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盖拉德古堡的第二天,夜晚时我又无法入睡,因为墓园的那一幕太惊人了,我无法将它从心上除去。
当我们慢慢走回古堡时,我告诉她不该那样说她父亲。她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可是我永远忘不了她语气中显露的肯定:“他谋杀了她。”
当然,这是闲言闲语。她从那儿听来的?一定是宅第中的某人说的,是奶妈吗?可怜的孩子!处境堪怜!我对她的憎恨消失了,我觉得我想多认识一些她的生活,她母亲的为人,还有那些可怕的猜测是如何植入她的心中的?
可是情况却让我很难着手。
我独自在房中用晚餐,把做好的笔记重整一次,然后试着看看小说。夜晚似乎很长,我怀疑若是我获准留下,未来的生活是否就是这个样子?在其它的大宅第,我们和产业管理人一起用餐,有时和主人一家同桌。在工作时我从未感到如此寂寞过。但是,我必须记住我尚未被采用,这是必要的等待。
整个早上我都待在画廊中检查那些画,仔细评量那些颜料的晦暗程度,剥落情况,我们称之为“粉笔式脱落”,还有其它的恶化个案,例如画上的裂痕,那会堆积灰尘和污垢。我想清楚地列出除了我带来的工具之外,其它必需的材料。我想问问菲利蒲·泰拉泰尔我是否可以看看城堡中的其它图画,特别是我注意到的那些壁画。
我回房吃了午餐,然后出外。我决定今天去看看周围的乡间或城镇。
放眼望去都是葡萄园,我选了条小路穿越过去。不过这条路和小镇背道而驰,我明天再去镇上。我想像着收获时镇上有些什么样的活动,真希望我能早一点来此。明年……我想着,然后取笑自己:我真的以为自己明年还会在此地吗?
我走近几幢建筑,在它们之旁我看到一幢红砖房,每扇窗上都有绿色的百叶窗。这增添了房子的魅力,我想它有一百五十年的屋龄,是革命前五十年左右造的。我无法抑制走近查看它的诱惑。
屋前有一棵茉姆树,当我走近时,一个又高又尖的声音叫道:“哈罗,小姐。”是英文,而不是我预期的法文。不过小姐的发音不准,这告诉我叫我的人知道我是谁。
“哈罗。”我响应着,可是铁门那边却没有人。
我听到一声轻笑,抬头看见一个男孩像只猴子似的在树上荡着,他突然跃下,站在我身边,“哈罗,小姐,我是伊凡巴士泰德。”
“你好吗?”
“这是玛歌,玛歌下来,别傻傻的。”
“我才不傻呢。”
女孩钻出树枝,有惊无险的滑下树干,她比男孩瘦小些。
“我们住在这儿。”他告诉我。
女孩点点头,她的眼睛闪亮且充满好奇。
“这是一幢可爱的房子。”
“我们都住在这儿……所有的人。”
“对你们来说这里很好。”
“伊凡,玛歌。”屋子里一个声音叫道。
“我们遇到小姐了,奶奶。”
“那么请她进屋里来,记住你的礼貌。”
“小姐,”伊凡说着微微一鞠躬,“请见见奶奶好吗?”
“这是我的荣幸,”我对那女孩微笑,她回我一个漂亮的屈膝礼。我想到她和吉娜薇薇多么不同啊。
那男孩跑向前打开有漂亮装饰的铁门,当我通过开着的大门时,他向我深深一鞠躬。女孩随着我走进两边植有灌木的小径,叫道:“我们在这儿,奶奶。”
我踏进宽大的门厅,一扇开着的门有声音传出:“请把英国女士领到这儿,我的孩子。”
摇椅上坐着一位老妇人,她的褐脸上有着皱纹,大量的白发高高盘在头顶,她的眼睛黑而亮,厚重的眼睑像盖子似的遮住它们。她细瘦多纹的双手上布满褐色斑纹,在家我们叫它“死亡之花”。她双手抓着摇椅的扶手。
她急切地朝我微笑,好似她早已期待并欢迎我的造访。
“请原谅我无法起身,小姐。”她说,“我四肢僵硬,得花上一整个早上离开摇椅,再花上整个下午坐回摇椅。”
“请不要起身。”我握起她伸出的手,摇了一下,“你真好,邀我进来。”
孩子们站在她的两旁,专心而骄傲的看着我,好像我是他们发现的稀有之宝。
我笑道,“你们好像认识我,我想你们占了一点便宜。”
“伊凡,给小姐一张椅子。”
他跳起来搬了一把椅子,把它小心翼翼的摆在老妇人面前。
“你很快就会听说我们了,每一个人都认识巴士泰德家族。”
我在椅子上坐定,“你怎么认识我的?”我问。
“小姐,好事传千里,我们听说你到了,一直盼望你能造访。你瞧我们就是古堡的一部分。这房子是为巴士泰德的一位先人建的,打从那时起巴士泰德就住在这儿,在此之前巴士泰德住在古堡产业中,因为我们是造酒者。有人说若是没有巴士泰德,就没有盖拉德酒。”
“我知道了,葡萄园是你们的。”
眼睑落下遮住她的眼睛,她大笑道:“就像此地一切的东西,这些葡萄属于伯爵先生。这是他的土地,他的房子,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我们是他的工人。虽然我说没有巴士泰德就没有盖拉德酒,不过我是指这酒就名不符实了。”
“我常在想,观看整个制酒过程一定很有趣,看着葡萄结果、成熟、酿成美酒。”
“噢,小姐,对巴士泰德而言,这是最有趣的事。”
“我希望有幸一见。”
“但愿你可以待久一些,”她转向孩子,“去找你哥哥,我的孩子,还有姊姊、爸爸,告诉他们我们有访客。”
“请勿因为我干扰他们工作。”
“若是他们知道你来过却没看到你,一定会失望的。”
孩子们跑走了,我夸他们可爱,礼貌又好。她点点头,满高兴的。我知道她明白我为何如此感叹,我只能把他们和吉娜薇薇比较。
“白天的这个时间,”她解释道,“户外活动不多。我的孙子,现在由他管理一切,会在酒窖;他的父亲自意外后不能再做户外的活儿,在那边帮忙,我的孙女盖柏拉在办公室上班。”
“你有个大家庭,而且会加入了造酒的行列。”
她点点头,“这是家族传统,当伊凡和玛歌长大后也会加入行列。”
“那多好啊!而且全家一起住在如此可爱的房子里。请谈谈你的家人。”
“我儿阿蒙是孩子们的父亲,尚皮耶是孙子中的老大,今年二十八岁就快二十九了,现在由他经营一切。接着是盖柏拉,十九岁,他们差了十岁。你知道,在那十年中我以为尚皮耶将会是唯一的孙子,然后盖柏拉出生了。接下又是几年后,伊凡和玛歌相继出世,他们只差一岁。他们差距太少,他们的母亲又年纪太大不适合生育。”
“她是……”
她点点头,“那段时间很惨,阿蒙和一位工人贾克驾的马车突然脱缰,他们都受了伤。阿蒙的妻子,这可怜的女孩,以为他活不成了。我想这些打击太沉重了,她得了伤风去世了,留下玛歌……只有十天大。”
“多可悲啊!”
