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一直等到了早上才再次试了试那台无线电。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她还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天早上,她又在无人机升降机外面听到了人声,是来搜捕她的。
确认他们已经离去之后,她才四处看了看,发现唐纳德留在会议室中的那些笔记已全被清走。她走进洗手间,从容换了绷带,发现手臂上的伤已经结了痂。来到大厅另外一头,她暗暗希望那台无线电也已不见,但控制室内却未见被翻过的痕迹。他们很有可能从来没查看过塑料布下面会是什么,只是推测这屋里的一切想必都和无人机控制相关。她揭开了塑料布,打开无线电电源,上面立刻传来了嗡嗡声。随即,她将唐尼的那些文件夹摊开在她那些散落的工具上面。
唐尼先前告诉过她的一些话又回到脑海中。他说过,他们都不能长命百岁,他们俩都是;在冷冻棺外,他们不可能活得了那么长,不可能等到他们的行动得出一个结果。因此,这让抉择尤为困难。到底该如何帮助那些人,那幸存下来的三十来个地堡?什么都不做,又会让他们如此煎熬。夏洛特突然有了想要踱步的冲动。她拿起麦克风,在想自己到底是何苦,为何非得联系那些陌生人。不过,联系总比单纯去听要好。前天,她便有了一种报警电话接线员的感觉,只能亲耳听着那些罪恶的发生,而不能做出任何回击,也帮不上任何忙。
她将旋钮调到了第十七地堡的频道上,再次检查,调节音量和噪音抑制按钮,让无线电上只剩下柔和的静电嘶嘶声。不知什么缘故,有几个人从他们地堡的毁灭中幸存下来。夏洛特怀疑他们是从地面上过去的。他们的首长——这个哥哥曾通过话的茱丽叶——已经证明了这个可能性。夏洛特怀疑正是这一点引起了哥哥对他们的注意。从唐尼正在制作的那套服装,她便能猜出来他也在梦想着逃亡。这些人兴许找到了一个法子。
她打开他的文件,展开哥哥的那些发现。上面是一个个地堡,已按它们的存活几率做好了排序。里面还有一份议员所做的摘录,一份自毁公约,还有一张包含所有地堡的地图,上面没有叉,却有集中到一个点的红线。夏洛特将笔记一一摆好,镇定心神,打算开始呼叫。她已不在乎是否会被人发现。她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包括那些唐尼一直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的事情。
“喂,第十八地堡。第十八地堡。我是夏洛特·基恩。有人听到吗?完毕。”
她等待着,只觉得肾上腺素激增,紧张突如其来。她就这样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样胆大包天。她很有可能已经捅了马蜂窝,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所。可她有真相要说。哥哥将她唤醒,将她带入这样一个噩梦。但她偏偏记得先前的那个世界,一个天蓝草碧的世界。它,曾在她的无人机前,令她惊鸿一瞥。若是她生来便在这样一个地方,丝毫不知道还有其他世界的存在,那她还愿意被人告以实情吗?有那么一会儿,肩上的伤痛不见了,一阵阵悸痛也已被兴奋和恐惧推到一边——
“听得清楚而又明白,”有人回答了,是一个男声,“你是想找第十八地堡的人吗?我觉得应该没人在这上面了。你说你是谁?”
夏洛特按下了麦克风:“我叫夏洛特·基恩。你是谁?”
“我叫汤姆·希金斯,筹备委员会的负责人。我们正在七十五层的副保安官办公室,似乎听人说下面塌了,我们回不去了。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在你们下面,”夏洛特说,“我在另外一个地堡。”
“请重复。你是谁来着?基恩,你刚才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在人口调查册上没看到过你的名字。”
“对,夏洛特·基恩。你们的首长在吗?茱丽叶?”
“你说你在我们地堡里?是从中段来的么?”
夏洛特张开嘴,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真的好难,好在这时另外一个声音切了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茱丽叶。”
夏洛特立刻俯身向前,调了调音量。她按下了麦克风:“茱丽叶,我是夏洛特·基恩。你和我哥哥唐尼说过话。我的意思是,唐纳德。”她只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好紧。她在腿上擦了擦手,松开了麦克风,先前说话的那人想必是在同一频率上碰巧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听说我们的地堡不见了。你能确定吗?你在哪儿?”
