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进了气闸室去取样品。先前火烧过后的温度依然能够感觉得到——或许这不过是她的想象罢了,也有可能是穿上防护服后她自己的体温升高了,要不就是因为凳子上密封盒的颜色的缘故——盖子在烈火舔舐过后,早已褪尽了颜色。
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检查了一下盒子。手套上的材质,并未发黏或是粘到铁盒上,入手反而有一些冰凉。一个多小时的刷洗,换上新的防护服,又将两间气闸室全都清洗了一遍过后,此刻,终于有了一盒子的线索,正躺在这儿。一盒外面的空气、土壤和其他样品。兴许,这是揭开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的所有线索。
她拿上盒子,回到了第二间气闸室,同其他人会合。一口衬了铅的大箱子正等在这儿,接口处被封得严严实实,箱内还装了衬垫。被焊接得严丝合缝的样品盒被放了进去。合上箱盖后,尼尔森将接缝处都密封了一圈,卢卡斯帮茱丽叶取下了头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呼吸是多么费劲——那套服装已经让她有些吃不消了。
她从门口挤了出去,而彼得·贝尔宁则开始动手将所有的气闸一一封上。他那间同餐厅毗邻的办公室,在过去一周时间里完全变成了一个作坊。她能感觉得出来,若是大家都离开,他一定会很高兴。茱丽叶已经答应会尽快把内闸拆除,但至于具体时间,谁又说得准呢?首先,她想看看自己从外面带进地堡中那些空气。其次,从这儿到三十层的防护衣实验室,路程着实不短。
尼尔森和苏菲亚率先下楼去清空楼道。茱丽叶和卢卡斯紧跟着他们,犹如运送员一般,一前一后,各自抬着箱子的一侧。又是对“公约”的一次亵渎,茱丽叶暗想。穿着银色制服的人,竟然干起了运送员的活。自打升格成为法律的执行者以来,到底有多少法律被她踩到了脚下?到底需要多聪明才能力证她行为的合法性?
思绪从自己的诸般荒唐转移到了遥远的底层的挖掘工作上。根据消息,柯妮已将隧道打通,孤儿和孩子们安全了。很遗憾,她自己不能下去陪他们,但好歹父亲去了。虽然开始时他坚持说不愿意搅和到她这次任务中,但后来父亲还是据理力争,想要跟她在一起,而不是下去看望孩子们。茱丽叶告诉他说他们已经作了周全的准备,再给她检查身体已没那个必要,才最终说服了他。
箱子一晃,撞在了栏杆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她赶忙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手头的工作上来。
“你在后面还好吗?”卢卡斯叫道。
“运送员们是怎么做到的?”她换了一只手问道。衬了铅的箱子死沉死沉的,巨大的体积挡在了她的双腿前面,让她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卢卡斯在前面,位置稍低,因此倒也可以伸直一条手臂,走在楼梯中间——看起来舒服多了。由于自己的位置太高,她可不敢尝试同样的姿势。来到一个平台处,她让卢卡斯停下,随即解下缠在工装上的腰带,将它绑在了箱子提手上,再挽一个环,套在了肩膀上——她曾见一名运送员如此做过。这样一来,她便可以走在箱子一侧,而那箱子的绝大部分重量,便都靠在了她的腰上,一如运送员们运着那些装有尸体的黑色袋子下去安葬时一般。又一个平台过后,这个姿势有些舒服了,茱丽叶也依稀体会到了搬运的乐趣。这下,倒是给了她思考的时间。伴随着身体的移动,思绪渐渐平静了下来。但随即,她又想到了那些黑色的袋子,想到了自己和卢卡斯正运送的东西,思绪似乎找到一片黑暗顺势躺了进去,不肯出来。
“你怎么样?”沉默着又拐了两道弯后,她问卢卡斯。
“还好,”他说,“只是在想咱们抬的会是什么,你知道吗?盒子里的东西。”
原来他也找到了同样一片黑暗。
“你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动作,不知道是在耸肩还是只是调整了一下双手的抓握姿势。
他们又经过一个平台。尼尔森和苏菲亚已经将几扇门封了起来,但人们的脸依然贴在一面脏兮兮的玻璃后面。茱丽叶看到一名衰迈的老妪,正将一个亮晶晶的十字架贴在玻璃之上。见她出现,那老妪摸了摸十字架,吻了一口,令茱丽叶不由得想起了温德尔神父所说的她正给地堡带来恐惧而非希望的话。“希望”只能是他和教堂才能提供的东西,而且还藏在一个死后才能到达的地方;恐惧源于改变这个世界的机会,无论将其变得更好,或是更坏。
她一直等到两人来到平台下面,这才开了口:“嘿,卢克?”