“坏日子过去了,小姐。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我儿子已经能工作,我的孙子是个好孩子,现在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他在需要扛起责任时,变成一个男子汉。不过这就是生活,不是吗?”她对我笑道,“我满口都是巴士泰德家的事,快烦死你了。”
“一点也没有,这很有趣。”
“不过你的工作将比这些有趣多了,你对古堡中的工作有何看法?”
“我才刚到呢!”
“你会发现这件工作很有趣。”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得到这件工作,一切都要靠……”
“伯爵先生决定,当然。”她看着我摇摇头,“他不是个好惹的人。”
“他莫测高深?”
她抬起肩膀,“他期待一位男士,我们全都期待一位男士到来。仆人说是一位英国男士到来。在盖拉德是守不住秘密的,小姐。至少大部份人不能,我儿子说我太多言。他这个可怜的孩子很少说话。他妻子的死使他改变很多,小姐,他变得很悲伤。”
她突然留心倾听,我听到马蹄响,一抹骄傲的笑容浮现在她脸上,不可思议的改变了她的容貌,“那个,”她说,“就是尚皮耶。”
几分钟后他站在门口,中等身高,浅棕色头发,我猜这是被阳光晒淡的。微笑时他明亮的双眼眯成一条缝,他的皮肤晒成古铜色,全身散发出无比的活力。
“尚皮耶,”老妇人说道:“这是从古堡来的小姐。”
他走向我,像其它的家人那般的笑着,他很高兴见到我,并对我彬彬有礼的一鞠躬。
“欢迎到盖拉德,小姐,你来拜访我们实在是太客气了。”
“这称不上是拜访,你的弟弟妹妹见我经过,邀我进来的。”
“做得好!希望这是你第一个拜访的地方。”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你觉得古堡如何?”
“这是十五世纪建筑的精品,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什么机会研究它,不过我想这和兰吉斯及洛何地区的建筑特征满相似的。”
他笑道,“你知道的法国国宝远超过我们,小姐,我发誓。”
“我不认同,所谓学而后知不足。学海无涯,我比较了解绘画和屋宇,而你……则是葡萄。”
尚皮耶笑了。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笑容,很迷人,“多不同啊!一个是精神,一个是物质。”
“正如我告诉巴士泰德太太的,这一定很兴奋,去栽种葡萄、培育、照顾它,然后酿制成酒。”
“这是有风险的。”尚皮耶说。
“任何事皆如此。”
“你不知道我们所受的苦,小姐。是否一场霜害会冻死所有的嫩芽?葡萄是否会因天气变冷而变酸?每天都要查看藤蔓上是否长黑斑腐化,以及一切的虫害。难以数计的病虫害有志一同的破坏收成。一直等到收成后我们才安心,然后你该看看我们有多开心。”
“我希望有机会一见。”
他惊讶的看着我,“你已经着手在古堡中工作了吗?小姐。”
“几乎没做什么,我还没有被聘用。我得等……”
“伯爵先生的决定,”巴士泰德太太插嘴道。
“我猜这很自然,”我说,莫名其妙的有一股欲望想为他辩护,“也可以说我是在误解下来此,他们期待我父亲会来,我没有告诉他们他已过世由我来完成任务。每件事都由伯爵先生决定。”
“每件事永远都由伯爵先生决定。”巴士泰德太太死心塌地的说。
“那个,”尚皮耶带着灿烂的笑容加入道,“因为古堡属于他,所以小姐会如此觉得是理所当然。他预计要修复的图画是属于他的,葡萄是属于他的……在某方面来说,我们也是属于他的。”
“你这种说法,使我们又回到大革命之前。”巴士泰德太太喃喃地说。
尚皮耶看着我,“小姐,这儿多年来几乎没有改变,古堡高耸着守卫着城镇和四邻一如数个世纪以来一般,它一直保有它的特色。过去我们的祖先仰仗他的仁慈,至今我们仍如此。盖拉德几乎没有变化,这就是泰拉泰尔伯爵先生如何拥有它,而它又如何呈现今日的风貌。”
“我觉得他不被依赖他的人敬爱。”
“也许只有喜欢依赖的人,会爱他所依赖的事物。独立的人易于背叛。”
我有一点被这种话迷住了,在这个房舍中我清楚强烈的感受到对伯爵先生的关心,但是当我对这个我未来命运所系的男人知道愈多时,我变得愈焦虑,所以我说:“嗯,此刻我正痛苦的等着他归来。”
“菲利浦先生不敢做任何决定,深恐得罪了伯爵。”尚皮耶说。
“他这么怕他的堂兄?”
“只怕比这还糟。如果伯爵不结婚,菲利浦就能继承他。因为泰拉尔家族遵守法国王室传统及撒利法典,这适用于瓦尔里及波旁王朝,还有泰拉泰尔家族。不过,就像一切的事物都由伯爵决定一样,因为有其它男性继承人存在,他可以决定是否跳过他的堂弟传位给其它亲戚。有时我认为盖拉德就像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
“我猜想伯爵还年轻……至少不太老,为什么不再婚呢?”
“有人说这个想法他不喜欢。”
“我认为一个如此以家族为荣的人一定想要一个儿子,无疑的,他以家族为荣。”
“他是全法国最骄傲的人。”
这时孩子们和盖柏拉以及他们的父亲阿蒙一起回来了,盖柏拉·巴士泰德非常可爱,她像她的家人一样黑,不过她的眼睛不是棕色,而是一种深蓝色,这几乎让她成为一个美人。她的表情很甜,比她哥哥柔和多了。
我向他们解释我有一位法国母亲,所以才会熟悉他们的语言。当铃声突然响时,我被吓了一跳。
“这是女仆召呼孩子们吃点心。”巴士泰德太太说。
“我现在要走了,”我说,“这真好,希望我们还有机会相见。”
但是巴士泰德太太好似没有听到我要走,她说我一定要留下来尝尝他们的酒。
铺着几层巧克力的面包是给孩子们吃的,为我们准备的小蛋糕和酒送到了。我们谈到绘画,葡萄藤,还有邻近地区,他们告诉我一定要去拜访教堂和市政厅,而谈的最多的是我一定得回来看望巴士泰德家,只要经过一定得进来看。尚皮耶和他沉默的父亲都很乐意带我去看我想看的任何东西。
孩子们吃完巧克力面包后到外面去玩,我们的话题又再度转回古堡,可能是因为酒的关系。我不惯饮酒,尤其是白天的这个时间饮酒,让我变得比平日放任。
我说,“吉娜薇薇是个奇怪的孩子,一点也不像伊凡和玛歌,他们是这么的自然快活。也许古堡不是养儿育女的好地方。”我无所顾忌的谈着,我不在乎,我要知道更多古堡的内幕及有关伯爵的一切。
“可怜的孩子……”巴士泰德太太说。
“是啊!”我继续:“我知道她母亲去世三年了,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复原。”
一阵沉默后尚皮耶说:“若是劳森小姐在古堡待得久一点她就会很快明白了。”他转向我:“伯爵夫人死于鸦片膏过量。”
我想起墓园中的女孩,脱口而出:“不是……谋杀?”
