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即1985年8月15日的早晨,在编辑部主任的办公室里,主任粕谷、副主任追村、社会科科长等等力、整理科科长龟岛……编辑部的主要干部都在场。
悠木和雅走进屋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他,就连平时关系比较好的龟岛,也对他板着脸。
悠木和雅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果然,会议的第一项内容,也许就是等等力宣布,解除悠木的“日航空难报道全权负责”。他甚至想自己主动提出,解除这个有名无实的“全权”。
但是,会议的议题完全是另一回事……
“现在开会,研究今天的版面,怎么安排比较好,请大家拿出各自的智慧来。”粕谷来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环视着大家。
今天的版面安排,确实需要智慧。有三个方面的内容都非常重要:一是继续报道空难事故,二是战争结束40周年纪念日,三是中曾根首相正式参拜靖国神社。
最让人头疼的,是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内容。你说这是那位“乡土宰相”的英明决断也好,盲目蛮干也好,作为一张地方报纸,如何处理,还真是挺难办的。空难事故发生以来,一直保持沉默的政治科科长守屋和副科长岸本,被粕谷安排在上座,就是这个原因。
“我看,中曾根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报道,应该安排在头版头条位置。”守屋先发制人。
大概是从守屋说话的口气里,闻到了“政治臭味”吧,等等力用社会科科长的表情,看着守屋说:“空难事故不上头条了?……掉下来才四天哪!……”
“今天就来个挂肩吧。作为战后第一个,正式参拜靖国神社的首相,不弄个头版头条,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守屋毫不退让。
“别用过年的感觉说话!……”等等力严肃地说。
“过年的感觉?什么意思?”
这两位同年进报社的同行,都互相瞪起了眼睛。
“这次跟他当上首相以后,第一次回故乡,完全是两码事!……”等等力严肃地说,“正式参拜靖国神社是有问题的!不但在野党和宗教团体会反对,中国、韩国也会提出抗议的!……”
“那又怎么样?……日本国内的事情,用不着外国说三道四!……”守屋愤愤地说,“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向为国捐躯的英灵表达悼念之情,那又有什么不对的?”
“政教分离你懂不懂?正式参拜有可能是违宪的!”
“所以我才说,这条新闻非常非常的重要嘛!……绝对不比空难事故逊色!”
“死了520人呢?”
“群马县县政府所在地——前桥大空袭死了多少人?”
“少说这种没有用的废话!……”等等力愤愤地说。
“等等力!你小子才是过年的感觉呢!……”
“你是什么意思?”等等力质问着。
“事故越大你越高兴!死人越多你越高兴!……”守屋讽刺地说,“不过嘛,虽说是欠的空难事故,也是别人送来的事故!……日本航空的事故,根本就不是本县的素材!……”
悠木和雅不禁看了守屋一眼。
“别人送来的事故”,悠木早就料到,有人会说出这种话来,没有想到的是,在社会科与政治科之间的争论中说出来了。
悠木和雅把视线收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对守屋的不满,也就是看了他一眼而已,并没有产生空难事故,被他轻看了之类的想法。
当然,今天如果把头版头条,让给了中曾根康弘参拜靖国神社,整个编辑部对空难事故的报道,就会热情大减。空难事故全靠“世界最大”啦、“前所未有”啦,等等空洞的词句支撑着,守屋的话一针见血,所谓“过年的感觉”的指摘,也不是无的放矢。编辑部的人们,谁都不敢正视“别人送来的事故”这个事实,而是把“世界最大”作为兴奋剂,去消减着自己的睡眠时间。
守屋跟等等力的争论,很快就结束了。互相牵制一下而已。《北关东新闻》跟全国性大报不一样,单位小,人员少,政治科跟社会科,没有根深蒂固的矛盾。除了悠木和雅一直是社会科的记者以外,在座的编辑部干部们,几乎两边都干过。《北关东新闻》称得上势不两立的,是编辑部门跟经营部门,社长派跟总经理派。
粕谷故意使劲儿叹了一口气,把大家的视线吸引到他这边来:“守屋,假如中曾根首相上头版头条的话,你准备怎么上?……我的意思是内容,光是吹捧不行吧?”
“当然也要刊登,在野党发表的批判性谈话。”
“那样的话,会不会让读者认为,我们是为了打中曾根的板子,才让他上头版头条的?让中曾根首相的阵营认为:我们的姿态,跟《朝日新闻》《每日新闻》是相同的呢?”
“这倒也是,”守屋想了想,继续说道,“整体上还是要,给人以‘中曾根干了一件大事’的印象,在大标题的配置上,下一点儿工夫,问题不大。”
粕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问:“首相如果上了头版头条,福田阵营会怎样理解呢?”