“我在机电区,汤姆。我有时间会去找你们的。对,咱们的地堡已经不在了。对,你应该待在原地。现在,让我听听另外一个人想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不在了’?我不明白。”
“死了,汤姆。所有人都死了。你可以把你那该死的人口调查册撕了。现在,请把频率让出来。实际上,咱们可以换一个频道吗?”
夏洛特等待着,想听听那男人说什么。随即,她意识到那位首长的最后一句话是跟自己说的。她赶忙按下麦克风,以防另外那个声音再切入自己的频率。
“我……唔。我可以换任何一个频道。”
再一次,那个所谓的筹备委员会的头儿或是不知声称自己是谁的人又插了进来:“你是说死了?这是你干的吗?”
“第十八地堡的频道。”茱丽叶说。
“十八。”夏洛特重复道。随即,就在一连串问题即将从无线电上蹦出来时,她伸手将旋钮一转,那个男人的声音立刻在指尖下安静了下来。
“夏洛特·基恩在十八频道呼叫,完毕。”
她等待着。
“我是茱丽叶。你说我认识你哥哥是什么意思?你在哪一层?”
夏洛特想不到这事竟是如此艰难。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是层,是地堡。我在第一地堡。你和我哥哥通过几次话。”
“你在第一地堡?唐纳德是你哥哥?”
“没错。”似乎终于说到了同一个点上,真不容易。
“你是来看热闹的吗?”茱丽叶问道。她的声音里突然冒出了火药味,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怒火。“你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吗?知道你们杀了多少人吗?你哥哥曾告诉过我他有那本事,但我还不相信。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他。他在那儿吗?”
“不在。”
“哼,那你把我的话告诉他。我希望他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我现在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如何干掉他并让这种事情不再发生上面。你告诉他。”
一股寒意突然涌遍了夏洛特的全身。这个女人,以为是她哥哥给他们带来了覆灭。她握着麦克风的手突然变得又湿又黏。她按下按钮,却发现它粘住了,于是将它在桌上敲了敲,敲得它弹了出来。
“唐尼没有……他可能已经死了。”夏洛特拼命控制着眼中的泪水。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看来我只好对付那个接他班的人了。”
“不,听我说。唐尼……这事并不是他干的。我向你发誓。有人抓住了他。他原本便不准我和你们说话。他想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但不知道该怎么说。”夏洛特松开了麦克风,暗暗祈祷这事就这么过去,这名陌生人会相信自己。
“你哥哥威胁过我,说他只要按一下按钮,就能结果我们。哼,现在那个按钮已被按下,我的家也被毁了。我所在乎的那些人也死了。要是我之前放过了你们这些王八蛋,那我发誓现在决不会了。”
“等等,”夏洛特说,“听着,我哥哥有麻烦了。他是因为跟你们通话才惹上的麻烦。我们两个……我们俩都和这事没关系。”
“对,没错。你想和我说话,想要刺探情报,然后好斩草除根。这些全都是你们的拿手好戏。你们送我们出去清洗镜头,实际却是去污染外面的空气,这就是你们所干的勾当。你们让我们互相恐惧,再对你们感到恐惧,然后送自己人出去,这样一来,外面那个世界就因为我们的仇恨和恐惧而被污染了,对不对?”
“我没有——你听我说,我向你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些事。我……这事兴许你很难相信,但我记得外面那个世界完全不一样时的样子,记得我们可以在那儿呼吸并生活的样子。而且我觉得其中一部分还能变回原来那样。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我哥哥一直想要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事,外面依然还有希望。”
一段沉默,一阵沉重的呼吸声。夏洛特的胳膊又开始疼痛起来。
“希望。”
夏洛特等待着,无线电上传来了嘶嘶的声音,像是一股怒气正在被咬着牙关释放出来。
“我的家,我的人,全都死了,而你,想起来给我们希望了。我已经见过你们所施舍的那一份希望,那些挂在我们眼前的蓝天,那个让你们的放逐得以得逞,让你们的镜头得以擦洗的谎言。我已经见识过了,谢天谢地,我还知道怀疑。那个叫人中毒令人迷醉的极乐世界,这便是你们让我们忍受这样一种生活的手段。你们给我们承诺了一个天堂,不是吗?可你们知道我们活在一个怎样的地狱当中吗?”
