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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淩夫人站起来,走出房间。

淩涵不放心地跟了上去,看著淩夫人下楼,走进宽敞洁净的厨房,把常用的白色围裙穿上。

开火、煮水、切菜、碾磨歌兰香草……

听见儿子坦白的惊天动地的真相后,淩夫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煮面。

她煮了三碗面,放在托盘上。一直在边上注视著的淩涵走上来,主动接过托盘,淩夫人没有拒绝。

回到房中,她从托盘里拿出一碗,放在插著白色追忆花的花瓶前。

剩下的两碗,母子一人一碗,一言不发地吃著。歌兰香草散发著令人无法形容的幽香,但是,往昔的滋味,已有了改变。

“在得到你爸爸和淩谦的噩耗后,有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是空白的。当情况稍微好转时,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你爸爸和淩谦留下来的东西,这样做没什麼明确的目的,纯粹只是一种本能。”

淩夫人吃完了面条,把碗放在书桌上。

“很幸运,或者说很不幸的,我找到了淩谦的通讯器副机。虽然我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女人,但我这一生人里,还有几个值得信任,可以求助的朋友。他们告诉我,要解开军部的通讯器副机密码难度很大,但他们还是承诺,会努力完成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心愿。”

她顿了一下,“今天淩晨,他们终於有了收获,我收到了一份文件,那是一个部分受到损毁的,不完整的通讯记录。时间,是淩谦在医院里被你爸爸软禁的时段,通话对象则是艾尔·洛森。”

淩夫人打开抽屉,在里面掏出一个小存储器,放在桌面上。

“拿去看看吧,孩子。”

“你说我的角度不公平,同样,淩涵,我也认为你的角度不公平。在你眼里,淩卫一切都是完美的,他身上没有任何令人不齿的品质。”

“所以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也许你看了这个通讯记录后,只会想到艾尔·洛森利用淩卫威胁淩谦的恶行,把它作为淩卫受苦的证据,甚至会想用它来改变我的看法,就像你想用军部会议的全程录像来改变我的看法一样。”

“但是妈妈告诉你,妈妈不会改变看法。”

“妈妈不在乎,这通讯视频,到底是艾尔·洛森利用了淩卫,还是……这其实只是一场彼此配合的,把你孪生哥哥逼上绝路的戏。”

“妈妈的看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淩谦正是因为爱著淩卫,才被迫主动请缨,才死在了那麼遥远凄凉的地方。他因淩卫而死。”

“你爸爸的结局,也许是他所选择的。”

“但淩谦,他不是。”

“他是被威胁著离开妈妈身边的,他原本,可以像你一样活著,吃妈妈亲手做的面。”

“所谓的军部,所谓的高级军官,你们的假象太多了,我不想再去分辨,现在我只看现实和结局,只有这些才是最真实的。”

“现实就是你爸爸死了,现实就是淩谦为了淩卫一直在受苦,现实就是淩谦终究还是为了淩卫而去前线,而且死在了前线。”

“而结局,就是我的养子,淩卫,成为了这个家的新主人,不但拥有了我和你爸爸曾经住过的套房,也拥有了挥拳打你,还让你替他遮掩解释的权力。”

淩夫人说完以上一番话,停了下来。

承受著丧夫失子之痛,她的心就像桌上的追忆花,已经苍白无色,却还勉强支撑著娇弱的花瓣。

面前的亲生儿子说,自己只是把淩卫当成发泄口,对淩卫不公平。

但是,这一切对自己公平吗?对死去的淩谦公平吗?

绝不公平。

在这个家,谁有资格要求公平?

“我今天已经说了很多,这种谈话在我们母子之间,就这一次已经够了。我知道你担心妈妈会为难淩卫,但是妈妈有这个能力吗?淩卫已经是上等将军了,妈妈没有伤害他的能力,唯一可以选择的两条路,是离开和忍受。”

“妈妈选择忍受,不是为了淩卫,而是为了你。”

“妈妈不懂军部里的那些事,但是妈妈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现在妈妈不会再离开你,不会错过任何保护你的机会。为了你,为了让淩家生存下去,妈妈会忍受你那个成为将军继任人的哥哥,妈妈会仰人鼻息地在这栋房子里生存下去。”

母亲的语气沉重而悲凉,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淩涵身上。

如果是军部里的事,再困难少将也能犀利精明地解决。

但对最能干最坚强的男人来说,世界上最难解决的,也许就是他最爱最尊敬的女性的心结。

“妈妈,事情完全可以不到这个份上。”淩涵皱眉,“我已经向你说明了经过,为什麼你就是执意不听我的解释呢。”

“听说你一向很会交换条件,那麼,我们也可以试试,假如你以后再也不和淩卫有超越界限的来往,我保证会尽量和淩卫良好相处,甚至扮演从前那样温柔的妈妈。”

淩夫人对淩涵的沉默反应毫不意外,冷笑著说,“要改变一个人的心,比改变现实更困难,对吗?”