“他们称之为自杀。”尚皮耶说。
“噢,”巴士泰德太太插嘴,“伯爵夫人是个美丽的女人。”接着她把话题转到葡萄园上,我们谈到几年前一场袭卷全法国的葡萄园灾难,当时寄生虫侵蚀了葡萄藤。因为尚皮耶热爱这些葡萄园,他在讲过这件事时,每一个人都分享他的热情。我能描绘出当寄生虫被发现侵害藤蔓根部时他们有多恐惧;可以感受到当他们面临是否该淹没葡萄园时的悲哀。
“当时这是全法国的灾难,”他说,“那是不到十年前的事,是不是?父亲?”他的父亲点点头。
“复原是非常慢的,不过还是来临了。盖拉德远比其它地区受害少。”
当我起身离去时,尚皮耶说他将陪我走回去。虽然我没有迷路的危险,我还是很高兴由他陪伴,巴士泰德家既热情又友善,这是我一向珍视的特质。当我和他们相处时我接受变成和古堡中那个冷峻、权威的女人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我像一只变色龙似的,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颜色。这是不经思考就发生的,这绝对是天性,过去我从未意识到我会自动武装起来。不过,和毋需伪装的人相处愉快多了。
当我们走出大门,循路走回古堡时,我问:“伯爵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吗?”
“他是一个独裁者……是一个老式贵族,他的话就是法律。”
“他的生活发生悲剧。”
“我相信你很同情他,当你和他见面后,你会发现怜悯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你说过别人说他太太是自杀死的……”我开始说道。
他很快的打断我:“我们甚至不谈这件事。”
“可是……”
“可是,”他强调,“我们把它放在心里。”
古堡隐约出现在我们眼前,它看来巨大又饱含危机。想到其中隐藏的秘密,我感到背脊上一阵冷颤。
“请不要再往前送了,”我说,“我确定我耽误你工作了。”
他在距我几步外站住,向我一鞠躬。我笑着,转身走向古堡。
我很早上床以便补足前晚不足的睡眠,假寐中,模糊的梦境出现了。这很奇怪,在家中我很少做梦。混乱的梦境中出现了巴士泰德一家人,酒窖中的酒,每个中都有一张看不清的脸,我知道那是死去的伯爵夫人。有时我感觉到她出现却看不到她,她好像在我身后耳语警告我:“走吧,别卷入这个奇怪的宅第中。”然后她再度嘲笑我,但是我不怕她。另外一个黑影惊吓了我,是伯爵先生。我听到远方传来这几个字,然后愈来愈大声,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大叫似的。
我惊醒了,有人在大叫,走廊上有声音及急促的脚步声,虽然还不到清晨,古堡却已经苏醒了。事实上,在我仓促点起的烛火照耀下,我放在桌上的表指着十一点刚过。
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使每个人都等待、害怕。
伯爵回家了。
我躺着无法入眠,幻想清晨时会发生什么事。
当我按平日时间起床时,古堡很安静。我轻快的起身并拉铃要水。水来的很快,我告诉自己,女仆看来大不相同,她很不安。所以即使是最下层的仆佣,伯爵还是有他的影响力。
“你希望早餐和平日一样吗,小姐?”
我有些吃惊,说道:“当然,谢谢。”
我猜他们都在谈我,并自问我的命运将如何。我环顾室内,也许我再也不能睡这儿了,我想着。想到就要这样离开古堡,我变得不快乐,我还没有真正了解那些在我心中留下影像的人。我想更认识吉娜薇薇并试着理解她,我想看看堂兄回来后对菲利浦·泰拉泰尔的影响;我想知道拉诺将为她的管教不当负起什么样的责任;我也乐意听听杜布依小姐到古堡来之前的遭遇。当然,还有巴士泰德一家,我想坐在他们温暖的小屋中谈谈葡葡和古堡。然而我最想一会的是伯爵,不是那种简短而仅此一次命令我离去的那种会面,而是深入认识他。似乎一般人相信他要为妻子的死负责任,即使他没有亲自下毒。
我的早餐送来了,而我兴奋得吃不下。不过我还是决定不让任何人说我太害怕以致食不下咽,所以我如平时般喝下两杯的咖啡,吃下热面包卷,然后到画廊去。
在这种状况下工作并不容易,我已经准备好一份清单,那是菲利浦·泰拉泰尔说过会在伯爵回来时交给他的。当我呈上,经他审视后,他会对我微笑,很明显这是种专家做的工作。我确信他希望它能多少讨好伯爵点,以便弥补他留下我的这项决定。他心中还有一些仁慈在,我确定这一点。他希望我得到这份工作,因为我曾显露过我多需要这份工作,除非我对他要求太高,否则我得说他是一个仁慈的人。
我想像伯爵接到我的清单,听说来的是女人而非男人。不过我无法清楚的描绘出他,我所能想像的只是一个高大的人,有白色的胡须和冠冕。这是一幅画不是路易十四就是十五,国王……古堡之王。
我拿着一本笔记本,想要快速记下我原先检查时漏掉的重点,若是他让我留下,我告诉自己,我会沉浸在工作中,即使他杀了二十个妻子我也不会注意。
画廊中有一幅画,特别吸引我的注意力。这是一个女人的画像,服装属于十八世纪中叶或早些。它吸引我并非因为它是画廊中最好的一幅画——画廊中还有更好的画,而是因为它虽然比其它的画时代晚,但损坏的非常严重。油彩变暗了,整个表层上都是斑点,就好像曾被风吹雨淋一般。
当我听到背后有移动的声音时,我正审视这幅画。我转头发现一个男人进入了画廊,站在那儿看着我。我感到心慌,双脚发抖,我立刻就知道,我终于和泰拉泰尔伯爵面对面了。
“是劳森小姐,一定的。”他说,即使他的声音不寻常——低而冷。
“你是泰拉泰尔伯爵?”
