟父亲孟文军的关系,就是个有血缘的陌生人而已。原生家庭一直是赵莱月尝试回避的一个点,只可惜,家庭和亲情永远是中国人无法回避的话题。
孟文军在她人生前二十三年,对她的生活可以说是不闻不问。
直到她从医科学校毕业,回到江城,有了稳定体面的工作开始,才有所改变。
人在逆境时,只有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人在如今的顺境下,赵莱月早早成熟,看清了那些凑上来的人的脸面。可偏偏,父亲是她无法回避的存在。
有关于赵莱月父母的故事,像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里,他们相亲认识,没太大的感情基础。赵琼兰家家境好些,就想找个穷苦人家的二儿子,过来做女婿,孟文军就成了那个人。
赵莱月刚出生没多久,脑子灵活的孟文军就学着身边人一起下海经商,开起了服装厂。孟文军的生意日渐红火,渐渐地,他也就看不上赵琼兰这个家庭主妇。上门女婿这个词,也成了那个年代丢面子的象征。每每提及赵莱月的姓氏,仿佛给他心里不停在扎针。
后来,孟文军从服装厂的一个女工那儿,重新找回了男人的底气。女工怀孕后,验出是个男孩后,他就彻底不要赵琼兰的那个家了,抛弃了赵莱月,和赵琼兰离了婚,找真爱去了。
二十多年后,孟文军的服装厂也在早几年倒闭了。赵莱月已经长大,拥有了体面的工作和未来,他这才想起来有赵莱月这么个女儿,开始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又是与女儿拉进关系,又是给女儿介绍对象。
无奈的是,赵琼兰苦于没有人脉,给赵莱月介绍的对象总是不成功。后来,经孟文军不停地吹耳旁风,说起自己人脉广,可以给女儿择个好夫婿之后,赵琼兰也渐渐听了进去。
赵琼兰最大的心愿,就是要让赵莱月过上平常人该有的生活,成为一个平凡安稳的人。也因此,在赵莱月找对象这事儿上,她更是关注得很。母亲赵琼兰也是个狠人,她知道赵莱月的心疼她不容易,每次赵莱月不听话,就拿从前的不易来说事儿,赵莱月也没法子,只好答应。
夹杂于复杂的家庭关系之间,赵莱月越发清晰明白地知道自己想要的。
就像母亲赵琼兰所说的,她想要做一个平凡的人,是每一步都走得稳扎稳打,没有风险的平凡人。
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拥有平凡的幸福。
可赵莱月一生下来,就被剥夺了这一切。
所以这后半生,赵莱月拼了命都想要得到。
也因此,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赵莱月都表现出一副冷脸、冷血的状态。她不想把自己陷在任何有风险的事情里,她很自私,她只想要得到平凡且安稳的生活。其实,她何尝不知道,沈思淼提起的丈夫砍伤妻子一事,如果她愿意出手相助,能让那女人多一分生机。可是她不愿意冒险,不愿意承担风险,她是自私的。
至于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反常地,去挽救姜穗的命……
赵莱月觉得,她当时可能是疯了。
换做现在,她绝对不会这么做。
赵莱月在孟文军家待了不到一小时就出来了。
孟文军给她介绍了个官二代,一米七,两百斤,那长相跟闫院长有得一拼。赵莱月当场就没压住脾气,当着孟文军的面说,给我介绍这样的对象,还不如单身一辈子。孟文军年纪大了,脾气倒是小了,他耐着性子跟赵莱月说这人的好处,家境性格、人品脾气,面面俱到。可赵莱月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孟文军家住在市区的老公房,不好停车,赵莱月是打车来的。
老城区交通不便,住的人越来越少了。
此刻独她一人在长街上游走,树枝上偶有蝉鸣,衬得这夜愈发地静。只是临近春末,空气里已有了些丝热气,燥得慌。
她坐在公交车站等公交,忽然听见从远处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
不到十秒,一辆越野摩托从她面前疾驰而过。
骑摩托车的男人身后载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子,两人都戴着头盔,看不见表情,却能遥遥地听见女孩子的尖叫,又是新奇又是激动,带着一股自由的味道。
越野摩托从她面前经过时,带起了一阵风,将那股春末的燥热,吹得一干二净。
她羡慕这两个年轻人,甚至一度目送那两人的身影远去到不见。
其实,她自己心里头清楚明白的很。
她压根不是羡慕他们,她只是怀念曾经的他们而已。
她和盛驰的曾经。
那场隐秘而无法言说的欢喜。
赵莱月向来对年轻人枉顾安全骑摩托车的行为嗤之以鼻,可她却忘了自己从前也曾做过这样的事儿。当年她固执地追求平凡中,出现的唯一意外,就是盛驰。
而今天,盛驰的出现,是她心头那颗翻起涟漪的石子。
那些关于他们曾经,再次浮出水面。
赵莱月记得很清楚,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和摩托车有关的。
那时赵莱月在读研二,盛驰大四,两人虽同龄,但因赵莱月小学时跳了两级,意外成了比他大两届的学姐。其实,说是学姐,倒也算不上。毕竟两人学校隔着一条大马路,她在南城医科大学,他在国防大学,压根算不上是校友。