“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咱们走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咱们会是什么样,”他说,“咱们会被涂上一层黄油,给玉米棒当配菜。”
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笑了起来。
“我是认真的。你觉得咱们的灵魂会不会与白云同在,找到一处更好的地方?”
他的笑声停了下来。“不会,”久久的沉默过后,他说道,“我觉得咱们只会灰飞烟灭,什么都不是。”
他们转了一个弯,又下了一个平台,以防万一又有一扇门被封了起来。寂静的楼梯井当中,只剩下了他们的声音在回荡。
“困扰我的倒不是有一天我不在这儿了,”过了一会儿,卢卡斯说道,“我也不介意一百年前我不曾出现在这儿。我想死亡应该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从现在算起,我一百年后的生活,同一百年前不会有什么两样。”
再一次,他不知是耸了耸肩还是调整了一下双臂,很难说清楚。
“我告诉你什么才会永恒。”他回过头来,以确保她能听清。茱丽叶准备好了听他说出诸如“爱”这样平淡无奇的答案,或是“你的砂锅”这样毫不搞笑的笑话来。
“咱们的抉择。”他说。
“可以停一会儿吗?”茱丽叶问。脖子上同腰带摩擦过的地方开始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她将箱子这头放到了台阶上,而卢卡斯则抬着他那一头,好保持平衡。她检查了一下腰带上的结,转到另外一侧,换了一只肩膀。“对不起——‘咱们的抉择’?”她被他搞糊涂了。
卢卡斯转过头来直面着她:“对,咱们的行为,你知道吗?它们才会永恒。咱们做的不管是什么,都会成为既定事实,覆水难收。”
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答案。他说这话时声音中带着一股深沉的苍凉。那箱子就那样搁在他的膝盖上,茱丽叶被他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答案深深打动了。这里边似乎隐藏着某种哲理,但她一时又抓不住它。“再跟我讲讲。”她说。她将腰带套在另外一只肩膀上,做好了再次抬起的准备。卢卡斯将一只手搭在栏杆上,似乎还想在这儿再休息一会儿。
“我的意思是,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对吗?”
“那是你自己的理论。”她笑道。
“呵呵,它确实就是。‘遗赠’和第一地堡中的那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茱丽叶揶揄说,自己不知道这二者当中到底还有没有值得信任的一方。卢卡斯没理会她,接着说道:
“这也就是说,咱们并不是在一个地方固定不动的。相反,咱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都会在外面留下一条轨迹,一个充满了抉择的大圆圈。咱们的每一次行动——”
“和错误。”
他点了点头,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还有咱们的每一个错误。不过,当然也包括咱们所做的每一件好事。它们全都是不朽的,咱们留下的所有点点滴滴。即便是没人看到也没人记得,那也没关系。那条轨迹,它记载着所有的过往,咱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以及每一次抉择。过去才是永恒的,永远不会改变。”
“让你不敢犯错。”茱丽叶说着,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所拥有的那些时光,不知道此刻他们正抬着的这个箱子会不会又是一个错误。她恍然看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圈硕大的虚空当中,同父亲冷战,失去了爱人,出去清洗镜头……一路走来,伤痕累累,就如行走在这螺旋梯上一般,只是每一脚踩下去,都会印上斑斑血痕。
而这血迹将永远也无法洗刷干净。这正是卢卡斯这一席话的真正含义。她永永远远地伤害了自己的父亲。难道只能这样表述?永远完成时,一种不朽的时态,一种新的语法规则。永远害死了自己的朋友;永远有一个夭折的弟弟和自杀的母亲;永远接受了该死的保安官一职。
覆水难收。道歉无门可入,它们不过是错误的自白,而且通常都是在两人之间。
“你还好吗?”卢卡斯问,“准备好继续走了吗?”
