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发表的声明,还在继续传出。
「……有权代替我,凌卫,在医疗问题上做任何最终决定。监于脑部可能受到永久性伤害,本人的精神状态的判断权,也同时交予艾尔洛森少将。我自愿,把联邦法律赋予我的,个人所属的联邦公民权——全部交予艾尔洛森少将。绝不反悔!」
在听见见证人为维尔福中将时,凌卫愣了一下。
一种难以解释的不安感浮上心头。
可立即又被他按捺下去。
声明视频播放结束,紧接是一段新闻摘录,主持人是联邦媒体大头星云传播的金牌主持贝妮塔,而接受采访的人,是面无表情的维尔福中将。
「中将,请问您承认自己是凌卫指挥官声明的见证人的身份吗?」
「是的。」
「也就是说,凌卫指挥官发表声明的时候,您就在他的身边?」
「是的。」
「那么,请问凌卫指挥官当时的状态如何?他受到怎样的袭击呢?目前有怀疑的对象吗?」
「军部正在调查,无可奉告。」
大提琴般低沉沙哑的声音,正是维尔福中将的招牌本色。
屏幕跳到另一幅画面。
一大群军人和穿着白袍的医生围绕着一辆医疗运送车,彷佛正发生着什么重大事件,医疗运送车旁挂起了警戒线,记者们层层叠叠地挤在警戒线外,把胳膊伸到最长,拼命挥舞着话筒。
画外音在传声器中响起,一个男声激动地以快速语调说着话。
「军部的决定终于出来了!根据凌卫长官昏迷前的意愿,他将被护送到艾尔洛森少将目前的居住地,也就是声名赫赫的洛森庄园,在那里接受进一步治疗。洛森家族发言人表示,他们会尽一切努力治疗和保护凌卫指挥官……」
「……法官们已经确定声明的有效性,从即日起,凌卫指挥官的公民权利,将完全交予艾尔洛森少将……」
镜头忽然拉近。
凌卫瞳孔骤缩。
他在屏幕中看见自己的脸。
他双眼紧闭,正躺在重力平衡担架上,被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移送到治疗车上。
新闻一则连着一则,像连续在耳边响起的炸弹,永无间断。
各大媒体的报导在他眼前闪过,主持人和专家们讨论的声音像无法驱逐的毒蛇,钻进耳道。
每多看一个画面,每多听一个字,这一切都是伪造的假设就虚弱一分。
「凌卫指挥官目前还在昏迷中,但是他在昏迷前,公开发表声明,要把一切公民权利交予艾尔洛森少将。」
「……社会人权学者认为,这个行动有一定危险性,但法律界认为,这一条法律给予了联邦公民更大的自由……」
「从指挥官的声明,令人不得不推想他和养父家庭的关系并非如外界想像的那样和睦。」
「假如凌卫准将长期昏迷,艾尔洛森少将是不是有权决定停止他的生命呢?拥有另一个人的公民权力是否意味着奴隶制的复辟,这是值得全联邦探讨的问题。」
「……甚至可以说,凌卫指挥官已经公开把自己定位为艾尔洛森少将的所有物,而且,他是自愿的!」
被采访的名人很多,法官、学者、军官、教授、医生……甚至皇太子韩特菲勒也模棱两可的说了几句关于人权的讲话。
凌卫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即使是不了解媒体圈的凌卫,也知道要伪造这么多新闻是多么不现实的一件事。
当画面上出现了凌承云将军清瘦冷厉的脸时,凌卫蓦地倒抽一口气。
主持人大概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和这位至高权力者接触的,把话筒伸到将军面前时,一边喘气,手还有些发抖,「凌将军,请问你对凌卫指挥官声明的态度。」
「军部的态度已经很明了,尊重联邦法律,尊重凌卫的公民权力。」凌承云语气毫无起伏地回答。
「可是,凌卫指挥官是您辛苦养育了二十年的养子,他忽然决定投入洛森家族的怀抱,您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在镜头前,是否有什么话想对自己的养子说呢?」主持人一定是因为过度兴奋或者紧张而大脑短路了,竟然敢在上等将军面前这样放肆地提问。
凌承云挥手阻止冲上来的警卫,沉着地说,「我是军人,军部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至于,想对他说的话。」
他看向镜头。
那一刻,凌卫觉得自己被爸爸深沉的目光刺穿了。
透过屏幕,这目光刺得他满心流血。
「凌卫,爸爸尊重你的选择,只是,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你回来看看你妈妈。她很想你。」