他弯腰为礼,并没有走向我。他的双眼穿过画廊审视着我,而他的态度和声音一样的冷。我注意他很高,并被他的瘦长吓一跳。他和菲利浦有一点点相似,但是这个人没有菲利浦的柔弱。他比他的堂弟黑、高高的骨使他的脸棱角分明的近乎邪恶。他的眼珠颜色很深,有时近乎黑色,我后来发现这视他的心情而改变。他的眼眶很深,眼睑很厚;鹰钩鼻使他的脸更高傲;他的嘴很善变,这看他扮演的是什么人而定。不过此刻我只知道他是一种人——傲慢的古堡之王,我的命运由他决定。
他身穿一件有天鹅绒领的黑色的骑马装上衣,他的白领巾上是一张苍白冷酷的脸。
“我堂弟告诉过我你来的经过。”他现在向我走来,他的神态就像国王穿越镜宫似的。
我很快就恢复常态了,再也没有比高傲更能激起我带剌的武装。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伯爵先生。”我说,“我已经等待数日以便知道你是否留用我做这件工作。”
“想必你一定很疲累,一直不确定自己是否浪掷时光。”
“我发现这个画廊很有趣,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一个令人不悦的浪费时间的方法。”
“真可惜,”他说,“你没有告诉我们你父亲已去世,否则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那么我得走了,我觉得很愤怒,我是如此的不幸。回到伦敦,我想着,我该找一家寄宿公寓,可是我在找到一份工作前如何支付这笔费用呢?我想着几乎我会愈来愈像杜布依小姐。胡思乱想:好像命该如此!我可以去珍表姊家,不,绝不!
那一刻我恨他,因为我相信他猜到闪过我心中的念头。他一定知道像我这么一个独立的女人,一定非常想留下,而他享受折磨我的乐趣。他的妻子会多么恨他啊!也许她自杀好逃开他,如果这就是答案,我也不会惊讶。
“我不知道法国人如此老古板。”我充满恶意说,“在家我和父亲一起工作,没有人因为我是女人而介意。可是你们有不同的原则,没什么好谈了。”
“我不同意,还有许多可以谈的。”
“那么,”我说,抬眼看他的脸,“也许你可以开始说了。”
“劳森小姐,你想要修复这些图画,是吗?”
“我的职业就是修复图画,而它们愈需要修整,这件任务愈有趣。”
“而你发现我有些需要吗?”
“你一定知道,有些图画的情形很糟,当我发现你进来时我正在检查这一张,是什么样的对待下让它变成这个样子?”
“拜托,劳森小姐,别那么严厉地看着我,我不能为图画的现况负责。”
“哦?我假设它们成为你的资产已有一段时间。你看,这儿有一块画剥落了,这是粉笔式脱落。很明显的,它照顾不当。”
微笑出现在他的嘴边,他的脸变了,现在那儿有了一丝愉悦。
“多激烈啊!你不仅可以保护帆布上的图画,还能为人权而战呢?”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
“至少等我们谈了以后。”
“既然你不能雇用女人,我不认为有任何好谈的。”
“你太激动了,劳森小姐,不过现在我认为这是修复古画者必备的一种特质,否则做不好工作。我并没有说我不雇用女人,那是你的假设。”
“我看得出你不赞同我来此,那就够了。”
“你期望我赞同你的……欺骗?”
“伯爵先生,”我说,“我和父亲一起工作,我接替他的职务,你先前邀他来此,我以为这个约定仍成立,我看不出任何欺骗行为。”
“那你一定很惊讶那些因你而起的错愕场面。”
我简短的回答:“在这种不被赞同的气氛下很难进行那种精细的工作。”
“我可以理解。”
“所以……”
“所以?”他重复道。
“若是可以送我到主线火车站,我今天可以走。我知道每天只有一班车在盖拉德停。”
“你真细心连这个都想到了,不过我要重申,劳森小姐,你激动了。你一定了解我有多难决定,请原谅我如此说,你看来还没有老到累积足够经验从事这种需要高度技巧的工作。”
“我和父亲一起工作多年,有许多人虽然年纪老了,却没学得任何技巧。你必须对它有直觉、了解、天生的热爱绘画。”
“你像一个艺术家一样的会描述一切,我知道,但是,嗯,三十岁左右是很难具备一辈子长的经验的。”
“我二十八岁,”我气愤的回嘴,立刻我就发现自己掉入陷阱,他决定要摇撼我的坚定立场,让我知道我不过像一般女人般不能忍受被看成比实际年龄老。
他抬起眉毛,发现这个面谈很有趣。我看出我泄露了我绝望的处境,而他冷酷的天性使他延长不做决定,以便尽量整我。
自我开始这趟冒险后,第一次我失去了控制,我说:“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我知道你已经决定我不能做这件工作因为我是女人。好的,先生,我会在你的偏见中离开,那么我会在今天或明天走。”
有几秒钟他以嘲笑、迷惑的表情看着我,但是当我向门口走去时,他快步走到我身边。
“小姐,你还不明白,恐怕你对法文的理解比不上你在绘画方面的知识。”
再一次我又吞下了饵,“我的母亲是法国人,我非常了解你所说的每一个字。”
“那么我该怪自己词意不清,我并没说希望你走,还没有。”
“你的态度显示你不准备信任我。”
“这是你自己的假设,小姐,我向你保证。”
“那么你是希望我留下罗?”
他迟疑的要求道:“如果这么说不算冒犯的话,我希望你进行一个小测验。喔,拜托,小姐,请别指控我性别歧视,我已经准备相信世界上有许多出色的女人,我对你的绘画知识和热爱印象深刻,我也对你的损坏清单及修复画作的费用有兴趣。这一切都清楚、合理。”
我害怕我的眼睛开始闪出希望的光,而泄露我的兴奋。我告诉我自己,若是他知道我多渴望得到这份工作,他会继续作弄我。
他看出来了,“是这么提议……但是你可以决定要今天走或明天。”
“我是长途跋涉而来,伯爵先生,自然我喜欢留下完成工作……但是要在和谐的气氛下进行。你的提议是什么?”
“你先修复一幅画,若是顺利完成你就可以继续修复其余的画。”
那一刻我很快乐,该松一口气了,当然嘛,我肯定自己的能力。未来很明确,不必含羞带愧的回伦敦!没有珍表姊!不仅如此,有一股莫名的喜悦、参与感及兴奋,我无法解释。我确信自己能通过测验,那意味着将在古堡长期停留,未来几个月这个美妙的老房子将是我的家。我可以探索它及其中的宝藏,我可以继续与巴士泰德家的友谊,我可以放纵自己对古堡居住者的好奇心。
我是无可救药的好奇,我父亲曾指出这点并为此惋惜,可是我却无法制止自己想看清别人伪装后的真实面的欲望。这种发掘就如同除去古画上的污损一般,认识伯爵的真象如同揭露一张活生生的图像。
“这个提议好像满让你满意。”
所以,再一次的,我泄露了自己的感觉,这是我引以为傲很少做的事。也许他是个感觉特别敏锐的人吧?