可她知道,他问的并不是她的胳膊还酸不酸痛。他一直都有洞悉她隐忧的能力。他的目光太过犀利,哪怕是最细微的伤痕,也难逃他的法眼。
“我还好。”她撒了谎。巡视着自己的过去,她试图找出一些高尚,找出几个未曾带血的脚印,找出任何曾让这世界更美好的作为。可她被放逐出去清洁镜头时,她拒绝了。永远地拒绝了。她转过了身,径直离开了,于是,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其他方式,再重新来过。
尼尔森已经在防护衣实验室等着他们了。他已经做好准备,换上了他的第二套防护服。茱丽叶穿出去的那套防护服以及在气闸室内清洁时所用过的那两套,都被留在了气闸室内。唯有安装在衣领内的那台无线电被留了下来。茱丽叶曾开玩笑说,它们同人一样宝贵。尼尔森和苏菲亚已将它安装到了这套防护服中,而卢卡斯在大厅当中还有第三台无线电。
箱子被放到了提前清理出来的一张操作台上,茱丽叶和卢卡斯都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胳膊。“你出去好不好?”她问卢卡斯。
他点了点头,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茱丽叶看得出来,他更愿意留下来帮忙。他捏了捏她的胳膊,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才起身离开,关上了房门。茱丽叶坐在她的简易床上,挤进了另外一套防护服中,能够听到他和苏菲亚正在用密封胶带封门的声响。头上的通风孔已被套上了双层过滤网。茱丽叶估计,小铁盒内的气体,远比她放进十七号地堡中的要少——那种严峻的情况下,她还活了下来——可他们还是如临大敌,就像是那小铁盒中的空气足够杀死地堡中的每一个人一样。这样的防护措施,也是茱丽叶一再坚持的结果。
尼尔森帮她将衣服后背拉上,将魔术贴翻过来,封严。她套上了手套。两人的头盔都发出了“咔嗒”一声脆响,随即就位。为了能提供足够的时间和氧气,她特地从乙炔装备室中弄了一瓶氧气出来。空气由一个旋钮进行调节,多余的气体从一个双向阀门中溢出。检查了一下设置,茱丽叶发现,有了氧气瓶的支持,这里边的空气足够他们用上好几天。
“你好了吗?”她测试了一下无线电的音量,问了尼尔森一句。
“是,”他说,“好了。”
茱丽叶很欣赏他们之间的默契,那是两名机械师在同一个项目上夜以继日的工作后所培育的成果。他们之间绝大部分的对话都是关于项目、需要克服的困难以及工具的来回传递。可她还是得知尼尔森的母亲过去曾与她父亲一起工作过,在前往底层当医生前曾是一名护士;她还获悉上两套防护衣的制造者正是尼尔森,其中一套给霍斯顿穿了,另一套刚好和自己擦肩而过。茱丽叶相信,这个项目不光是对自己的救赎,也是对他的。他在这个项目上所花的时间,她觉得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他们都渴望能够将这事做完满。
从工具架上挑了一把一字螺丝刀,她开始刮箱子边缘处的密封。尼尔森也选了一把螺丝刀,从另外一侧开始干起来。等到两人会合后,她同他一起检查了一下,随即撬起箱盖,露出了从气闸内的长凳上取回来的金属盒。将金属盒取出,他们小心翼翼将它放到了一个清空的台面上。茱丽叶犹豫了起来。墙壁上,十数套防护衣正一声不吭地俯视着她,似乎颇不赞成。
可他们已经备下了万全之策,甚至包含一些荒唐的法子。他们所穿的防护服,为了便于操作,上面所有不必要的衬垫都已被拆除,手套也被如法炮制了一遍。卢卡斯所要求的所有妥协,她都做到了。就如同在雪莉面前一样,记得当时为了启用钻掘用的那台备用发电机,她甚至答应减少主发电机的燃料供给来降低发动机的转速,以此来减少负荷,甚至为了防止污染,她还在隧道当中安装了炸药,总之一切对工程有利的事情,她都做了。
意识到尼尔森正在等待自己后,茱丽叶将意念拉回了现实。她抓住镶了合页的盒盖,打开,将里边的样品拿了出来。里边有两份空气样品,一份从气闸当中采集来的氩气,一份来自干枯的遗骸。将它们一一放到操作台上后,铁盒被放到了一边。
“你想从哪一份开始?”尼尔森问。他抓着一小段钢管,里边插着一根粉笔——一种改良了的书写工具,适合戴着手套操作。一块黑色的石板早已被放在了操作台上,以备笔记之用。
“咱们先从空气样品开始吧。”她说。将样品抬到实验室已经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她隐隐有些担心里边的垫圈已是尸骨无存,没什么可观察的了。茱丽叶检查了一下罐盖上的标签,只见上面标注的是“2”,从山脚下采集来的那份。
“呵,这可真够讽刺的。”尼尔森说。
茱丽叶从他手中接过样品罐,透过上面的透明塑料盖看了看:“什么意思?”