她说得没错,茱丽叶说得很对。这样的对话怎能进行得下去?自己的哥哥又怎能完成得了?这就像是和一个不知为何竟也能说同一门语言的外国种族交谈一般。这是一场神祇与凡人的对话。夏洛特正试图同蚂蚁沟通,可蚂蚁在乎的,只会是它们在泥土下面那弯弯曲曲的地道,而不是广袤的大地。自己是不可能让他们明白的——
不过很快,夏洛特意识到茱丽叶对自己的那个地狱还知之甚少。于是,她告诉了茱丽叶。
“我哥哥被打得半死,”夏洛特说,“他很有可能已经没命了。这一幕就发生在我的眼前。而干这事的人,却是一个像是我们俩父亲的男人。”她奋力将这几句话连在了一起,没让泪水溜进话语。“我现在也正在被搜捕。他们会把我放回冷冻棺,或是杀了我,不过我觉得这二者原本就没什么区别。他们将我们冷冻上一年又一年,而男人们则在轮班工作。这外面有一些电脑正在玩一种游戏,以决定你们这些地堡到底哪一个才能获得自由。剩下的全都会死。除了其中一个,所有的地堡全都会消失,而我们根本就没办法阻止这一切。”
她翻动着文件夹中的那些资料,寻找那张排名列表,但泪眼朦胧之间,根本就看不清。于是,她转而抓起了那张地图。茱丽叶什么也没说,像是被夏洛特和她所说的炼狱搞糊涂了。不过,还是得说出来。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需要被说出来。这种感觉真好。
“我们……唐尼和我,只是想要找出法子来帮你们,你们所有人。我发誓。我哥哥……他对你们那边的人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夏洛特松开了麦克风,以免这人听到自己的哭泣。
“我们这边的人。”茱丽叶说完,沉默了下去。
夏洛特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地堡。”
一阵久久的沉默,夏洛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你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吗?知道你们夺走了多少条人命吗?好几千人死了——”
夏洛特伸手调了调音量,将它调低了一些。
“——而且我们剩下的人,也会去陪他们。可你却说你想要希望。你他妈的算老几?”
茱丽叶在等待她的回答。夏洛特面对嘶嘶作响的匣子,按下了麦克风。“几十亿,”她说,“死了几十亿人。”
对方没有回答。
“我们所杀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多得多。我们对数字甚至都麻木了。我们几乎杀了所有的人。我觉得……这几千人……甚至都不会被记录在案。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干出这件事来。”
“谁?你哥哥?谁干的?”
夏洛特擦了擦脸上滚烫的泪水,摇了摇头:“不是。唐尼永远也不会做这种事情。是……你可能理解不了这个字,这个词——一个习惯用过去的方式统治这个世界的人。他殴打了我哥哥。他发现了我们。”夏洛特瞥了一眼房门,心里隐隐有些希望瑟曼能将它一脚踹开,破门而入,也那样殴打自己一番。她已经捅了马蜂窝,她相信自己终难逃过这样的下场。“他便是杀害了整个世界和你的人的人。他的名字叫瑟曼。他是一个……有点像是你们的首长。”
“你们的首长谋杀了我的世界?不是你哥哥,而是另外这个人?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也是他谋杀的吗?它已经死了几十年。也是他杀的吗?”
夏洛特意识到,这个女人以为地堡便是整个世界。她想起了在伊拉克时,为了问清一个小镇的方向,她曾同一个当地女孩说过话。那是一场不同语言和不同世界间的对话,但也比现在简单得多。
“抓走我哥哥的那个人谋害了一个更加广义的世界,对。”夏洛特看到了文件夹中的那份备忘,那份标着“公约”的摘录。该如何解释?
“你的意思是地堡外面那个世界?那个庄稼长在地面上,地堡里边装的只有种子而没有人的世界?”
夏洛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哥哥所解释过的东西,看来远超他的权限。
“对,就是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已经死了几千年了。”
“几百年,”夏洛特说,“而且我们在那儿待过很长时间。我……我过去曾住在那儿。我看过它被毁灭前的样子。就是这个地堡里边的人干的。”
对方沉默了下来。这是炸弹爆炸前的真空状态。一份坦白已被清楚表达了出来。夏洛特做到了,她觉得这便是哥哥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向这些人供述他们的所作所为。绘制了一个靶心,静等报应降临,所有他们应得的报应。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希望你们全都去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活的吗?你知道外面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吗?你亲眼见过吗?”
