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喜冬

薄祁闻说的那番,并非虚与委蛇的场面话。

而是但凡这个圈子的人都明白,像薄家这种钟鸣鼎食之族,从来就没有婚姻自由一说。

在他们眼中,利益永远至高无上。

思绪空茫间,男人们相谈甚欢的说话声渐渐被红木门隔绝,仿若一室生春的背景音。

温燃也不记得在原地呆立多久,才清醒回神。

后来她回想起那天她在门外偷听的场景,总觉得三个词很适合自己——

痴心妄想,自作多情,自不量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意薄祁闻的那句话,她没立场和资本在意,可那句话还是在脑中萦绕好长一段时间。

那天下午,她选择回宿舍睡觉,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潮湿情绪烘干。

只是等到晚上,还要去校外便利店做夜班兼职。

时间从晚上六点到十二点,时薪不算低,客人不多,相对来说很安逸,温燃想着趁有时间多赚一点是一点。

傅北宸不清楚这事儿。

他是去工作室找她拿打火机时,才知道温燃那天下午早早回了学校。

薄祁闻有个投资方的酒局,很早就离开,是Amy把当天经过告诉他。

傅北宸听完直笑,给温燃打过去电话的第一句就是,“行啊温燃,抽烟都会,你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惊喜。”

温燃刚做完交接班,穿着便利店丑马甲站在收银台前,根本没心思搭理他。

她说,“有事吗?没事就先挂吧,我在忙呢。”

语气是不远不近的疏淡,让人总摸不透她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要搁别人,傅北宸早大少爷脾气了,可换做是温燃,他就总能被奇异地钓起兴致。

傅北宸笑说,“怎么没有,带你出去吃饭散心啊。”

温燃正给人结账,结完账才说,“不好意思,我在工作。”

傅北宸眉毛一挑,“工作?你不是都下班了。”

“学校外的便利店兼职。”

温燃顿了下,口吻诚恳,“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真走不开。”

她拒绝得挺真诚,也不认为傅北宸是热脸贴冷屁股的类型,可偏偏那晚,傅北宸还是找她要了地址杀过来。

那会儿是深夜。

傅北宸不到半小时就开车到了她这儿。

听说她这晚班还有提成,这家伙直接抽了几只塑料袋,在货架前大喇喇地走了几圈儿,过来一付款,价格小一千。

温燃蛮无语地给他结账,“就算你这么买,我也才提五十块,你费这力气干什么。”

“谁说我是为了给你赚提成的。”

傅北宸随手拿起一瓶养乐多拧开,冲她吊儿郎当道,“就不能为了跟你多见一会儿?”

“……”

温燃被他酸到倒牙。

回头倒是规矩地拎着他那几袋子零食帮他送上车。

傅北宸醉翁之意不在酒,胳膊懒洋洋搭在超跑车门上说,“你在那儿工作要不如意了,别憋着,有事儿跟我说,知道么。”

男生语气很仗义。

温燃心窝一暖。

可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寒酸难看的工作马甲,又觉得这种关照对她来说其实是种阶级层面的负担。

薄祁闻说得没错,那几个设计师都有骨气,客人也都心比天高金尊玉贵,自然瞧不上想攀高枝的穷人。

温燃没想过攀高枝。

她只想老老实实混口饭吃。

想明白这点,温燃扯扯唇,“打工而已,我没这么脆弱,你不用护着我。”

傅北宸不乐意,“那我就等着他们欺负到你头上抽我脸呗?”

那表情,就差说打狗也要看主人。

温燃懒得和他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解释,只帮他关上车门,用哄小孩的语气说,“早点回家吧大少爷,路上小心。”

“……”

傅北宸见她油盐不浸,没好气儿地上了车。

温燃双手抄兜,眼看他那辆跑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才重新回到便利店。

不多时,北城又开始落雨。

雨滴噼里啪啦地敲打玻璃门窗,温燃整理着货架,不经意朝店外看了一眼。

这个时间,交通依旧处于晚高峰,华灯夜色霓虹闪烁,拥堵得人心烦意乱。

那辆连号的黑色宾利就被困在其中。

司机几次抬腕看表,像是生怕触到身后新东家的霉头,小心翼翼透过后视镜朝男人瞥了几眼。

刚从酒局下来,薄祁闻靠坐在后座闭目养神,英挺利落的五官在浮光暗昧中更显轮廓深邃。

车窗半降着,微薄的雨水潲进来,落到脖颈上化作一丝凉意,他缓缓睁开明净长眸,抬眼所及便是车水马龙的喧嚣街景。

司机说,“您看这路况……不然,我调头换条路?”

薄祁闻半眯着眼,眸色里几分慵懒困顿,被酒精熏染的磁嗓发哑,“没事,堵着吧。”

司机欸了两声,双手规矩操着方向盘,眼神不敢乱飘。

他不算集团新来的员工,但与这位新东家相处,的确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听不少人说,这位手段很是辛辣凌厉,早年就在商界掀起不小的风浪,不然也不会把上一任斗下台,稳坐继承人交椅。

他一个司机,真不懂那些,只想着不惹他生气。

可如今近距离接触,他却觉得这位掌权人,似乎也没想象中那样让人生畏,反倒比其他几位更平易近人。

不知不觉想着,薄祁闻轻咳两声。

司机机警回神,见到男人取出白色小药瓶,吞服几粒药片。

也不知道谁疏忽了,中控台杯架上本该放置两瓶比佛利山庄90H20,当下只剩一瓶不说,几乎还是空的。

司机马上说,“我这就下去给您买水!”