“它听起来满合理的。”我说。
“那么,说定了。”他伸出手,“我们握手言定,我相信这是英国习俗。小姐,感激你用法文和我讨论,我们会用英文签定合约。”
当他握着我的手,深色的眼睛看着我的双眼时,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我突然觉得一片空白、无话可说。我确定他希望我如此感觉。
我傲慢的抽回我的手好隐藏我的困窘,“你选那一张画做为测验?”我问。
“我进来时你正在查看那一幅画?”
“那个很不错,它比画廊中任何的画都需要修复。”
我们走到它前面,肩并肩的站着检视它。
“它曾受到极差的对待,”我严厉地说,现在我的立场稳固,“这幅画并不太旧,最多一百五十年,但……”
“我的一个祖先。”
“真可怜,她受到如此的对待。”
“非常可怜,不过在法国有一段时间人们希望她受到更大的侮蔑。”
“我敢说这幅画大概暴露在自然天候下过,虽然茜草色素一般不会褪色,但是她礼服的色彩都淡了。在这种光线下我看不清她颈上宝石真正的颜色,你看它们有多暗,手镯和耳环也是。”
“绿色,”他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个,那是绿宝石。”
“修复后这将是一幅色彩丰富的图画,当初画成时礼服一定很艳丽,绿宝石也是。”
等你完成后,看到它的原貌一定很有趣。”
“我该立即动工。”
“你的道具齐全吗?”
“第一步,我要回到房间拿些必需品,然后坐下立即动手工作。”
“我看得出你急于工作,我耽误你的工作了。”
我没有否认这点,当我凯旋式的通过画廊时,他往旁边让。我觉得与伯爵第一次的接触,成果令人满意。
在画廊工作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没人打扰我,我带着工具回去时,两个男仆已经把画从墙上取下,并问我需要什么,我说若有需要我会拉铃,他们带着敬意看着我。他们回到仆人宿舍后一定会散布伯爵允许我留下的消息。
我在衣服外加上一件褐色的麻布外衣,使我看来很专业。怪异的是,我一穿上它就觉得自己很有能力,但愿我和伯爵会面时我曾穿着它。
我安顿好一切并研究这幅画的状况,在除去油彩之前我必须要计算布上颜料的坚固程度。很清楚的,这儿的汗点比正常情况下累积的灰尘及污垢多。我发现在油彩上涂树脂前,最好先小心的用肥皂及水清洗。这让我花了不少时间决定是否用在这个案子上,最后我决定用。
当女仆敲门告诉我午餐时间已到时,我吓了一跳。我在房里吃了午餐,一如惯例不在餐后工作,我溜出古堡往巴士泰德家走去。仅是基于礼貌我必须知会他们发生的一切,因为他们对我是否留下很感兴趣。
老妇人正坐在摇椅上,她很高兴见到我。她告诉我孩子们正跟着丘瑞先生上课;阿蒙、尚皮耶及盖柏拉正在工作;不过,看到我真是愉快。
我坐在她身旁并说:“我见过伯爵了。”
“我听说他回古堡了。”
“我正着手修复一幅画,若是成功了,我会完成其余的画。我已经动工,是一幅祖先的肖像,一位淑女穿着一件红衣戴着宝石,此刻看来是灰泥色,伯爵说是绿宝石。”
“绿宝石,”她说,“它们可能是盖拉德绿宝石。”
“传家宝?”
“它们……一度是。”
“不再是了?”
“遗失了,我想在大革命时发生的。”
“我猜古堡就此易主?”
“不全然,我们远离巴黎,麻烦较少,不过古堡遭到侵入。”
“它看来逃过一劫。”
“是的,有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暴徒强行进入也许你看过教堂了?那是古堡最老的部分,你会注意到在外墙的门上有一处损坏的石建筑,过去圣吉娜薇薇的雕像曾高踞其上。革命份子想要毁损教堂,但是盖拉德古堡很幸运。他们打算先毁掉圣吉娜薇薇,当他们痛饮美酒、把绳索缚住石像后,石像比他们估计的重,倒下后压死了三个人,他们认为是个恶兆。此后就有人说圣吉娜薇薇救了古堡。”
“这就是为何吉娜薇薇如此命名?”
“这个家族中总是有个吉娜薇薇。虽然当时伯爵上了断头台,他的儿子,还是个婴儿,被小心照顾及时送回古堡。这是我们巴士泰德喜欢说的一个故事,我们为了人类,为了自由、博爱、平等,反抗独裁者,但却将小伯爵收留在这幢房子里,直到事件平息。我的公公曾告诉我这件事,他比小伯爵大一岁左右。”
“所以你们的家族史和他们的很接近。”
“非常接近。”
“那么现任伯爵……他是你的好朋友?”
“泰拉泰尔家族不是巴士泰德家的朋友,”她骄傲的说,“只是保护者,他们没有变……我们也没有。”
她改话题,一会儿后我离开回到古堡,我渴望继续工作。
下午时一位仆人到画廊来告诉我若是当晚我加入家族晚餐,伯爵先生会非常高兴。他们在八点用餐,因为人少,所以地点将在一个小型餐室。女仆说若是我在七点五十五分准备就绪,她会领我到那儿。
我发现我太慌乱以致无法工作了,女仆带着敬意对我说话,这意味着一件事,我不仅在修复图画上被视为一个有价值的人,更有莫大的荣幸可以和他一起进餐。
我不知道该穿什么,我只有三套适合晚上穿的服装,没有一件是新的。一件是棕色丝质有着咖啡色蕾丝;第二件是深黑色天鹅绒配上颈部白蕾丝褶边;第三件是灰棉布加上浅紫色镶边。我立刻决定穿黑天鹅绒。
我不能在人工照明下工作,所以当日光变暗时,我回到房间。我拿出衣服细看它,幸好天鹅绒不老气,但是剪裁却一点也不时髦,我拿起它比一比看着自己的样子。我的双颊有些隐约的粉红色,我的双眼衬着黑天鹅绒而变黑,一束头发从发髻上滑落,显出令人讨厌的傻气,我把衣服放下,当我开始整理头发时,有人敲门。
杜布依小姐走进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结结巴巴的说:“劳森小姐,这是真的吗?你被邀去和这家人一起用餐?”
“是的,这让你吃惊吗?”
“我从未被邀去和他们共餐。”
我看着她并不惊讶,“我敢说他们想和我讨论绘画,在餐桌上谈较容易。”
“你是说伯爵和他堂弟?”
“是的,我猜是如此。”
“我想你该小心,伯爵在女人方面的名声并不太好。”
我瞪着她,“他并没有视我为女人,”我反驳道,“我是来修复他的图画的。”
“他们说他无情,不过有人发现他很吸引人。”
“亲爱的杜布依小姐,我还没有发现任何男人是难以抗拒的,请不要企图在我这个年纪做这种假设。”
“嗯,你也没有那么老。”
没有那么老?难道她也以为我三十岁了?
