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
悠木和雅在上午11点,就来到了《北关东新闻》报社。昨夜负责收尾的悠木,本来不应该这么早就来的,但是,为了跟出版部副主任贝冢商量,可否出版一本关于日航空难的书,悠木和雅便提前来到了报社。
昨天夜里,悠木和雅曾经给贝冢打过电话,贝冢开始非常冷淡地予以拒绝,但是,听悠木说完自己的想法以后,贝冢又觉得可行,让悠木和雅早点儿来报社,和他具体地谈一谈。
把关于这次空难的报道编成一本书,是第一个山峰翻过来以后,悠木和雅很快在心里,形成的另一个想法。翻过了第一座山峰,只不过是对这次日航空难的报道的开始。不说别的,把520个遇难者的遗体的身份完全辨明,就不是很快就能够完成的,更不用说遗物的确认、飞机残骸的搬运、遇难者家属到现场哀悼、祭奠仪式等……取材任务繁重得很呢。
但是,不论多么大的事故,随着时间的推移,记者也好、编辑也好,士气渐渐低落,那都是正常的现象。不但悠木和雅本人是这样,从整个大办公室的气氛,也可以看得出来。
空难刚刚发生的时候,人们感到万分惊愕,万分震撼,但是,新闻这东西总会失掉新鲜度,乃至腐烂变质。关于这一点,当过多年记者的悠木和雅,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因此,悠木和雅想编一本书,把日航空难记录下来,延长这个特大新闻的寿命,从而改变报道一结束,就被遗忘的现状。另外,作为“日航全权”,也应该慰劳一下,那些到现场采访的年轻记者,可以说是一种义务感吧。
空难发生以来的一个星期里,悠木和雅派到现场的记者,多达50人次,他们写的稿件,大部分都没有能够见报,都在悠木和雅的抽屉里塞着呢。把这些稿子重新琢磨琢磨,润色加工,编成一本书,就可以把采访过这次空难的记者的名字,全都记录下来。
如果想写新的感想,川岛可以写写第一天,自己没有能够爬上御巢鹰山的懊悔,玉置可以写,写由于“全权”悠木和雅的判断失误,使爆炸性消息从手边溜走以后的愤懑……
“也许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才想到要编这本书的吧……”
悠木和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顺着楼梯上楼,顺着二层的游廊向西楼走去。强烈的阳光从游廊顶部的采光窗,热烈地照射进来,晃得悠木和雅的眼睛生疼。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
推开出版部的门,好几张脸立刻扭过来,其中之一是副主任贝冢的。跟贝冢的视线撞在一起的时候,悠木和雅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因为他的表情跟电话里的口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好像对悠木的到来很反感。
“来啦?到里边儿来谈吧。”贝冢指了指里边的主任办公室。
悠木和雅默默地跟着贝冢,往屋里走去,心里这个骂呀:“畜生,你小子把我领到,茂吕主任那里去干什么,我是因为知道茂吕不会同意,才找你这个当过记者的副主任的!……”
茂吕主任装腔作势地,把悠木和贝冢让到沙发上,然后,很不情愿地把正在看的一本书合上,又把老花镜摘下来,放进一个眼镜盒里,又从另一个眼镜盒里,取出近视眼镜戴上,慢吞吞地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才从大号的真皮转椅上站起来。看表情就知道,他已经从贝冢那里,听说悠木想出书的事了。
“你想出什么书啊?”茂吕主任尖刻地问。
果然不出所料。悠木和雅知道没有希望了,但是,他还是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把关于日航空难的报道,加工润色一下,出一个报告文学集。”
“报告文学集?”茂吕主任鄙视地看了悠木和雅一眼,坐在悠木对面的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用眼神催促悠木说下去。
悠木和雅就像没看见,茂吕那恶劣的态度似的,继续认真地说:“我想问一问,咱们出版部能不能出版这样一本书?”
“我刚才不是问过你了吗?是怎样一本书?”
“把咱们报社的记者们,在采访日航空难的过程中,写的报道、照的照片,编成一本书,作为一个记录保留下来。”
“记录?……把报纸上的报道和照片剪下来,做一个剪贴簿不就行了吗?”
“我想用书的形式保留下来,不管怎么说,这起世界最大的空难,发生在咱们群马县。”
“你想印多少册?”
“这个我还没有……”悠木和雅的话卡壳了,具体的问题,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
茂吕主任以战胜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问:“你那书有人买吗?”
悠木和雅已经预料到,茂吕会提出这个问题的。《北关东新闻》出版部出版的书,大部分是自费出版的。比如说,当过校长的写回忆录,要先统计一下,自己教过多少学生,然后决定印多少册。因为这种书摆在书店里,是没有人买的。
悠木和雅明明知道,说出去也会被顶回来,还是说了:“最好能面向一般读者,问题是能摆到书店里去吗?”
“只要我出面,还是可以摆到,本地出版物的架子上去的。这种东西,摆在那儿也没人买呀!……”
“我认为关心这次空难的人还是很多的。”
“不过,群马县的人,好像没有人坐那架飞机吧?”
悠木和雅愣了一下,忽然注意到:自从自己走进出版部以后,没有见过一份《北关东新闻》,难怪茂吕不知道。
“不,群马县有一个人遇难。”
茂吕窘住了,但很快就恢复了傲慢的态度:“才一个呀?那算什么?”
突然,一直尴尬地坐在旁边没说话的贝冢,向前探了探身子说:“出一本简装杂志之类的,小册子怎么样?”
“什么?……”茂吕不满地瞪了贝冢一眼。
贝冢虽然害怕了,但是,他毕竟在编辑部当过记者,还是想帮老同事悠木和雅一把的。他谨慎地解释道:“别太厚了,文字和照片都不用彩色的,花不了多少钱,事先到县警察局、自卫队、消防队征订一下,也许还能赚点儿钱,摆在书店里也能卖。”
“浑蛋哪你?那跟《上毛新闻》出版的《群马画报》,能有什么区别?……人家是县政府给出钱,赔了钱有人给兜着,咱们是自己出钱,卖不出去,赔钱的是咱们自己!……”
“不过,听悠木说,他想编的书,是新闻报道的深刻化和文学化,还是很有特点的。”
“得了吧,这种东西,《星期五》和《焦点》之类的杂志,弄得够花哨的了,你再弄一本四不像,你觉得会有人看吗?”
“那倒也是……”贝冢退缩了。
“算了,不打搅了!……”话到喉咙口,悠木和雅又咽了回去。
茂吕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悠木说:“一般体裁的书,也一样没有人买!……不管怎么说,这种书要做的话,《朝日新闻》啦、《读卖新闻》啦,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就做出来了。不光是速度,内容也是我们没法比的!……”
“我可以断言:到御巢鹰山现场采访的,北关记者们写的稿子,一点儿都不比别的报社记者逊色!……”悠木和雅有些激动地说。
“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地方报纸就是地方报纸,你得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你们这些个编辑也是,一看事故很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以后再想起什么歪点子的时候,先往自己头上浇两瓢凉水,再跟上边说!……”
“还没跟上边说呢。”悠木和雅说着,站起来就往门外走。
茂吕那厌烦的声音,从后边传过来,钻进悠木的耳朵里:“傻瓜!……明明知道会碰钉子,还跑这里来讨没趣儿,吹捧编辑部的书,我能给他出吗?”
这才是茂吕的心里话。悠木假装没听见,大歩走出出版部。
出版部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悠木和雅一眼,都在忙着修改自费出版的书稿。在他们眼里,赚钱比日航空难的报道有意义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