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多钟,悠木和雅从编辑部里走了出来,顺着已经没了照明的楼梯爬上四楼,走进顶头的值班室,打开空调,胡乱躺在了靠墙的简易折叠床上。他没有开车回家的把握,头脑涨得厉害,简直要炸裂了。
死者520人。全世界最大的空难。
这个“全权负责”可不好当啊,事件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能力。战斗才刚刚开始,123次航班坠落在群马县上野村的御巢鹰山以后,才过去了32个小时,报纸才出了两天的。
“早上六点钟叫我起来。”悠木和雅用床边的内线电话,给值班记者打了个招呼,扯掉被汗水浸透了的领带,枕着胳膊躺了下来。
满床值夜班的年轻记者们噎人的汗臭,唤起乡愁似的,让悠木和雅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经常在这里睡觉的情景,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失落感。这张简易折叠床,对于满天飞的年轻记者来说,就是一棵栖身的大树,是他们早出晚归歇歇翅膀的地方。但是,他们的大脑从来没有睡着过,每天都在做着野心勃勃的五彩腾达梦。
眼前浮现出佐山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为了给地方报纸《北关东新闻》争一口气,佐山他们冒着盛夏的酷暑,在连路都没有的大山上,爬了12个小时,终于赶到御巢鹰山飞机失事现场,天黑以后冒着生命危险下山,用电话把写好的稿子,传回来给了报社……可是,几小时以后,送到千家万户的报纸上,竟然没有佐山的署名文章,而是等等力他们拼凑的……“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时代的老记者们,是不希望新星诞生的。
这回,佐山没有能够在《北关东新闻》的历史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佐山的文章未能刊出,会引起什么后果呢?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佐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记者,谁也压制不住他,他的个性之强在报社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以后对坠机事件的采访能否顺利进行,将取决于佐山的态度。
如果佐山采取某种报复手段,也是等等力他们罪有应得。想到这里,悠木和雅感到了释然,翻了一个身以后,佐山那棱角分明的脸,就在眼前消失了。
可是,安西耿一郎的事情,悠木和雅还是放心不下:摔倒住院了……到底是在哪儿摔倒的呢?
两个人本来应该一起去攀登冲立岩的,燐太郎说住在前桥市的县中央医院,方向不对呀,莫非安西也没有去谷川岳?
“睡着了,可是……睁着眼睛。”安西燐太郎那细小的声音,依然留在悠木和雅的耳朵里。
今天早晨7点开会,研究如何安排今天的版面,开完会应该有时间,利用那段时间先回一趟家,然后去医院看望安西,但愿伤得不重……
想着想着,悠木和雅似乎听见了,自己打呼噜的声音,他睡着了。好像还没睡几秒钟,身体被人剧烈地摇晃起来。
“喂!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悠木和雅木弹簧似的跳了起来,由于眼皮被眵目糊粘住,一时睁不开眼睛,但是,从声音可以判断出,叫醒他的人是广告科科长暮坂。
悠木和雅用袖子擦擦眼睛,抬头一看,果然是暮坂那张有棱有角的大红脸。
“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暮坂把一份报纸摔在悠木身上。
悠木定睛一看,原来是今天的《北关东新闻》的第二版。
“怎么了?……”说完看了看挂钟,差十分6点,不知不觉睡了三个小时了。
“装什么蒜哪你!……”暮坂科长气急败坏地大声说,“广告!广告!……第二版的广告你没有给我登!……”
悠木和雅想起来了。昨天傍晚,共同社陆续发过来很多现场的照片,砍掉哪张都舍不得,于是决定全部采用。整理科的职员说放不下,悠木大怒,吼道:“那就把广告撤了……”
悠木和雅本来想好晚上就把撤广告的事,向上边汇报的,由上边通知广告部,但由于一直担心着佐山和安西,就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悠木和雅醒过味儿来,下床坐在床沿上对暮坂说:“对不起,把广告撤了。”
“是上边儿的指示吗?”
“不,是我决定的。”
“你怎么敢随随便便地,就撤我的广告?”