“就是……”他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将时间抄写在了石板上,转回目光,歉疚地瞟了茱丽叶一眼,“竟然能有机会做这事,看看外面都有些什么,甚至还能谈论。我的意思是,你当时的服装是我组装的,我还是保安官那套服装的研发小组的头儿。”透明的面罩后面,他皱起了眉头。茱丽叶能够看到他额头上的亮光。“我记得当时还是我帮他穿的。”
这是他第三次或是第四次笨拙地尝试道歉了,茱丽叶很欣赏这一点。“你只是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她安慰他。随即,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万能的借口,一条多么万恶的道路,竟会让一个人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只会简单地去做自己的工作。
“可更加讽刺的是这个房间——”他抬起一只手套,朝着墙上那些正窥视着下面的防护衣挥了挥,“就连我母亲都以为这个房间是用来救人,用来帮助清洁人员尽可能地活下去,帮助人们去探索那个讳莫如深的世界的。可到头来,咱们出现在了这儿,还不光是说说那么简单。”
茱丽叶一句话也没说,但知道他说得对。这既是一个梦想之地,也是一个死亡之窟。“咱们希望发现什么与那外面有什么是两码事,”她最终说道,“咱们还是集中注意力吧。”
尼尔森点了点头,准备好了他的粉笔。茱丽叶摇了摇第一只样品罐,将里边的两个垫圈分开来。物资区制造的经久耐用的那一个,依然完整,边缘处的黄色标记也还在;另外一个垫圈的状况则糟糕多了,上面的红色标记已经消失不见,边缘处也已被罐内的空气腐蚀。底部的两条耐热胶带样品也是一样,从物资区拿来的方形那一条依然完好;为了区分,她特地将从资讯部拿来的那条剪成了三角形,此时,上面已经被腐蚀出了一个小孔。
“据我观察,二号垫圈样品腐蚀八分之一,”茱丽叶说,“耐热胶带上的小孔直径为三毫米。物资区的两份样品都完好如初。”
尼尔森将她的观察所得记录了下来。这便是她最后用来测量空气毒性的法子,用原本蓄意设计了要烂在外面的密封垫圈和耐热胶带同那些已知能够坚持的样品作比较。她将样品罐递给了他,让他仔细分辨,并明白这是他们的第一份数据。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她在外面的幸存。从防护衣仓库中拿来的那些装备还真是原本就没打算让它们撑下去。这第一步所取得的成就让她不由得为之一振,心里立刻便活络了起来,开始计划起接下来的实验。而现在,他们甚至都还没打开外面的空气样品,看上一眼呢。
“我确认垫圈的腐蚀程度为八分之一,”尼尔森注视着罐内,说道,“但胶带小孔的直径,我更倾向于二点五毫米。”
“记下,二点五毫米。”她说。若还有需要改善的地方,那便是等到下次时,他们两人会一人拿一块石板。她的判断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他,反之亦然。还有这么多东西需要去学。尼尔森将他的数据记录了下来,她则抓起了另外一份样品。
“一号样品,”她说,“甬道中采集的。”看了看里边,她发现物资区的垫圈依然完好;而另外一个,几乎被腐蚀掉了一半。其中一个地方,几乎整片都没了。将罐子上下颠倒过来摇了摇,她将垫圈摇晃到了透明盖子上。“这应该不对,”她说,“咱们试试那盏灯。”
尼尔森将台灯拧向了她这边。茱丽叶将它转向罐子上面,在工作台上俯下身去,将身体扭成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透过那残破的垫圈,去看上面那亮晶晶的耐热胶带。
“就……就我观察,垫圈腐蚀一半。耐热胶带的孔有五……不,六毫米。我需要你看看这个。”
尼尔森将她的数据记下,这才接过样品,将台子上的灯转向了自己这边。对于两份样品,她原本觉得差距不会太大,而且即便有一份被腐蚀的程度更为严重,也应该是从山脚下采集来的那一份,而不是甬道中的那份。不可能会出现在他们灌注新鲜气体的地方。
“兴许,是我掏出来时,把顺序给弄错了。”她说完,拿起了下一份样品,控制室中采集来的那份。她在外面时是如此小心,但她分明记得自己走了一会儿神,忘记数数,将其中一个样品罐暴露得太久了。想必这就是原因。
“我确认,”尼尔森说,“这里边的腐蚀更为严重。你确定这是从甬道采集来的?”
