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忽然拔高了。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凑近治疗床,睁大眼睛盯著那张俊美得难以形容的脸。
“淩谦?”
“孩子,你听得到吗?我是妈妈。”淩夫人努力想保持镇定,但声音仍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把手覆盖在那只垂在床边的手上。
“好孩子,睁开眼睛吧,妈妈在这里。”
似乎听见母亲的呼唤,乌黑睫毛猛地颤动一下,然后缓缓打开。
带著从沉睡中刚刚苏醒的人的惺忪,年轻人看著头顶上方,一时无法凝聚焦点,淩夫人激动地用力握紧了他的手,“你……你醒了?!孩子,你感到怎麼样?”
握紧的力度,一下子把淩谦从睡梦的泥潭里彻底拉到了清醒的现实里。
漂亮的黑瞳定焦在淩夫人脸上。
下一秒,唇角扬起,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齿,懒洋洋地说,“一睁开眼就看见全联邦最优雅高贵的将军夫人,我当然感到很好啊。妈妈,你干嘛这样看著我?”
发现他要有所动作,淩夫人和麦克都紧张地叫他躺好,但淩谦根本没有听话的自觉,在被他们拦住之前,俐落地从床上坐起来。
“谁趁我睡著了在我身上乱放这些烦人的东西?”
任性地拔掉了手腕上传输营养液的针头,连接在手臂、脚踝、胸膛、后颈的身体指数监测接触器,也毫不商量地通通从自己身上摘了。
忽然接收不到监测对象的身体指数,医疗仪亮起红灯,发出震耳欲聋的警告声,麦克只好跑过去,把医疗仪关闭。
忙乱一阵,房里总算安静下来。
淩夫人看著一醒过来就精神奕奕的儿子,喜悦和宠溺盈满心窝,但是,发现淩谦摘掉身上的医疗器后就要下床,一副闲不住的样子,嘴边彷佛又尝到了从前被这任性的孩子气到摇头叹气的为母的酸酸甜甜。
“淩谦,不要胡闹,躺回床上。”
“为什麼?”
“你需要休息。”
“拜托,我精气神十足,再说,随舰队出发前,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淩谦停下往床下找鞋子的动作,直起腰,微微蹙眉,困扰地看著淩夫人,“妈妈,你今天怎麼了?说不上两句话就红了眼睛,让爸爸知道的话,说我惹恼了妈妈,我会被爸爸关禁闭的。”
淩夫人赶紧擦了擦眼泪,挤出笑容,“没有,妈妈,妈妈只是……”
母亲含笑带泪的一幕,让儿子的心肠变得柔软起来。
淩谦叹了一口气,暂时把找鞋子的事丢到一边,拉著淩夫人在床边坐下,像好朋友谈心事一样低声说,“妈妈的心情,我完全明白。但是,我们淩家是军人,敌人来了,军人不能躲在后方。爸爸和我这一次出征的事,军部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更改。但是……”
他顿了一下。
露出阳光般灿烂的微笑。
“我向妈妈保证,我一定会平安回来,和爸爸一起,平安地回到妈妈身边。妈妈要相信我。”
淩夫人的眼泪,猛然如决堤般涌出眼眶。
一定会平安回来。
和爸爸一起,平安回到妈妈身边。
这是儿子说过无数次的保证。
在出征前,淩谦在自己耳边,说了一次又一次。
这孩子,为了安慰他的妈妈,即使是说这些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时,脸上永远带著最自信灿烂的笑容。
“妈妈?天啊,妈妈,我又说错什麼了?妈妈你不要哭嘛,妈妈你这样什麼话都不说,一个劲地哭,我的心会碎掉的……”淩谦被母亲紧紧抱得气都差点喘不过来,完全摸不著头脑。
只好一边嘴上说著安慰的话,一边不忍拂开母亲,只能正襟危坐,充当淩夫人的大型抱偶。
淩谦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麦克。
麦克对他的目光报以一个耸肩,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本军医在医学上的责任已经完成,你们家庭里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请不要找我要答案。
麦克可没有兴趣对眼前这家夥解释,你不是人,你只是一个复制人,你以为你是的那个人,其实已经在前线挂了。
而且你以为是你父亲的那个男人,也已经挂……哦,不,对淩将军必须尊敬,应该说,淩将军为联邦牺牲了。
光用膝盖想一下,就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会是何等狗血。
而睿智的麦克军医,一向不怎麼喜欢太狗血的伦理剧。
对了,还有一条隐藏线索——你的记忆被动了小小手脚……
这一个小秘密,他答应过淩夫人不对外泄露。
“抱歉,我要去休息一下了。”麦克无视淩谦询问的眼神,一边捂著嘴打哈欠,一边径直走向房门。
打开门的时候,看见恰好来到门前的两人,麦克愣了一下。
“淩谦……淩谦醒了吗?”淩卫正打算敲门,不想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声音微微发抖地问,视线往麦克身后探寻。
还没等麦克答话,他已经看见被淩夫人抱著落泪的那个人。
淩卫眼眶骤然红了,彷佛被牵了魂魄一样,从麦克身边摆晃著擦过去,直直朝著曾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的人走去。
“哥哥听到医疗仪的警报,坚持要过来看看。”淩涵拍拍麦克的肩,“你脸色发白,去休息一下。”
说完,追著淩卫的背影向房里走去。
“淩谦!”