她接著说,“那麼不妨降低难度,就用你们军部的通天手腕改变现实也行。只要让你爸爸回来,或者让淩谦回来,只要他们可以回来,妈妈什麼都答应。”

这个要求,更是强人所难。

淩涵的眉心,不由锁得更紧了。

“往严重的地方说,你和淩谦都不是孝顺的孩子。父母辛苦把你们养大,你们却爱上不应该爱的人,令自己痛苦,受伤,甚至送命。淩谦已经送了性命,接下来呢,你也要学自己的孪生哥哥吗?你,自以为公平公正地来劝我,却从来没有体谅过一个做妈妈的心情!”

努力保持的平静,因为心底情绪的汹涌起伏而随时可能被打破。

淩夫人抽出挂在颈上的项鍊,右手紧紧握著子弹形的鍊坠,藉著传递到掌心的凉意,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紧紧地握著。

这是她儿子在出征前,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礼物。

彷佛在很久之前,淩谦已经隐隐意识到,这将是母子之间的最后一面。

受著无耻的要胁,被迫踏上征途,却装作若无其事,临走时还是不在乎地笑著,这样的笑容,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我的孩子……

淩夫人像唯恐儿子最后一点气息会在空气中消散般,紧紧地握著他的遗物,用力到让鍊坠尖锐的稜角刺破了掌心。

一点殷红从惨白的指缝里溢了出来。

淩涵立即注意到了。

“妈妈!”

他抢上前,要把母亲的手解脱出来,但淩夫人却彷佛害怕他抢走淩谦似的,更执著地抓著,“淩涵,你要干什麼?这是……这是淩谦留给妈妈的。”

淩谦留给妈妈的?

淩涵眼中掠过疑惑,在医院苏醒后他要考虑的事太多,有很多旁枝末节的情报还没有整理。

“妈妈,冷静一点,我绝不会伤害妈妈。看,妈妈的手出血了,会把项鍊弄脏的,妈妈不是说,这是淩谦留给你的吗?妈妈也不希望它被弄脏吧。”

淩涵温柔低沉的声音发生了作用,淩夫人抬头看著身材高大的儿子,慢慢松开了掌心。

用医疗箱里的喷雾帮淩夫人处理伤口,儿子关切的举动,缓解了刚才的对峙。

“淩谦的那个项鍊,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淩夫人迟疑了片刻,把项鍊从脖子上取下来递给他。

“淩谦什麼时候送给你的?”

“出发之前……你想干什麼!”淩夫人忽然惊叫起来。

淩涵做手势请她稍安勿躁,把坠子取下来,不知道他是怎样摆弄的,几下后子弹头的部分嘀地打开,露出合金材质的微小接口。

他把接口插在自己的通讯器上。

信息接通,屏幕上显示了几行字,具体内容需要专用设备才能传输解译,现在只可以看出文件类型。

“妈妈,”淩涵端详著这彷佛神来之笔般出现的小东西,表情复杂地说,“这是一份记忆档案。”

◇◆◇

“是淩谦的记忆档案?!”刚刚起床的淩卫光著脚,忍受著下身的不适感,追到浴室里问。

“还没有确定。”淩涵对著镜子仔细地刮胡子。

“一定是,没有别的可能,毕竟这是淩谦送给妈妈的礼物,淩谦没理由把别人的记忆档案当礼物送给妈妈。我可以看一下那个东西吗?”

“在妈妈那里。她不许项鍊离开她的视线。”

淩卫沉寂下来。

妈妈把淩谦的死怪罪在他身上,这种情况下,令淩卫难以鼓起勇气,去向妈妈要求看一看淩谦的遗物。

但是,那是淩谦的遗物。

不,更重要的,那是淩谦的记忆档案,是淩谦的记忆!那一幕幕的相处,喜怒哀乐,甚至琐碎如吃饭时的嬉笑,竟然不曾在第五空间化为飞灰,竟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著!

就像在漆黑的绝望中,天际忽然撕开了一道能漏进阳光的裂缝!

“有记忆档案的话,我们一定要做些什麼。”

“例如?”

“科学部不是说过,他们有淩谦的……”淩卫忽然顿了一下,要说出那个词,对他并不容易,他努力克服了障碍,把注意力集中到淩谦身上,“……复制人。如果有和身体嵌合的记忆档案,也许我们可以尝试……”

“尝试什麼?”