她看出我的恼怒,立刻语带歉意地说:“那个可怜的不幸女人……他的妻子,谣言听起来很惊人,太可怕了,是不是?想想看我们和这种人住在同一个屋顶下。”
“我不认为你或我该害怕。”我说。
她走近我:“当他在家时,我在晚上都锁上门。你也该如此,今晚我一定得小心。也许他和某人同住一屋时,他想开心一下。你绝不能太有把握。”
“我会小心的。”我如此说好安抚她,让她快走。
当我穿衣服时,我想到她,她是否在满室寂静中梦到一位爱慕她的伯爵正企图诱惑她?我确信她是比我略具面对这种命运的危险。
我梳洗并穿上天鹅绒长袍,把头发高高盘在头顶,用许多发夹固定以确定没有一丝乱发,别上一个母亲的别针,它简单但迷人,由一些小土耳其玉及小珍珠组成。我在女仆敲门领我到餐室前十分钟就准备好了。
我们走进古堡十七世纪增建的一侧屋宇,到达一个大的圆拱形房间,是餐室,我猜在此招待客人们。一个小聚会却坐在如此一张桌子上必定很荒谬,我一点也不惊讶,我被领到一个小房间——就盖拉德古堡的标准来说——在大厅的另一端。这是间可爱的房间,窗上挂着夜蓝色的天鹅绒窗帘,并有窗棂,我想着,这和厚墙上那些窄化窗口由外保护古堡的炮台不同,它是阻绝光线的。大理石壁炉的两端立着一个枝状烛台,烛火燃烧。在餐桌中央也有一个相似的烛台。
菲利浦和吉娜薇薇已经在那儿,两人都很沉静。吉娜薇薇穿着一件蕾丝领的灰色丝洋装,头发用粉色丝质蝴蝶结束在背后,她看来称得上害羞文静和先前那个女孩完全不同。菲利浦穿着夜礼服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更高雅,好像真正高兴看到我在这里。
他高兴地笑着“晚安,劳森小姐。”我向他回礼,我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友善的密谋。
吉娜薇薇局促不安的屈膝为礼。
“我敢说你在画廊里有个忙碌的一天。”菲利浦说。
我答说确是如此,我正在做准备工作。一个人想开始精细的修复工作前要做许多测试。
“一定很引人入胜,”他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知道他是说真的,不过我知道他边和我说话边留心伯爵的到来。
他在八点准时到达,然后我们入座:伯爵坐主位,他坐在右首,吉娜薇薇在左首,菲利浦在他对面。当伯爵问我画廊中的工作进度时,汤端上来毫无延迟。
我重述和菲利浦说过如何着手修复的内容,他表现得很有兴趣。我不确信他是关心他的图画或是想对我表示礼貌。
我告诉他决定先用肥皂及水清洗那幅画以便除去表面的污垢。
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好玩的神情说:“我听说水要放在一个特别的锅子里。肥皂要在月色昏暗时制作。”
“我们不再受制于这些迷信了。”我答道。
“你不迷信罗,小姐?”
“不比现在多数人更迷信。”
“这个想法不坏,不过我想你对这种幻想的看法太实际了,你待在这儿后会发现这一点的。我们这边有些人,”他的眼睛转向吉娜薇薇,她正蜷缩在椅子中,“让家庭教师不愿留下,有些人说见到鬼,另一些则没有理由默默离开,这里有些东西让人受不了……我的古堡或是我的女儿。”
当他的眼光落在吉娜薇薇身上时其中含着冷峻厌恶,而我的怒气升起。他就是那种随时要找个受害者的人,在画廊时他逗弄我;现在轮到吉娜薇薇。可是这完全不同,我是在欺骗下到来,我能照顾自己。但是对一个孩子……对吉娜薇薇太过份了……这么紧张而敏感。而他说了什么?很少,恶意表现在举止上。这也难怪吉娜薇薇这么怕他,菲利浦这么怕他,这地方的其它人全是这样。
“若是一个人迷信,”我说,觉得我必须助吉娜薇薇一臂之力,“这种地方很容易使他的幻想增强。我和父亲一同在许多老房子待过,不过从未撞到鬼。”
“英国鬼大概比法国鬼自制吧?他们不会不请自来,而仅拜访那些畏惧的人。不过我可能说错了。”
我脸红着,“他们当然依照生前的礼节行事,法国的礼节比英国严格。”
“你是对的,一定。劳森小姐,英国人比较喜欢不请自来,所以保证你在古堡中一定安全,不会有不速之客造访。”
菲利浦专心地听着,吉娜薇薇则带着敬畏,我想那是因为我胆敢和她父亲对话。
鱼在汤之后上来,伯爵举起玻璃杯:“我相信你会喜欢这种酒,劳森小姐,这是我们自酿的美酒,你像精于绘画般精于品酒吗?”
“这是个我所知有限的题目。”
“你在此停留时会听到许多这类话题,通常这是主要话题,我相信你不会发现人们厌倦谈它。”
“我相信我将发现这很有趣,学习永远是件让人快乐的事。”
我看到他嘴角的微笑,家庭教师!我想到。毫无疑问的若是我担任那个职业,我会有良好的态度。
菲利浦语带犹豫地问:“你从哪一幅画开始,劳森小姐?”
“一幅肖像绘于上世纪……中叶,我这么推想,大约在一七四零。”
“你看,堂弟,”伯爵说,“劳森小姐是专家,她喜欢绘画,她责备我忽视它们,好像我是个疏于照顾孩子的家长。”
吉娜薇薇困窘地低头看着她的盘子,伯爵转向她,“你该多享有劳森小姐到此的好处,她可以热心地教你。”
“是的,爸爸。”吉娜薇薇说。
“还有,”他继续,“若是你能说服她和你用英文交谈,你也许就可以把那个语言说得字正腔圆。你在劳森小姐没有处理那些图画时,该试着要求她。你可以学会他们那种较不严格的礼节,这会带给你自信,还有,嗯……沉着冷静。”
“我们已经用英语交谈了。”我说,“吉娜薇薇有很好的词汇,发音永远是个大问题,直到一个人可以自由的和母语人士交谈。不过还来得及。”
再度言谈像个家庭教师,我想着。我知道他也这么想,但是,我必须尽我所能支持吉娜薇薇,向他挑战,我的厌恶无时无刻不在升高中。
“对你而言是个最佳机会,吉娜薇薇。你骑马吗?劳森小姐?”