“现场照片删掉哪张都不合适……”
“你小子知道,你都干了一些什么吗?”暮坂咆哮着从怀里拽出一张纸来,在床上摊开,“你看看!……你给我好好儿地看一看吧!”
那是一张应该刊登在,今天的报纸上的广告校样,内容是:高崎购物中心今日开业。
广告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告诉各位读者,北关东营业面积最大的百货商场——高崎购物中心,于今天正式开始营业。悠木和雅向暮坂鞠躬认错:“我太迂腐了!……”
“道个歉就算完啦?这是无法挽回的损失,你知道吗?你说!你怎么负这个责任吧?”暮坂用威胁的口气说,“刊登这个广告有多大的效益,你知道吗?我们部的池山,说破了嘴皮子才拿下这个广告的!……对方最初的态度是只在《上毛新闻》登广告,池山恨不得跪在地上,给人家磕头谢罪,人家才答应也在咱们这儿登的。这下可好,全都泡汤了!”
“对不起!飞机失事事故太大了,我光顾了这边儿了。”
“事故太大了?少来这套吧!……不就是掉下来一架飞机吗?世界上有为了报道这事儿,就把广告撤了的傻瓜吗?”
悠木盯着暮坂的脸,心想:“不就是掉下来一架飞机?怎么能这么说呢?”
暮坂比悠木和雅早两年进入报社,以前他当过编辑,为了混个科长当当,去年春天才去了广告部。如果他是一直干广告的,说出这种话来还可以理解……
悠木和雅往前探了探身子:“我说科长阁下,您应该明白呀,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故啊!……”
暮坂一撅下巴,喊着:“那又怎么样?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时候,也没有撤过广告啊!……少登一、两篇报道、一两张照片也得上广告啊!咱们就靠这个吃饭哪!……”
悠木和雅见他不可理喻,就把头转向一边,不说话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喂!悠木!你知道广告费多少钱吗?”
“我不知道!”
“102万5千哪!”
“是吗?”
“是吗个屁!……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们这些编辑记者,都是不知别人辛苦的纨绔子弟呢!”
“纨绔子弟?”
“一分钱都不挣,全靠我们养着。难道不是吗?”
悠木和雅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当过多年编辑的人说的话,暮坂调到广告部,还不到一年半呢,怎么变得这么快呀!
悠木和雅觉得血往上涌,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报社嘛,报纸就是商品,我们这些人呢,就是做报纸的,怎么能说我们,一分钱都不挣呢?”
“少说废话!……一份报纸能卖几个钱啊?要是没有广告收入的话,你就是再有多少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一天都维持不了!”
“报纸要是办不好,一个广告你都拉不来!……”悠木和雅也提高了声音说。
暮坂在一瞬间心虚了,但马上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似的,把广告的校样在悠木面前抖动着,大叫:“放屁!……你说怎么办吧?这笔损失你买单吗?”
“我负责弥补,请你通过财务从我的工资里扣。但是,有一条我要告诉你,以后要是再有昨天晚上,那样的事故发生,我还会撤掉广告!……”
悠木和雅一字一顿地说,他根本就没有认错的意思。
“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科长阁下,请您记住了,版面安排的权力在编辑部,用不着您再来多嘴多舌!……”
“好你……”
电话铃响了,悠木还以为是叫他起床的夜班记者,抓起电话一听,原来是在上野村的现场对策本部值班的户冢。户冢在藤冈分社当了五年记者了。
“御巢鹰山的临时直升飞机停机坪,马上就要修好了!……”户冢报告说。
“这么说,可以往外搬运尸体了?”
“对!力争八点半开始。”
“事故调查的人到了吗?”
“什么?……”
“就是运输省事故调查委员会的人,到了以后马上采访。”
悠木和雅放下电话,回头一看,暮坂已经站到门口去了,红脸膛变得煞白。
“有人还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回我可算是领教了!……”
暮坂的话里,好像隐含着某种言外之意。他不等悠木和雅再说什么,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通情达理的人?谁跟暮坂说过这种话呢?”悠木和雅一边系着领带,一边思索着。站起来以后,忽然发现那张广告的校样,还在床上摊着,又弯下腰去捡起来,一把扯成两半,换上一副开会用的大脑,大踏步向编辑部主任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