分属两个学校,国防大学又是军队化管理的学院,照理说两人不该产生交集的。
可偏偏,研二那年,赵莱月的导师接了一个亲子鉴定的活儿。
而盛驰,则是被鉴定方之一。
九十年代的下海经商潮,也产生了某些特定的时代产物,比如孩子的遗失。当年,父母为了生计,把孩子丢在家里交给亲戚照顾,而不幸丢失的案例,实在不少。不止SD集团女董事长丢过孩子,因房地产而闻名全国的辰中集团董事长也曾有过同样经历。
虽然后来辰中集团董事长夫妇又有了一个儿子,却仍旧对丢失的大儿子念念不忘。
赵莱月研二那年,她的导师负责了这个项目,说是找到了几个疑似案例,想一一鉴定。
虽然项目与她无关,可她去找导师讨论论文时,却见过不少次人群中,那个穿着迷彩服、寸头、眼睛很亮的男孩子。她也曾暗地里夸他好看,后来才听同学说起,原来是隔壁国防大学的国防生。
再后来,导师请赵莱月代他去送报告。
她没法进国防大学,就趁着国防大学每月一次放学生出门采买生活用品的机会,守在校门口。盛驰出来时,她想追过去的,可偏簇拥过来喜欢盛驰的女孩子太多了,又是送告白又是送巧克力的,赵莱月怕引起误会,就只好偷偷地跟在他后头,伺机而动,免得让他以为,她也是他的爱慕者之一了。
赵莱月也忘了,自己跟了他多久。
直到跟着他进了一间摩托车行,见他换上工作服之后,赵莱月才想着要开口。结果没等她开口呢,盛驰已出现在了她的跟前。她想解释的,可盛驰直勾勾地,带着疑问的眼神盯着她,好似透过瞳孔看进了她的心里头,赵莱月一慌,半句话都没说出来。
为了掩饰尴尬,她就假装自己是来买摩托车的,甚至踮起脚,一屁股坐了上去……
过分紧张之下,她忘记自个儿今天穿的是贴身长裙,“嘶”地一声,裙角裂开一条大缝,那缝更是裂到了她的大腿跟上。
一瞬间,赵莱月的脸涨得通红。
摩托车老板在一旁看事儿不嫌事大,调侃盛驰:“阿驰,做男人要绅士点,今天这兼职就算了,老板我放你一天假。人姑娘都追你追到车行里来了,裙子也特地做出了牺牲,你要是不送送她,我都看不下去。”
末了,那老板还把盛驰刚脱下的外套塞给盛驰。
盛驰遇到过摔倒在他跟前、跌进他怀里的女的,倒也没遇到过赵莱月这等行径,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掩嘴笑了一声,把外套塞给她,示意她扎在腰上。
半推半就着,盛驰和赵莱月被老板推出了摩托车行。
刚才的场景实在太尴尬了,以致于赵莱月一直没想到破解尴尬的话茬。
看盛驰也没说话的意思,赵莱月想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盛驰同学,我也是江城人,我们是老乡。”
闻言,他扑哧笑了:“这是最新流行的搭讪方式?”
赵莱月一拍脑袋,她就猜到,他误会了,误会大了。
“不是不是的。”她急忙摇手,“只是南城这地方,江城人太少了,八百年才碰上一个老乡,刚好听说你大四,以后国防大学毕业都是直接要进部队的,我也正有一堆东西想寄回家,你大四毕业一定也有好多东西要寄回去,我就想跟你一起包个物流,寄东西回去,便宜点儿。”
赵莱月一股脑地说完了,过了好一会儿,盛驰也没说话。
她以为他要拒绝,正想主动化解尴尬,却听见他说。
“行吧。”转头他又掏出手机,“我们留个微信,方便联系吧。”
“行、行吧。”
赵莱月本来没想着要跟盛驰有过多的联系,只是由于原生家庭的关系,她十分敏感又谨小慎微,总担心自己的举动给别人带来不适和尴尬,所以拼了命地想化解,找话题、怕尴尬。
点击通过好友验证,盛驰成为她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加完好友,任务完成。
她大舒一口气,客气地跟盛驰说再联系,先走了。
可没等她走远几步,盛驰却因忽然喊住了她,“喂,赵莱月。”
赵莱月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叫赵莱月?!”
他无奈地笑笑,晃晃手机:“微信ID。”
赵莱月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笑说:“你真细心。”
其实也没多细心,只是通过好友验证后,会话框的名称就是她的ID了。
“有什么事吗?”赵莱月问他。
盛驰忽然说:“我寒假打算开车回家,要拼车吗?”
读大学花了不少钱,能给家里省一点是一点。坐火车回江城要绕道,票价贵得很。赵莱月早就听说开车回去便宜,可苦于没老乡跟她拼。机会难得,赵莱月想都没想,答得很快:“好啊。”
“确定哦?”
“确定!”
他蓦地笑了,“我骑摩托车。”
微信嗡嗡响了,她看了眼手机,是导师那儿来的消息,一出神,她也没听他说了什么,本能地回了声“也行”。等到回了宿舍,忙活完,才将将想起来,她要坐盛驰的摩托车回家。
摩托车,应该只能坐两个人吧?
孤男寡女一路上怪尴尬的,赵莱月也最怕尴尬。
可她答都答应了,也不好轻易再撕毁合约。
咬咬牙,看看这个月剩下的生活费,还是算了。
五年后的赵莱月,靠在街边的公交站亭,忽然悻悻地想……
要是年少时,不过得那么辛苦,没那么锱铢必较,或许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如果那年寒假,没坐上盛驰的车。
或许一切都会比现在,来得更简单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