薄祁闻忍着苦意将药片吞下,喉结涌动,他想说什么,下一秒司机就推开车门冒雨下了车。

三十来岁的男人,举止间几分紧促,像是遇到了不得的事,好在前方十几米处便是一家便利店。

薄祁闻正准备收回视线,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便利店门口那抹纤瘦高挑的身影。

那姑娘扎着朴素的低马尾,发丝柔韧黑亮,身上的穿着便利店的马甲和浅灰色运动裤,算是丢在人堆里很难认出的穿搭。

偏偏露出的那两节纤细修长胳膊,雪藕似的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的清秀,挪不开。

眼见雨势变大,她手遮住额头,急匆匆从便利店跑出来,只为把门口成箱的打折面包和鸡蛋收回来。

司机压根就没注意到她,进了便利店。

见对方进去买东西,她忙端起那箱鸡蛋,跟在他后头进去。

距离不近不远,薄祁闻听到那姑娘脆生生的嗓音,“先生,矿泉水在这边。”

就是这道嗓音,在上午,正容亢色地对他说——“我缺钱,我来这儿只想赚钱”。

薄祁闻眸色一敛。

看着便利店里忙碌的剪影,他先是不太相信地眯起眼,继而心里诞出一道浅音,又是她。

明明这座城市这样繁华这样大,明明才一天不过,他又遇到了她。

是缘分么?

薄祁闻说不上来。

他其实不太信缘分。

司机拎着两瓶百岁山回来,递给他时,上面还沾着雨水,他伸出袖子想擦擦,薄祁闻淡声打断,“不碍事。”

喝了水,那抹苦涩的滋味总算冲淡。

薄祁闻取出一片薄荷糖,含在嘴里。

眼前路况没有一丝好转,司机呼吸起伏着,擦了擦额头的汗。

薄祁闻倒一点儿不急,姿态舒展地坐在那儿。

他好整以暇地瞧着温燃把几个箱子逐个搬回去,回头又取出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靠坐在冰箱上,望着外头的雨势喝了几口。

等喝够了,就再起身回去工作,于是薄祁闻就只能看到她若隐若现的忙碌身影,不知疲倦。

后来路况通了。

司机总算喘了口气,加快踩着油门。

薄祁闻默然望着车窗外繁华流逝的街景,脑海中却一直浮现温燃那双始终清亮平静的眼。

实话说,挺意外的。

她并不像Amy说的那样,恃靓行凶恃宠而骄,反倒脚踏实地,与眼前平凡而庸碌生活自洽。

像一株杂草,即便没有足够多的养分,也能深深扎根,野蛮生长。

相反,他身边很多女人,无一例外都是花一般的存在,需要呵护,灌溉。

她们自觉骄傲高贵,实则庸俗乏味。

薄祁闻自认是个挑剔过甚的人。

可当下却说不上什么心情,只觉对这姑娘又另眼相看几分。

其实从见到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觉得眼熟,可贵人多忘事,他一时间真想不起来。

大概是这会儿思绪放空,耐心充足,薄祁闻难得认真沉思起来。

苍茫夜色下,也说不上哪瞬灵光一现,不久后,他竟真在脑海记忆中定格了那张青涩的脸——

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偏瘦,穿着洗的发白的校服,扎着不高不低的马尾,站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地做着体操。

那时的审美不像现在,人们更喜欢明艳动人的长相,并不懂得欣赏这种没有生气的又带有攻击性的一张脸。

总之,那时的她并不起眼。

还是教导主任给他远远介绍,说,“您看,那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贫困生。”

“她妈是个哑巴,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失踪了,报警好多年也没找到。”

“他爸是个不负责的酒鬼,前两年冬天因为欠债被捅死在外面,她发现的时候,他爸已经冻僵了。”

“她应该被送去孤儿院的,是隔壁的老太太收养了她,太太条件不太好,这孩子一直过得不容易。”

说到这,教导主任叹了口气。

薄祁闻就那么抄着兜,目光不声不响地凝着她,须臾之后,他缓缓开口,“她叫什么。”

“季椿。”

“季节的季,香椿的椿。”

不算很好听的名字,要说唯一的寓意,也只是“椿”字代表的“父母”。

可偏偏她的父母,于她而言,反倒是最没缘分的存在。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小姑娘在集团见到薄祁闻时,睁着清澈的眼,怯生生地问,“先生,我未来打算改名的,您能帮我想个好名字么。”

薄祁闻想,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先笑了下,然后问她,你想要怎样的名字。

小姑娘短暂思索两秒,说,“我想要个听起来温暖一点的。”

顿了下,她垂眸说,“我很怕冷……也不喜欢冬天。”

“怕冷。”

“不喜冬。”

薄祁闻端着茶杯,静默凝思着,又忽然撇到飘着袅袅薄雾的雪梨檀香,忽然就想到一个字。

再适合不过她的字。

于是他莞尔说,“那就叫‘燃’。”

话音落下,薄祁闻定定瞧她,眸底有缱绻浅波在荡,“燃烧的燃。”

……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薄祁闻眉宇舒展。

所以,她现在的名字,是他取的……也难怪她第一次见自己时,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可想到这孩子居然到现在,也没认自己一声薄叔叔的意思,倒又有那么零星半点的心寒。

男人眸中似有无奈,叹息着轻笑。

是真不知道她是在记仇,还是单纯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