“是的,我喜欢骑马。”
“马厩里有马,其中一位马夫会告诉你,你适合的坐骑。吉娜薇薇也骑马,会一点。你们可以一起骑,现任的家庭教师太胆小,你可以带劳森小姐看看郊外。”
“是的,爸爸。”
“我们的乡间不是很吸引人,恐怕如此。酒产地很少迷人的,若是你骑远一些,我保证你会看到悦目的景物。”
“你太好了,我会喜欢骑马的。”
他摇摇手,而菲利浦无疑的自觉是该由他努力接继谈话了,把主题拉回绘画。
我谈到我正进行的画像,我解释其中一、两个细节,将它们说得有些专业,期望可以困扰伯爵。他神态庄重的听着嘴角泛起微笑。猜想到他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让我心迷意乱。若是如此,他一定知道我讨厌他。怪的是,这似乎加深他对我的兴趣。
“我深信,”我说着,“这虽然不是经典之作,但画家精通色彩,这已很明显。我确信晚礼服的颜色会很耀眼,绿宝石修复到画家原来采用的色彩后会很闪亮。”
“绿宝石……”菲利浦说。
伯爵看着他,“噢,是的,这幅画上它们光华重生,看到它们一定很有趣……即使只是在画布上。”
“那,”菲利浦喃喃着,“是我们唯一见到它们的机会。”
“谁知道?”伯爵说,他转向我,“菲利浦对我们的绿宝石很有兴趣。”
“谁不是呢?”他反驳,有着前所未有的大胆。
“若是可以染指,我们都有兴趣。”
吉娜薇薇以高而兴奋的声音说:“它们一定在某处,拉诺说它们在古堡,若是我们可以找到它们……喔,不是很刺激吗?”
“你的老奶妈一定是对的,”伯爵挖苦地说,“我同意去找寻它们一定很刺激……另一个事实是找到它们可以增加可观的家产。”
“没错!”菲利浦说,他双眼发亮。
“你认为它们在古堡中吗?”我问。
菲利浦热切地说:“它们从未在别处发现过,那种石头很容易认出,它们不会轻易的消毁。”
“我亲爱的菲利浦,”伯爵说,“你忘了它们遗失的年代,一百年前,劳森小姐,那种宝石可能已经破坏了,分别卖掉了,被遗忘了。市场上一定充斥着许多宝石,是由一些不懂它们价值的人从法国巨宅中盗出。可以肯定的,这就是盖拉德绿宝石的下场,那些洗劫我们房舍,窃取珠宝的暴民根本不懂得欣赏他们拿走的东西。”他眼中一时的怒气消退后,他转向我:“噢,劳森小姐,多幸运啊!你没有活在那个年代,你怎能忍受伟大绘画遭到亵渎,扔出窗外任其受天气摧残,堆积那个……‘开花’?”
“这是个悲剧这么多美丽的东西消失了。”我转向菲利浦,“你可以告诉我关于绿宝石的事?”
“它们多年来一直在家族中,”他说,“它们的价值……因为物价改变许多所以很难说。它们是无价的,它们一直保存在古堡的保险室中。但在大革命中遗失了。没有人知道它们怎么了,但一直相信仍在古堡的某处。”
“定期的有些寻宝者,”伯爵说,“有人一有某种理论就引起骚动,我们找,我们挖掘,想要发现古堡中多年来未被打开的藏宝地。这产生了一大堆的活动,却没有绿宝石。”
“爸爸,”吉娜薇薇叫道:“我们现在可以寻宝吗?”
雉鸡端上来,它很棒我却没怎么尝。我觉得谈话很有意思,因为我将留下,所以整日我都处于亢奋状态。
“你大大影响我的女儿,劳森小姐。”伯爵说:“她认为你在别人失败的地方会成功。你想重新搜寻,吉娜薇薇,因为你认为劳森小姐在此,她不会失败?”
“不,”吉娜薇薇说,“我没那么想,我只想找到绿宝石。”
“多粗鲁无礼啊!原谅她,劳森小姐。吉娜薇薇,我建议你带劳森小姐看看古堡。”他转向我,“你尚未探索过它,我确定,依你活泼智慧的好奇心你一定想去。我相信你父亲如你了解绘画般的了解古建筑,而你又和他一起工作。谁知道,也许你可以找到困惑我们百年的藏宝地。”
“我对参观古堡很有兴趣,”我承认,“若是吉娜薇薇愿意带领我,我会很高兴。”
吉娜薇薇没有看着我,伯爵对她皱眉,我赶快说:“若是你同意我们可以订个约会,吉娜薇薇?”
她看看她父亲,又看看我,“明早?”她说。
“我在早上工作,不过明天中午我很高兴去。”
“很好。”她咕哝。
“我相信这是一次对你有益的活动,吉娜薇薇。”伯爵说。
由蛋白牛奶酥我们谈到了邻近地区——大多是葡萄园。我觉得我进步许多,我和家人一起晚餐,是可怜的杜布依小姐没经历过的;我被允许骑马——但愿我带了旧骑马装来;第二天我就可以看遍古堡;我和伯爵有了某种关系,虽然我不知道是何种。
当我可以回房时,我觉得很高兴。但是离开前伯爵告诉我图画室中有一本书,也许我喜欢看。
“我父亲找一个人到这儿写的,”他解释,“他对我们家族史极有兴趣,书写成印出,我在几年前读过它,但是我相信它会吸引你。”
我说我相信它一定可以,我会很高兴看它。
“我会叫人送去。”他告诉我。
当吉娜薇薇告退时,我也跟进,让男人留下来。她引导我回房,冷冷对我道晚安。
当敲门声传来时我才回房不久,仆人带着书进来。
“伯爵先生说你要这个。”她告诉我。
她离去留下我站在那儿手中拿着书,它很薄,上面用线条画出古堡。我确定我会发现它吸引我,但此刻我心中充满夜间发生的事。
我不想上床,因为我太兴奋而无法入睡,伯爵占领了我的思绪。我曾期盼他与众不同,结果他充满了神秘。他的女儿怕他,我不知道他的堂弟如何,但我怀疑他也一样。伯爵是个喜欢别人惧怕他的男人,但他轻视那些害怕他的人,那就是我的结论。我已经注意到那两个人激起他的怒意,不过藉他的态度他增加他们的恐惧。我怀疑他和那个不幸嫁给他的女人曾有过何种生活,她曾畏缩于他的轻视?他如何折磨她?很难想像他沉溺于暴力……但我又怎能肯定关于他的事?我几乎不认识他……尚未。
最后一个字使我兴奋,我必须承认。他是如何想我?几乎不想吧。他曾检视我,决定给我工作,他对我的兴趣到此为止。为何我会被邀去和他的家人共餐?这样他就可以更仔细的观看一个引起他模糊兴趣的人类?因为古堡中没有别的引他兴趣的事物?光和菲利浦及吉娜薇薇共餐会有点无聊。我曾反击他——没有全面成功,因为他太聪明不揭穿我的防卫,而且我的大胆取悦了他,使他允许我进一步的试探,以达到使我泄气的目的。
他是个撒旦,这是我的结论。他该为妻子的死负责,即使他没有经手剂量,他也迫使她服用。可怜的女人!她过得是什么日子?是什么样的不幸让一个女人自我了断?可怜的吉娜薇薇,她是她的女儿。我要试着了解这个女孩,多少做她的朋友。我觉得她是个在迷宫中漫游的迷途孩子,恐惧正在升高,可能她永远找不到出路。
而我,一向自认为“实际的女人”,在这个地方产生了不少奇想。几世纪以来此地必定发生过不少怪事,最近又有一个女人不快乐的死去。
为了把这个男人赶出我的思绪,我试着想点别的事。尚皮耶开朗的脸是多不同啊!