凌卫彷佛胸口被打了一拳似的,猛然倒退一步,身体摇摇欲坠。
「关掉!关掉它!」他忽然失控地吼起来。
一直在旁观察他的艾尔洛森露出微笑,关掉屏幕。
被传音器传出的报导声充斥的偌大房间,忽然死寂到极点。
凌卫粗重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那段声明到底是不是伪造的,事实应该很清楚了吧。」
「怎么会……」凌卫眼底动摇了一下,「我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声明,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不记得自己作出声明。」
但是,如果是伪造的视频,引起了联邦如此大的轰动,一定会对视频进行反覆的严格检验。
也就是说,这是一段连联邦军部都确认无误的真实视频。
「请坐,凌卫准将。」艾尔洛森对他打个手势,「喝一点水,吃点东西。我知道你有很多谜团,我认为,在整个联邦中,我是最有资格为你解开所有谜团的人。」
他的话吸引了凌卫的注意。
是的,谜团。
他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谜团里,不管事情进展得多么顺利,但总隐隐感觉有一股诡异的迷雾笼罩着自己。
艾尔洛森倒了一杯水,递给凌卫。
凌卫疑惑地扫了他一眼,犹豫着接过了水杯。
「想知道事实吗?关于你的出身,来历,全部的事实。」男人缓缓把唇探到凌卫耳边,宛如恶魔的性感低语。
猜测着对方可能不安好心,但是,没什么比得上人类求知的本能。
凌卫点头。
「要揭开你的秘密,必须先提一个人的名字——卫霆。」
「你一定听说这个名字。」
「但是,这并不表示你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看见凌卫欲言又止,艾尔洛森微笑着晃了晃手指,不让他打断自己的叙述。
他的笑平静从容,一丝苦涩在深处静静流动,彷佛清澈山泉里不经意漂出的一缕血丝,泉水完美般晶莹,而血丝则刺透了这晶莹,凝而不散,不想张扬却依然触目惊心。
语调低沉、缓慢。
像历史的车轮曾经在他身上重重碾过,至今伤口仍在,即使只是微耸肩膀,让心脏压抑的痛也会顷刻浮现。
那痛在遥远的过去。
也许正因为已过去,所以才今生今世,无法抹平,无法慰藉,无法放开。
「你知道卫霆是一个优秀的军人。」
「你知道卫霆为联邦军部立下过汗马功劳。」
「你知道他被忘恩负义的军部秘密逮捕。」
「也许你还知道,他被逮捕后,受到残酷的刑讯,最终惨死在内部审讯科。」
「但是,你知道他的存在,代表着什么吗?」
封闭如监牢般的房间华丽辉煌。
温控系统调节到人体最舒适的室内温度,一丝不冷,一丝不热。
没有,一丝的风。
彷佛时间和前尘,均凝固在此。
如此恰到好处,最应该缅怀过去的气氛里,艾尔洛森的啡色眸子凝视着凌卫,倾述着过去。
「灵族。」
禁忌的字眼,军部三大家族固守百年的秘密,就这样,简单的,从他唇中低声吐出。
他几乎告诉了凌卫一切。
落难、相遇、离开和……结局。
灵族和三大家族的先祖在宇宙中冥冥注定的相遇,彷佛海洋中一颗沙经过海底万年的暗潮涌动,遇见了另一颗奇异的唯一的沙,命运的齿轮以磨灭所有阻挡者的残酷坚韧默默转动。
从此,一种奇异的决策力左右了联邦的波澜壮阔,决定了联邦王族的衰落,决定了军部的崛起,也决定了三个家族的后人,代代背负一个不可对人言的可耻秘密。
听到决策力时,凌卫感觉似曾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几乎是立刻,他就把这个词和自己奇怪的直觉联系起来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双脚踩踏的地板似乎也充满了不实在感,一切如此离奇,百年之前居然有一个闻所未闻的种族,如此神妙而善良,而被光环笼罩的将军家族,在不可思议的机缘下发迹,一步登天。
但,艾尔洛森也只是,几乎,告诉了凌卫一切而已。
几乎。
出于微妙的心态,在所有的叙述中,他默默保留了一点秘密。
避开同样也会让卫霆意识受到伤害的真相,艾尔洛森编造了灵族消失的原因。
他告诉凌卫,当年三位将军回去寻找灵族,但发现灵族所在的星球已经因为一次恒星爆炸而被毁灭。
那是来自宇宙的力量,是命运女神一道毫无预兆的霹雳。