“这个嘛,如果他们觉得没有批判,心里也许不痛快。”
“这小子该受不了了……”
《北关东新闻》在“角福战争”中吃尽了苦头。当时担任编辑部主任的白河发出指示,避免批判当时的竞选者之一的中曾根,结果福田阵营都不订《北关东新闻》了,损失惨重。
紧接着,福田纠夫在总选举中,以178281票的绝对优势,战胜了中曾根康弘。这个数字接近《北关东新闻》的订阅量。所以,得罪了“福田党”可了不得——报社的干部们,都了解这一点。
粕谷把脸转向副主任追村:“你看呢?”
“我看嘛,头版头条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追村今天没有以往的干脆劲儿。按说讨厌自卫队,就应该反对中曾根康弘,可是,社长白河是亲中曾根的,这让追村左右为难。粕谷把他当作暗藏的“福田党”加以追问,使他躲闪不及。
粕谷又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看起来,非得问一问饭仓总经理不可了……”
房间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饭仓总经理外表看上去像个绅士,外号“黑社会的教授大哥”。在《北关东新闻》报社,他是最接近福田纠夫的一个存在。
粕谷以“调停专家”的口吻,对守屋说:“关于这次参拜,饭仓总经理没说什么吗?”
饭仓虽然不主抓编辑部的工作,但是,经常给编辑部的大办公室打电话,通报什么“福田的意见”啦,“福田的反应”啦,等等。编辑部的干部们,对饭仓的行动看法不一,但都可以通过“饭仓情报”,或多或少地了解到,福田纠夫阵营的想法。“饭仓情报”往往比记者们通过福田的秘书,搜集来的“秘书情报”更加准确,更接近福田纠夫本人的所思所想。
“为什么这一次,他什么都不说呢?”粕谷不耐烦地问。
“恐怕是在静观局势变化吧。”回答粕谷问话的是追村,大概是听到饭仓的名字以后,他也愤愤不平起来。
“静观?为什么?”粕谷这么一问,追村马上指手画脚地说了起来,“后发制人嘛!……咱们要是来个头版头条,他就可以批评咱们吹捧中曾根。总经理这次划拳打算后出,真不愧是黑社会的教授大哥!……”
粕谷神情忧郁地点了点头:“要尽最大努力,不被别人钻空子。追村,你下结论吧!……”
“头版头条还是要上的,按照守屋说的,把在野党发表的批判性谈话登上去,再加上一些解说性文字消消毒。”
“解说?用共同社的?”
“共同社的解说,言辞过于激烈,让青木写一个比较温和的。”
“不行!……加上我们自己的解说,那样做太危险了,读者会认为,那就是咱们报社的主张。”粕谷立即打断了这个主张,“混杂着主观看法的东西,最好不要刊登。”
“这倒也是……”追村听粕谷这么一说,不由得沉思起来。
大家都沉默着,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可以说,在没有摸清楚总经理的想法之前,谁也无法判断,头版头条关于中曾根康弘去参拜靖国神社的新闻,到底该怎么登好。
粕谷把庞大的身躯,靠在沙发背上,环顾四周问:“你们想一想看,《上毛新闻》那里会怎么做?”
整理科科长龟岛说:“恐怕还是以日航空难事故为中心吧。”
粕谷对龟岛的回答感到意外:“为什么?”
“看看咱们编辑部大办公室的气氛,就可以推断出来。所有的人都着了魔似的,热衷于报道日航空难,就算咱们决定上中曾根的新闻,大家也不会有多大热情。”
龟岛的说法,显然是一种无视事物本质的说法,但粕谷听了以后,好像很受启发。
“嗯,你说得有道理。”粕谷点了点头。
龟岛得意地说:“就是嘛!……报纸啊,它就是一个活物,不重视它的生长规律,那是不行的。”
粕谷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了悠木和雅的身上:“你呢?你怎么看?”
悠木和雅默默地看了粕谷一眼,暂时没有说话。他做好了被拒绝发言的思想准备,却没有做好,回答问话的思想准备。如果是昨天,悠木会毫不犹豫地说:“应该上日航空难”,但是,昨天晚上佐山的稿子被排挤,自己又被社长侮辱,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了,报道日航空难的热情,也顿时减了大半。
追村和等等力冷漠的目光,制造了一种不许他发表意见的氛围,他自己也意识到,不会有人再信任他这个“日航全权”了。
“嗨!问你呢!……你是什么意见?”粕谷又问。
悠木和雅从粕谷的表情和声音里,可以听出某种期待感,哪怕他仅仅对龟岛的意见,表示一下赞成也是可以的。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心想: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了!
“哪个上头条都无所谓。”
粕谷的表情立刻变成了失望。
会议在没有得出结论的情况下,伴随着粕谷的第X声叹息,草草地结束了。
“傍晚再开一次会,我这就去见总经理!……”粕谷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