激动的声音传进耳里。
看著一身英挺军服,向自己大步走来的淩卫,淩谦感到妈妈彷佛受到了无形的威胁似的,抱住自己的手臂力量骤然加大。
淩谦眼神瞥向迅速靠近的身影,戒备地眯起眼睛。
淩卫正情不自禁地伸手,忽然因他的眼神而停下了动作。
尴尬地站著。
“淩谦,你……你,总算是醒了。”嘴里吐出其实没多大意义的话。
期待了太久,以至於美梦成真,看见了活生生的淩谦,反而有了一丝情怯。
况且,此刻抱著淩谦流泪的,是妈妈。
再怎麼渴望,他也没有资格越过妈妈的位置,去感受淩谦的体温。
虽然,如饥渴到极点的人一样,时时刻刻盼望著那熟悉的温暖。
还有,笑容。
只是这一刻,淩谦看向他的目光,并没有记忆中的激烈热情。
淩卫无来由地感到不安。
“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吗?”讷讷地把手收回去,淩卫尽量没有流露出失落,低声问。
“淩谦,你还认得他吗?”淩夫人也想从儿子这里确认限制介入的效果。
“妈妈你这说的什麼话?我当然认得,他是哥哥。”淩谦好不容易从淩夫人没完没了的拥抱中脱身,顺手拿过白色枕巾,当成手帕给淩夫人擦眼角的泪痕。
藉著这个动作,把目光从淩卫身上移开,落到房间对面的墙壁上。
怎麼搞的?
心情很不好。
烦躁,好烦躁!
一看见这张脸,一接触到他的气息,就烦躁到想拽著头发去撞墙。
像在平地上走著走著,毫无预兆地一脚踏空。
像平生最爱吃红烧肉的人,看见面前端上了一份热腾腾的红烧肉,吃到嘴里,却是苦涩的煮烂了的中药渣。
怎麼搞的!
视线接触到哥哥的那一瞬,心脏蓦地膨胀,却在即将急速跳跃的前一刻,有一只奇怪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心脏,阻止它的跳跃。
反正,就是一整个不爽!
看见这家夥就不爽!
“淩谦……”淩卫不知所措地站著,忍不住开口。
淩谦视线转过来,扫了他一眼,彷佛看到了什麼让他不高兴的东西,霍地把目光再次移开。
讨厌。
干嘛这样一脸可怜兮兮地看著我?我又没有虐待你。
这种无辜的脸,让人肠子纠结。
真是讨厌!
为什麼……比刚才更不舒服了?
淩谦像风一样不羁的个性,最厌烦幽微曲折的心事,但是一接触到那个名分上的哥哥,各种莫名其妙的难受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而且是无法解释的难受。
他下意识想甩开这些不受欢迎的感觉,看向另一个脚步声的来源,忽然咦了一声,“你什麼时候醒的?”
淩涵怔了一下,几乎是立即明白过来。
淩谦是在出发前制作了记忆档案,所以这个复制人的脑子里,只保留著出发前的记忆,那时候,大家还以为淩涵被极限审问弄得昏迷不醒了。
“知道今天是哪一天吗?”淩涵不答反问。
淩卫和淩夫人大吃一惊,同时喝止起来,“淩涵!”