淩卫沉默下来。

他不认为淩涵没有理解自己的话,淩涵简单的反问里,藏著令他感到不安的阻力。

但即使沉默,他还是以坚持的眼神看著淩涵。

“生活不是科幻电影,别以为有复制人和相应的记忆档案,把记忆输进去,就能让死者重生。复制人的使用,在法律上有严格规定,非官方许可的治疗性移植是违法的。这些技术也不是今天才研究出来的,哥哥你以为自己想到的事,别人不会想到?”

淩涵一边无情地说著,一边把下巴刮得乾乾净净。

“就算我们狂妄地置法律於不顾,让那个复制人拥有淩谦的记忆,那也只是一个徒有虚表的替代品。而且洛森家和修罗家是不会保持沉默的,只要他们指出这家夥是个违禁品,那麼按照规定,他就会被人道毁灭。”

把用过的刮胡刀丢进洗手台上的清理器,淩涵走出浴室,穿上乾净烫贴的少将军装。

淩卫一直没说话,应该仍处於激动和纠结中,或是下了决心要不顾一切地去争取什麼。

淩涵故意把他晾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扣著上衣钮扣,其实心里也塞著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在妈妈身上发现淩谦的记忆档案,并不是他意料中的事。

难道淩谦真的在出发前,就有了自己也许会阵亡的预见?甚至为自己谋划了复生的计划?

真看不出,那家夥也会有如此目光长远、设想周到的时候。

当然,没有人会认为淩谦是吃饱了撑著,弄一份记忆档案只是为了好玩。

记忆备档在许多论文中,常和洗脑、遗忘、后遗症等名词联系在一起,是有其原因的。就如任何手术都不可能百分百规避风险一样,对人脑这种异常精密的器官做记忆备档,也要冒一定风险。

淩涵已经查询过相关记录,即使在非洗脑状态下,用仪器连接脑电波做出个人记忆档案,也曾有过导致人陷入植物人状态的可怕先例。

换言之,淩谦捣鼓出这份东西,是冒了一点风险,而且很认真的。

这个狂妄自大的笨蛋……

既奇迹般地留下了希望,但也留下了一个……让淩涵要花大工夫去处理的头疼事。

“淩谦好不容易留下记忆档案,这代表了他的某个决定。”良久,淩卫打破了沉默,“你说过,在出征的时候,淩谦并不知道爸爸的计划,在他心目中,是要到前线去迎战帝国的两个宇宙军团,双方实力悬殊,所以……他是真的做好了死在前线的准备。反而是爸爸……”

表面上也是冒险出征,却另有一套计划的淩承云,恰恰是因为对前景充满信心,反而没有像儿子这样做出这方面的准备。

“爸爸那边就不用想了。上等将军身上有军部特别植入的生命监测装置,爸爸在水华星的第一空间直接遭遇袭击后,当时就确认死亡了。就算爸爸像淩谦一样留下记忆档案也绝不可行——如果忽然跑出一个爸爸的复制人来,是**裸地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行,淩家会直接被联邦政府和军部轰成一堆渣子。”淩涵说,“在联邦,复制人拥有意识是一个令民众不安甚至恐惧的话题。”

淩卫忽然感到荒谬无比。

他自己就是一个拥有意识的复制人,靠著重重机缘活下来,并且为复制人的身份经历了许多痛苦。

但是现在,他却站在这里,和自己的弟弟面对面,口口声声讨论著复制人、记忆和重生。

荒谬感,同时也是痛苦感。

可是,什麼都不能阻止他在绝望的漆黑中,试图抓住那丝惨淡光明的努力。

“对淩谦的下落,最初的评定是失踪,因为失踪太久,毫无音讯,最后才推断为死亡。假如我们可以秘密地进行,那对外就可以宣称他是从战场上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水华星那边,救援行动不是还在继续吗?偶尔发现一两个当时处於边缘的生还者,也说得过去。”

“哥哥不在乎违反联邦法律吗?”

淩卫怔了一下。

片刻,他咬牙,黑眸深沉,低声说,“我在乎联邦法律,但我更在乎淩谦。”

淩涵的目光扫过来,带著冷厉的锋刃。

淩卫知道自己的说法很自私,就像他从前所憎恨的那些目无法纪的纨絝子弟一样,他彷佛被淩涵如刀子的目光狠狠割著血肉,却倔强地挺直了身躯。

很久,淩涵才把视线收回来。

“哥哥你要搞清楚,淩谦是淩谦,复制人是复制人。就算事情成功了,那也不是为了你可以再次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