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主任粕谷坐在沙发里,额头上捂着一块手绢。
“我认输,饭仓简直就是一条毒蛇!……没办法,只好给他写了。”
“您给他写了?”悠木和雅觉得奇怪,要写检讨,也应该是悠木写呀。
“对了,刚才你不在场。从现在开始,一个月以内,零点以前必须截稿付印!……”
悠木和雅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您接受了?”
“不但在口头上接受了,还签字画押了!……”粕谷主任恨恨地说。
“零点?……不管发生多么大的事,也得零点?”
“对!不管发生多大的事!……”
悠木和粕谷同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副主任追村和社会科科长等等力默不作声。光是伊东康男一个人,悠木和雅还能够对付,一把总经理搬来,他们就对付不了了。
粕谷无精打采地看着悠木,意思是让他说一说,明天的版面怎么安排。
悠木和雅低头看着手上的纸条,开始考虑怎样说出自己的计划。佐山的一瓢冷水,使悠木和雅的心思,至少有一半回到了“日航全权”上了。
“头版头条登减压隔板,然后是农大二附中棒球队,打进了第三轮,现在比赛结果还没有出来,但不管是输是赢,都上第一版。社会版弄一个遗书特辑。”
“遗书?什么遗书?”粕谷抬头好奇地问。
“飞机坠落之前,遇难者写给亲人的遗书,被发现了好几份,我认为非常具有新闻价值。”
“哦,登吧!……”粕谷满脸无所谓。
悠木和雅继续说:“我的主张,还是以日航空难为中心,尽量多登关于日航的报道。”
本来以为追村会发怒的,没想到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饭仓经理到底给他们施了什么魔法,让他们变得这么老实了呢?
“可惜啊,昨天没登太可惜了!……”粕谷突然提起了这个悠木最不爱听的话题,“昨天那个第二套方案,要是实行了的话,可就万万岁了,饭仓那小子也就没话说了。”
如果是一个没有当过记者的人,说这种外行话,还可以原谅的,可粕谷是编辑部主任啊!就算悠木坚决反对,粕谷只要想登,登多少登不了啊!
“好了,会就开到这儿吧。”粕谷看看追村和等等力,最后看着悠木说,“你的检讨写是写,但不必交到上边去。你随便找张白纸,写一写就行了,写完了交给我。”
悠木和雅默默地点了点头,站起来往门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追村小声对粕谷说:“主任,对那小子太客气了吧?”
悠木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盯着追村,追村反而提髙声音说:“我认为让悠木当日航全权的决定。本来就是错误的。”
“追村先生!……”粕谷主任制止了一声。
没想到,追村说话的声音,反倒更大了:“通过昨天夜里的事情,就更加清楚了,从根儿上说,这小子是个胆小鬼,特别是在关键时刻,肯定当逃兵,成不了大器。”
悠木走到追村面前说:“我成不了大器,这我不否认,但我想问问你,我什么时候胆小鬼来着?你给我举个例子!”
“你想干什么?你这是什么态度?”追村要冒火了,“你刚当记者的时候就是!……每次命令你写稿子,你都说还没查实,再查查,结果呢?可以抢在别的报社前边的、登出的消息,从你手边溜走了多少?”
“副主任又怎么样呢?不等查实就发稿,多少消息是你误报的?”
“浑蛋!这话也轮得着你说吗?……”追村激动地手舞足蹈大骂着。
“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吧!……”粕谷大声劝说着,等等力也站起来,插到追村和悠木之间,防止他们打起来。
追村嚷嚷得更欢了,“都是因为你!让我们受了奇耻大辱!……饭仓经理嘲笑我们还不算,连伊东那小子都敢欺负我们!……”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呢?”悠木也嚷嚷起来,“副主任的工作是什么?讲歪理吃白饭的?”
“你……你小子……”追村气得脸色苍白,抬手要打悠木和雅。粕谷和等等力一边一个,按住了他的胳膊。
“悠木!刚才的话太过分了!……”等等力连劝带批评地对悠木和雅说。
但是,悠木和雅依然盯着追村的眼睛,愤怒地说:“挨了饭仓经理的批评,你找我嚷嚷什么?……《每日新闻》抢了先,你怎么不嚷嚷啊?你也当过记者,难道就没有一点儿自尊心吗?”
悠木和雅说完,大步走出主任办公室。
大办公室的人可能都听见,他们在主任办公室吵架了,悠木和雅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看着他。经过办公桌之间的通路,回到自己的位子的时候,悠木把地面跺得咚咚响。
岸本吃惊地看着悠木。他刚进办公室,挎包还在肩膀上挂着呢。
“嗨!……悠木,怎么了?”
“没什么!”悠木和雅随口一说。
“因为《每口新闻》?”
