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照进大办公室的时候,悠木和雅走了进来。
大概是佐山叫来的吧,办公室里已经有七个人,在守着电话了。负责读者来信栏目的稻冈,也早早地就来了,一副令人感到吃惊的、充满活力的表情。依田千鹤子也在,坐在佐山旁边的办公桌前,一边往上拢着长发,一边大口地吃着什么东西。
悠木和雅用眼睛和手势,跟佐山打了个招呼,走上前去,看了看佐山手里拿着的一张复印纸。
上面写着:“《北关东新闻》以不偏不倚、公正中立为宗旨,尊重任何人的立场和意见,并把这些意见,如实传达给读者,是我们神圣的使命。”
这是稻冈的笔迹。他把这段话复印,交给守电话的人每人一份,回应抗议电话的时候作参考。佐山在复印纸的一角,用“正”字记录着来电话的个数。
佐山已经接到七个电话,千鹤子是六个,按七个人计算,大约来了50个抗议电话了。
悠木和雅刚刚问了问佐山,有没有遇难者亲属的抗议电话,他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悠木拿起电话,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立刻钻进了悠木和雅的耳朵里。
“北关新闻!你们是怎么搞的!……”对方吼着。
直接听到了读者愤怒的声音,悠木和雅反倒平静了许多。
“您有什么事吗?”
“这还用问吗?读者来信!……你们为什么要登那样的文章?太过分了吧!……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对遇难者亲属太残酷了吗?”
“我们觉得这也是一种意见,而且,那确实是一篇关于人的生命的、思考的严肃的文章。”
“那为什么要匿名?就知道是个20岁的大学生!……”对方叱责说,“文章分明是有恶意的,你们觉得刊登这种文章合适吗?”
“我们知道具体是谁写的,而且,我们也知道作者,是非常认真的。”
“浑蛋!……北关是群马的地方报纸,那些遇难者亲属到群马县来,肯定要看这份报纸的,他们看了这篇文章,心里会有多么难受,你们想过吗?我都觉得丢人!觉得对不起遇难者亲属!……”
“……正因为是地方报纸,我们才刊登这样的文章,希望您能够理解。”
这时,佐山递过来一张纸条。悠木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遇难者亲属——0。
悠木和雅觉得稍微安慰了一些。
这时,那个嘶哑的声音又叫了起来:“是吗?明白了!……我再也不订《北关东新闻》了,从今天开始就不订了!……你们的水平最低,我宁愿下地狱,都不看你们的报纸了!……”
这是一个善意的读者,但是,他那“再也不订《北关东新闻》”的宣告,让悠木和雅的心里很难受。
抗议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了。
也许是察觉到会捅娄子吧,还不到早上八点钟,主任粕谷和社会科科长等等力,相继来到了办公室。昨天晚上,他们二位参加金融界人士举行的宴会,没有在场。副主任追村打电话告诉他们,悠木和雅要登一篇,内容敏感的读者来信,但是,他们没有当回事,继续在宴会上喝酒。
追村在九点之前露了一下面,很快就消失了。岸本和田泽也来了,他们说:总经理饭仓和社长白河,也早早地就来了,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10点过后,抗议电话总算消停下来了。悠木和雅数了数,总共来了283个抗议电话,仅次于前年选举期间,把候选人照片登错的那一回。
不过,遇难者亲属的抗议电话,却连一个也没有打来。
但是,悠木和雅并不能为此感到高兴。读者的意见是直率的,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抗议电话听得越多,悠木就越怀疑自己,坚持全文刊登望月彩子的文章,是否是正确的,甚至连自己下决心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悠木都回想不起来了。
“悠木!……”主任粕谷摇晃着巨大的身躯走了过来,听声音就知道他很生气,“社长今天都提前上班了!……”
“我听说了。”悠木和雅点头说。
“恐怕这回得让饭仓钻空子。”
“我向社长说明情况。”
“这回你可是太过分了。”粕谷的口气里的意思是:我可保不住你了!
“没有遇难者亲属的抗议电话,也算便宜了你。不过,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
“恐怕不会来了。”悠木说话的声音里渗透着自己的愿望。
“悠木先生!……你的电话。”依田千鹤子的表情,跟昨天通知悠木和雅,有客人来的时候的表情,简直是一样的,悠木马上就明白来电话的人是谁了。
悠木和雅赶紧过去,从千鹤子手上接过电话,果然是望月彩子。
“今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了我写的稿子……”望鱼肉彩子说话的声音很小。
“你怎么了?”
“我……我写的文章太过分了!……”望月彩子道歉了,“我……我觉得……真……真对不起那些遇难者亲属……”
在文章里写过“不会哭泣”的望月彩子哭了。
悠木和雅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刊登,望月彩子的那篇文章了。自己并不是为了安慰彩子,而是为了解放自己,那颗因望月亮太郎之死,被禁锢了多年的心。
悠木和雅不禁仰天长叹,心里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悲痛,但是,此刻的他,想到的是:应该赶快止住彩子的眼泪。
“遇难者亲属,没有一个打电话表示抗议的。”
“是嘛……”望月彩子冷淡地说。
“看来他们理解了你的心情。”
“可是……我……我想向他们道歉……”
“那就再写一篇文章嘛。”
“什么?……”
“写好以后我还给你登。”
“真的吗?”
“保证给你登。”悠木和雅咬紧牙关,坚定地说。
这时,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转向了门口,悠木和雅的目光,也被大家带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