“见过。”
“用你自己的双眼?因为我见过。”
夏洛特深吸了一口气。“不是,”她坦承道,“不是用我的双眼,而是用摄像头。但我看得比谁都远,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外面已经好多了。我觉得你所说的我们污染世界这事应该是真的,但我觉得它已被遏制住了。我觉得我们周围应该有大片的乌云,在它们外面便是蓝天和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你得相信我,如果我能帮助你们获得自由,让一切回到正轨,那我会毫不犹豫去做的。”
又是一段沉默,长长的沉默。
“怎么帮?”
“我还不……我想我现在应该还没有那个能力。我说的是如果我能,我会的。我知道你们在那边有许多困难,可我这边的情况也不乐观。他们找到我之后,很有可能会杀了我,或者类似的下场。我干了一件……”她摸了摸工作台上的那把螺丝刀,“……非常糟糕的事情。”
“因为这事我也有份,所以我的人也想要我去死,”茱丽叶说,“他们会送我出去清洗镜头的,可这次,我却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我想,咱们还是有一些共同点的。”
夏洛特笑着擦了擦眼泪,说:“我真的非常抱歉,为你们所遭遇的一切感到非常抱歉。对不起,是我们给你们带来了这一切。”
沉默。
“谢谢你。我想要相信你,相信你和你哥哥不是干这件事的人。主要是因为一个离我最近的人想让我相信你哥哥正在帮我们。所以,我希望等我去到那边的时候,你们尽量躲着点。现在,你说你干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是对坏人干的吗?”
夏洛特坐直了身子,低声说:“对。”
“好。那只是一个开始。那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吧。我这辈子爱过两个男人,而他们俩都一直在努力让我相信,相信外面的世界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相信我们可以让它变得更好。当我找到了那台钻掘机,当我梦想着将隧道挖到这儿时,我以为自己摸到了门路。可这一切,只是让事情更加不可收拾。而那两个内心饱含这份激情的男人呢?全都死了。这就是我所生活的世界。”
“钻掘机?”夏洛特问。她试图搞明白这个。“你们难道不是穿过气闸,从山上走到另外那个地堡去的吗?”
茱丽叶并没有立刻回答。“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她说,“我该走了。”
“不,等等。请帮我理解一下。你们挖掘隧道,从一个地堡挖到了另外一个地堡?”夏洛特俯身向前,再次展开那些笔记,抓起那张地图。这上面有一个谜题,一直未能找到答案,可现在似乎一条新的线索出现在了眼前。她循着地堡外面的一条红线,一直追踪到了一个标着“种子”的点上。
“我觉得这事非常重要。”夏洛特说。一阵兴奋之情突然袭来。她知道这个游戏是如何玩的了,明白这两百年过完后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因为我是从原先那个世界过来的人,我保证。我曾看到过它长满了庄稼……正如你所说,都长在地面上。外面的那个世界看起来是被毁了,但我不觉得它会永远这么蔓延下去。我就曾看到过一眼。还有你口中的这些钻掘机,我现在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了。你听我说,我手中有一张地图,我哥哥觉得非常重要的一张地图。它上面有好多线条,全都指向了一个标着‘种子’的地方。”
“种子?”茱丽叶说。
“对。那些线条看起来像是飞行线路,这完全没道理。但我觉得它们应该通向一个更好的地方。我觉得你所找到的这台钻掘机,不应该是用来挖穿各个地堡的。我觉得——”
身后传来了动静。这一刻,夏洛特尽管已经期待了好几天,但等它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她早已习惯了形影相吊,纵然害怕他们前来寻她,却最清楚不过,他们已然来了。
“你觉得什么?”茱丽叶问。
回过头去,夏洛特看到无人机控制室的门突然被踹开了,一名男子出现在走廊上,身上的衣服同当初按着哥哥的那些人的一模一样。他朝她走了过来,大声呵斥让她别动,命令她举起双手。一支枪,已瞄准了她。
茱丽叶的声音从无线电上传出来,她要夏洛特接着说,告诉她钻掘机到底是干什么用的,让夏洛特回答。可夏洛特实在是太忙,忙着服从这人的命令,将一只手举到了头顶,而另外一只则忍着伤痛,最大限度地抬了起来。她知道,一切都已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