而将军们发现灵族消失后,虽然遗憾但也暗暗欣喜,因为没有了灵族,拥有决策力的人就只有他们了。于是,他们悄悄返回联邦,把和灵族相处而得到的决策力使用于战场,一步步登上辉煌巅峰,从此三个姓氏,高踞权力的神坛长达百年。
纵然如此,灵族灭亡这个消息,仍使凌卫受到剧烈冲击。
从自己身上体现的决策力,他已经猜到自己和这个善良种族之间的关系,也许人天生是群居动物,对于自己的来源,即使是历史中的,即使是百年前已经淹没于宇宙浩瀚瑰奇的射线中,他仍不禁对灵族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情。
当「灭亡」这个词从艾尔洛森的嘴里吐出,凌卫原本双脚踏着的,那不实在的地板彷佛变成了遇上暴风雨的海平面,惊天动地地摇动。
他端坐的身躯晃了晃,随即坐稳。
按照军人标准姿势,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下意识地用力,默默握拳。
心脏跳得很快。
呼吸沉重。
灭亡。
一个已经被冥冥力量从宇宙中生生抹去的种族,原来他来自那里。
凌卫脑子里盘旋着三个字——明白了。
历史永远是最好的老师,片刻之间,他明白了。
三大将军家族凭藉决策力取得无上权力,百年之后,利益既得者绝不会允许凭空冒出来的灵族后裔动摇他们的地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灵族,当年使他们闪电般地获得权力,那么也有可能,从他们手中无情地夺走权力。
即使仅仅只是有这个可能,那也必须严厉绞杀。
于是凌卫,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军部要在二十年前无情地对卫霆赶尽杀绝。
他明白了为什么卫霆的档案被列为绝密。
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能凭藉莫名的直觉,频频取得战功。
他也终于明白了,当帝国大军节节逼近时,为什么三大将军会匪夷所思地将联邦指挥官的帽子,如此大方地套在自己头上。
终于明白,修罗将军和洛森将军看向自己时,那种忌惮的目光下藏着什么。
「你应该可以猜到,卫霆,就是灵族的后裔。」艾尔洛森说,「我不知道他这一脉是怎么从星球被摧毁的大灾难中存活下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活下来了,并且拥有决策力。这也许就是,命运。」
「对于军部来说,卫霆必须死。他立的功劳越大,打的胜仗越多,他的罪就越大。军部对待他的手段,就越残酷。」
凌卫面容比艾尔洛森想像中的平静。
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吸收了太多惊人的内容,咀嚼着夹着凄怆和惨烈的历史三文治,点沾带着血腥味的酱汁,痛苦下咽。
震惊、激动到无以复加,已没有适合的表情足以表达。
所以,平静如一尊沉思的雕像。
这尊平静的雕像,在沉思之后,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那个,和你同名同姓的父亲,老艾尔洛森,在内部审讯科亲手杀死了卫霆。这是真的吗?」
在我面前的你,坦然说着过去的你,其实你的父亲,手上也沾着那个人的鲜血。
可是,你却在提及那个人的名字时,流露出巨大的悲伤。
「没有老艾尔洛森,也没有小艾尔洛森。」对面穿着军装的男人温柔地轻笑,「从来就只有一个,艾尔洛森。就像只有一个,卫霆。」
他的笑很自然,如云展云舒,应该赏心悦目。
但云色黯然,淡而涩,看在凌卫眼里,没有玉树风流,只有满目沧桑。
「二十年前,卫霆在内部审讯科受到长时间的严刑逼供,奄奄一息。」
男人扫视凌卫一眼,回避一切有关轮暴的字眼。
极端残酷和充满羞辱意味的轮暴,那是卫霆灵魂处最重的伤。
他要针对的是凌卫,他要揭开的是凌卫的伤口,让凌卫绝望,逃避,放弃,让凌卫觉得自己应该被卫霆替代。
攻击凌卫,同时,保护卫霆。
因此,所有会伤害到卫霆意识的话题,他都必须回避。
「他受到常人无法忍受的极刑,一次一次昏迷,一次一次醒来。我没办法眼睁睁看他这样被折磨,于是,我避过检查仪器,携带qiāng • zhī闯入审讯室。」
「是我亲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