然后,我突然开始笑了。好奇怪,自从多年前我爱过查尔斯后,我一直对男人没兴趣,而现在两个人不时出现在我心中。
多笨!我警告自己,这两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拿起伯爵给的书,开始读。
古堡建于一四零五年,至今有关的原始结构仍屹立不摇。在老建筑两侧的厢房是后来增建的,都超过一百英尺高,圆柱型碉堡增加它们的坚固度。洛荷的皇家古堡可与之匹比,似乎盖拉德古堡中的生活与洛荷相同,因为在盖拉德·泰拉泰尔如国王般统治。此地有地牢拘禁他们的敌人,在古堡最古老的部份,有一个秘密地牢的最佳范例。
当本书作者检视地牢时,发现笼子和洛荷的相似,石头切出的小洞,没有空间让人站立,人被锁在里面,任其死去。在十五、十六、十七世纪泰拉泰尔与路易十一采用相同方法对付敌人。有一个人被留在秘密地牢中等死,曾想掘出一条自由路,成功的挖出一条离开地牢笼子的通道,最后他在挫折绝望中死去。
我继续读,不但被有关古堡的描述迷惑,更被家族史吸引。
几世纪中家族常与国王冲突,但更多时候他们站在国王身旁。这宅第中的一位妇人在嫁入家族前是路易十五的情妇,国王以一串价值不菲的绿宝石项链赠她。身为国王的情妇被视为无损荣誉,泰拉泰尔在她不为皇室效力后娶了她,为了与国王的慷慨对抗,他订制了一条以无价宝石做成的绿宝石手镯。可是一条手镯比不上项链值钱,所以又做了绿宝石冠冕及两个绿宝石耳环,一个别针、一个镶满绿宝石的腰带,好证明泰拉泰尔与王室地位相当。这就是有名的泰拉泰尔绿宝石的由来。
此书肯定我已经知道的,就是绿宝石在大革命中遗失在此之前它们和其它珠宝一起收藏在枪械收集室的保险室中,除了房子的主人外没人拥有钥匙,甚至知道钥匙藏在那儿。一直如此直到恐怖时代袭卷全法国。
很晚了,但是我无法停止阅读,我读到这一标题为“泰拉泰尔与大革命”。
洛塞尔·泰拉泰尔,当时的伯爵,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在那致命的年代前几年结了婚,被传唤到巴黎参加国务会议,再也没回到古堡,是最早一批血洒断头台的人。他的妻子马瑞·刘易斯,二十二岁,怀有身孕,与老伯爵夫人——洛塞尔的母亲留在古堡中。我清楚的描绘出,七月的炽热日子中,她丈夫的死讯传到这年轻女人的耳中,她为丈夫而悲悼,她为即将出世的孩子而恐惧。我想像她站在高塔的最高窗子前,极目远眺郊野;猜想革命份子是否会踏上这条路;自问此地的人们能让她平静的过多久。
在闷热的日子里,她必须等待,害怕走进小镇,小心那些在葡萄园辛勤工作的工人。随着日子消逝,无疑的仆人变得有一些不恭谨。我想像骄傲的老伯爵夫人绝望的想保有旧日生活的品质,这两个勇敢的女人在那段可怕的日子中必定受了不少苦。
几乎没有人躲过恐怖时代,最后它到达盖拉德古堡,一队革命份子耀武扬威的来到古堡,摇着旗帜,唱着南方传来的歌曲。工人们丢下葡萄园,女人小孩由镇上小茅屋跑出来,摆摊子和开店的涌向广场。独裁者的日子过去了,现在他们是主人。
当我读到小伯爵夫人如何离开古堡,在附近一所房子中受到庇护时,我不禁发抖。我知道是哪幢房子,我知道是那一家收容她,他们的家族史是纠缠的,他们从不是朋友,只是保护者。我可以明确的记得,当巴士泰德说这句话的骄傲表情。
所以巴士泰德太太,他一定是尚皮耶的曾祖母,曾保护过伯爵夫人。她管理事务即使是男人也不敢违背她,当她藏起伯爵夫人时,他们正准备和革命份子去掠夺古堡,她禁止他们在屋外透露一点房里发生的事。
老伯爵夫人拒绝离开古堡,她活在那儿,也要死在那儿。她走进教堂准备死在背叛者之手。她名叫吉娜薇薇,祈求圣吉娜薇薇救救她。她听到暴民攻破古堡的粗野叫声及下流的笑声,她知道他们正在毁坏绘画及壁毡,把它们从窗中丢向他们的战友。
同时有些人走到教堂,但是在他们进来前,他们想办法先拉下位于门上的圣吉娜薇薇雕像。他们爬上去却推不动它,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呼唤同伴。在他们继续掠夺古堡前,一定要毁掉雕像。
在圣坛前老伯爵夫人继续向圣吉娜薇薇祈祷,当时叫声愈来愈大,而每分每秒她都预计暴徒会冲入教堂杀了她。
绳子来了,在醉醺醺的马赛曲,可依拉的旋律下他们忙着,她听到声音高扬,“举起,伙伴们……一起来!”接着是碎裂声,尖叫声……及可怕的沉默。
古堡的危机不再,圣吉娜薇薇倒在教堂门口,在她下面躺着三个男人尸体,她救了古堡。因为迷信和害怕,即使革命份子声称是无神论者仍一哄而散。一些胆子大的人想再集合暴民但是无用,多数人来自附近地区,曾在泰拉泰尔庇荫下生活,他们现在像过去一样的怕这个家族,他们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逃开盖拉德古堡。
一切平静后,老伯爵夫人从教堂出来,她看着损毁的雕像跪在它身旁,感谢她的守护圣人。然后她回到古堡,在一位仆人的协助下试图回复旧貌。她单独住了几年,抚养偷送回屋中的小伯爵。他的母亲在生产时去世,想到她在生产前受的苦,这不意外,事实上巴士泰德太太也不敢为她找助产士。他们在古堡中住了许多年!老伯爵夫人,小伯爵,及一个仆人,直到时代改变。大革命结束,古堡中的生活又恢复旧貌,仆人回去了,着手修复,葡萄园欣欣向荣。虽然保险室未遭染指,但是绿宝石不见了,从那时起在家中消失。
我合上书本,实在太累了,立刻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