“我想我这是弄混了。其中一个开的时间太长了。该死。为了比对,看来咱们不得不把这些数字都给扔掉了。”
“所以咱们才会采集多份样品。”尼尔森说。他在头盔中咳嗽了一声,面罩上立刻覆上了一层白雾。他清了清嗓子:“别太自责了。”
他对她知之甚深。茱丽叶握着控制室中的样品,暗暗咒骂自己,在想卢卡斯在外面大厅通过无线电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到底会怎么想。“最后一份。”她说着,摇了摇那罐子。
尼尔森等待着,拿着粉笔摆好了记录的架势:“继续。”
“我……”她将光亮照了进去,摇动着罐子。一滴冷汗从嘴角滑落,从下巴上滴了下去。“我原本以为这是控制室中的那份。”她说着,将那份样品放下,拿起了下一份样品,但里边却满是泥土。她只觉得心跳犹如擂鼓一般,头晕目眩。所有的东西全都不合常理。除非是她把这些样品盒全都拿错了。难不成真是她搞混了?
“对,那就是控制室中的样品。”尼尔森说着,用笔管点了点她刚刚检查完的那个小罐,“这儿标着数字呢。”
“给我一分钟。”她含混不清地说道。茱丽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了看控制室中得来的那份样品。里边除了氩气,不应该会有其他东西。她将罐子递给了尼尔森。
“对,这是有点不对劲啊。”他说着,摇了摇那罐子,“不对劲。”
茱丽叶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心念电转,思绪万千。尼尔森仔细看了看里边的样品。
“我觉得……”他犹豫道,“我觉得应该是你打开盖子的时候,有一个垫圈不小心掉出来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常有的事情。要不兴许是……”
“不可能。”她说。她一直很小心。她分明看见那两个垫圈就在里边。尼尔森清了清喉咙,将那份样品放到了操作台上,调整了一下台灯,让灯光直接射向了罐子。两人都俯身过去。什么东西也没掉出来过,这一点她完全可以肯定。可若真是那样,就一定是她犯了错误。人非圣贤,孰能——
“里边只有一个垫圈,”尼尔森说,“我真的觉得是掉了——”
“耐热胶带。”茱丽叶说。她调整了一下灯光,只见罐底有东西闪了一闪,一条胶带依然贴在那儿,另外一条却不见了。“你不会告诉我粘在上面的胶带也会掉吧?”
“哦,那就是罐子的顺序被搞错了,”他说,“咱们可以倒着来,这样就完全正常了。因为山脚那儿采集来的那份还没有甬道中的那份腐蚀得厉害。肯定就是这样。”
这个法子茱丽叶也已想到了,但还得把她的所见同她的所想匹配起来才行。出去的唯一意义,便是证实怀疑。如果她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又会怎样?
随即,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突然将她击了一个透心凉。它就像是一场背叛,是那些向来对她很好的机器背叛了她,就像是一台向来非常靠得住的水泵,突然间不声不响、毫无征兆地罢工了一般;就像是一个爱人,在她跌下万丈深渊时却转身离去;就像是一份生死契约,并不是被简单地拿走,而是从未曾真实存在过一样。
“卢克。”她说道。她希望他正在听,正开着无线电。她等待着。尼尔森咳嗽了一声。
“我在,”他回答道,声音飘渺而又遥远,“我听到你们的话了。”
“那些氩气,”茱丽叶透过面罩,注视着尼尔森,“你都知道些什么?”
尼尔森眨了眨眼睛,一滴汗珠从眼皮上掉落下来。
“知道什么?”卢卡斯问,“里边应该有一张元素周期表。我想,应该会在其中一个柜子里边。”
“不是,”茱丽叶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以确保他能听到,“我的意思是,那些氩气是从哪儿来的?难道就连这一点,咱们也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