“妈妈,哥哥,他总要知道的。”淩涵眉毛都不动一根地说。
“可是也犯不著现在就说呀,他才刚刚醒过来,等他的身体恢复一点……”
“你并不是淩谦,你只是淩谦的复制人,”淩涵没有理会淩卫的阻止,对坐在床上的淩谦,冷冷地说出事实,“因为水华星事件,爸爸和淩谦双双遇难。为了淩家,我们决定给你灌入淩谦的记忆,把你唤醒。”
“淩涵!”淩夫人气得声音微微发抖,唯恐失而复得的次子受到刺激,搂著他的肩膀,低声说,“孩子,不要听你弟弟胡说。你就是妈妈的孩子,永远都是妈妈的孩子。”
淩卫也脸色苍白,担忧地看著淩谦。
知道自己是一个复制人,这种晴天霹雳的事,他曾经遭受过。
没想到,淩谦刚刚醒来就被迫知道真相。
淩涵也真是……太无情了。
淩卫用不同意的眼神看了淩涵一眼,淩涵还了他一个令人心悸的警告的眼神,不慌不忙地继续,“对外的说法是,你在战场上失踪,最后幸运地被救回来。至於水华星事件的始末,等你可以办正事了,我会把资料给你,希望你好好背下来,该知道的都必须知道,免得以后漏出破绽。像你这种私下唤醒,拥有了意识的复制人,万一被公众发现真实身份,会有什麼样的下场,你应该清楚吧?”
淩夫人忍不住抬起头瞪著他,“够了!你给我出去!”指著房门。
淩谦却不在意,“妈妈,这家夥只是在嫉妒我罢了,毕竟这个宇宙里能够活两次的人不多啊。”
他反搂了淩夫人一下,安抚著母亲的情绪,向淩涵发问,“这麼说,我准备的记忆档案,真的用上了?”
“用上了。”
“可见我的先见之明。”想到另一个事实,淩谦的得意很快就消去了,脸上露出明显的哀伤,带著自责,低声说,“我应该提醒爸爸,请他也准备一份。还以为指挥官坐镇战线后方,至少安全是有保证的,而我带领微型战机分队出击,危险系数高。早知如此……妈妈,在你最伤心的时候,我这个没用的儿子居然不在你身边。对不起,妈妈……”
淩夫人的泪水早已再次流了下来。
欲言又止。
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哽咽著,不肯在儿子们面前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淩谦拿著枕巾继续帮她拭泪,柔声安慰。
淩涵沉声说,“爸爸的事,非战之罪。水华星上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以后等你看到资料,你就明白了。”
淩谦点头。
“那你先休息,我们不打扰。”淩涵用目光示意淩卫。
淩卫不舍地看著淩谦的方向。
“我留在这里……”
“淩谦有妈妈照顾。”不等他说完,淩涵冷硬表态。
老虎钳似的用手抓住淩卫,不由分说地把他强带出了房间。
◇◆◇
原以为是要被带到刚才休息的病房,给妈妈和淩谦留出私聊的空间。
没想到,淩涵抓著自己,直接进了升降梯。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家。”淩涵理所当然地说。
“可是,我希望可以留在医院……”
“哥哥又不是医生,留在医院根本起不到作用。”淩涵的口气不容置疑,“任职典礼没几天就要举行了,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医院里,哥哥脑子里到底在想什麼?”
在想康复中的淩谦啊!
淩卫在心里大声回答。
但是,无法说出口。
因为说出来,不用问,一定会遭到淩涵犀利的教训,而且,自己这样表态,似乎太不顾及淩涵的感受了。
并不是不在乎淩涵,只是……对失而复得的那一个,总会忍不住想多呵护一下吧。
出了升降梯,淩涵强势地把淩卫带进了悬浮房车。
在他忙著设定控制板上的自动驾驶目的地坐标时,淩卫在他身边感情复杂地问,“你有没有觉得,淩谦好像……有点奇怪?”
“哥哥指哪方面?”
淩卫难堪地沉默下来。
总不能说,淩谦见到自己,却没有两眼发光,热情万丈地向自己扑过来,屁颠屁颠地摇尾巴,就因为这个而感到不对劲吧。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不羁气质,甚至他对妈妈说话时,那种撒娇任性,同时又温柔呵护的态度、语气,都毫无二致;还有见到淩涵时毫不退避的抬杠,大剌剌的样子,活脱脱就是淩谦。
唯独看向自己的眼神,却令人感到异样。
那样不耐烦的,好像看著什麼厌恶的东西似的眼神,淩谦怎麼可能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淩卫在迷惑之中,感到极大的不安和失落。
从前恨不得二十四个小时都缠著自己,对自己百般讨好诱哄的弟弟,忽然用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对待自己,很心痛。
“这种事,有什麼好想的。”
目的地设定好,悬浮车按照系统指示平滑地从停放地缓升起半米。
淩涵往后靠在软厚的真皮椅背上,伸手搂上淩卫的腰,示意他在自己身上挨著休息。
淩卫略为犹豫了几秒,被淩涵不耐烦地直接拽到了怀里。
“淩涵!”
“难道哥哥还有体力和我在车厢里练擒拿?”
提到体力,淩卫凛然。
他自然很清楚弟弟喜欢用某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方式来消耗他的体力。
刚才这一句,明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