“为了那个倒好了!……”悠木和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
“喂,我说悠木……”
“等一等!……”悠木和雅看见追村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以后,不是回自己的位子,而是直接出了大办公室的门。
莫非是去社长室,要求罢免我的“日航全权”?随你的便吧!我还打算写申请要求罢免呢!
岸本担心地凑过来说:“按说在这种时候,我不该……不过,有件事不得不对你说。”
“以后再……”悠木和雅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神泽打人了!……”岸本嘴快说出来了。
“打人了?……打谁了?”悠木一愣。
岸本弯下腰,嘴对着悠木的耳朵小声说:“暮坂。”
悠木和雅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神泽打的是广告科科长。
“为什么打架?”悠木和雅抬头问道。
“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是在坠落现场打的。”
悠木和雅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暮坂上了御巢鹰山?”
“我也觉得奇怪。”
“去爬山玩儿吗?”
“不知道。”岸本摇了摇头。
“谁告诉你的?”
“摄影记者部的远野,今天也上山了,他说他看见神泽,把暮坂给打了。”
“你没问一问远野?”
“他现在正在暗房里洗照片呢!……”岸本指了指外面。
悠木和雅使劲儿吐了一口气,双拳在大腿上砸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一直是攥着的。张开一看,掌心已经顶出了几个紫红的指甲印。悠木再次把拳头攥紧,攥疼了也不松手。
虽说是报社,但这里跟一般的公司,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不管理由是什么,打了上级的下级,肯定会被公司开除的。而且神泽打的是暮坂,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
暮坂一直是政治科的记者组组长,为了当科长才去了广告科。悠木和雅原来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后来听等等力说,暮坂是因为得罪了白河社长,被轰出编辑部的。暮坂对编辑部肯定是恨之入骨。
悠木和雅抓起电话,拨了神泽的呼机号。
等了五分钟没有回音,悠木和雅又拨了警察局记者室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又拨了几次,一个别的报社的女记者,随手接了电话,不耐烦地说:“《北关东新闻》的一个都不在!……”
悠木和雅又拨了神泽的呼机号,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回音。
悠木和雅想了想,拿起报社的内线号码表,找到广告科规划股的号码,立刻拨了过去。
“喂,规划!……”
“麻烦你叫一下宫田。”
“您哪儿啊?”
“业务部。”悠木和雅报了号。
宫田还以为业务部找他有什么事呢,一听是悠木和雅,有些不知所措,“有……有事吗?”
“问你点儿事儿,咱们是自己人,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他们都是安西组织的“一起爬山去”俱乐部的,还算比较熟悉。
“暮坂科长呢?”悠木直截了当地问。
“今天休息。”
“我知道他今天休息,他去御巢鹰山了吧?”
“啊……不……没有。”宫田突然口吃起来。
“不让你对任何人说,对不对?”
“啊……不要对编辑部的人……”
“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小声告诉我,暮坂科长去御巢鹰山干什么?”
“我也没问……不过……我琢磨着,可能是去找说话的材料吧。”
“说话的材料?什么意思?”
“也就是聊天儿的时候的话题。拉广告请客的时候,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儿是吧?……不能没有话题呀。”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他们为了在拉广告、请人喝酒的时候,有聊天儿的话题,竟然到遗体成堆的空难现场,去找所谓“说话的材料”!
“科长在开会的时候,还经常让我们每人说一个,发生在身边的新鲜事儿,每天都得请客,不能每天只说一个话题吧?为了找说话的材料,科长可没少费心思。”
宫田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什么顾虑,这是可以理解的。他没有当过记者,不管看多少经过加工的电视画面,都无法联想到真实的死尸的惨状。
但是,暮坂可不同,他当过记者,见过死尸,“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时代,他曾经是取材班的一员。
这个暮坂,要把“日航”作为拉生意的材料,加以利用,所以激怒了神泽——大概是这么回事吧?不过,暮坂是个很聪明的人,明明知道把自己的真实目的说出来,会激怒编辑部的人,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
“宫田,我们编辑部的神泽你知道吗?”
“知道,科长就是请神泽带他上山的。他们是同乡。”
哦,神泽和暮坂,还有远野,三人一起上了御巢鹰山。问题是后来,神泽为什么……
“宫田,就当我没给你打这个电话,拜托!……”
悠木和雅挂断电话以后,立即往岸本那边探着身子说:“我到摄影记者部去一趟,要是有佐山或神泽的电话,你给我转到那里去。”
“知道了。”岸本答应得很痛快。
悠木和雅站了起来,迅速走出大办公室,到了楼道里就跑了起来。御巢鹰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悠木和雅的脑海里,非常清晰地浮现出几天前,那个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哭起来没完没了的神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