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唐双一直盯着那酒窖的玻璃窗,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也没有人说话。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所以说,昨天晚上离开酒窖之前,我看见机翼上的红绿闪光,并不是幻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梦中的水下飞行呢,难道也是真实的?扭过头去看那架A310客机,虽然机体完整,但是底部的起落架早已腐朽,是用三座锈迹斑斑、长满水草的铁架支撑着,分布在头部、中间、尾部。机体本身也是水草遍布,连舷窗上都附满了贝壳,根本不像能够启动的样子,更别说飞了。我正想走过去仔细看那飞机,水哥却突然喊了一句:“好多人!”我不以为然地说:“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儿下不来。”甜爷焦急地说:“不,有电梯!”我吃了一惊,回头看向酒窖的玻璃窗,只见轮椅上的付老爷子身后人影幢幢,不断向一边走去,像是在排队等候什么。再仔细一看,这些人身下十几米处的湖底赫然有一个金属大门,门口有一块平地。原来那天布帘后面的付老爷子出入酒窖所搭乘的电梯,不光能通往地面,还能通往湖底。原以为这群人从岸边爬下来,要经过狼牙棒丛林一般的珊瑚,怎么也得花个一两小时,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早就把电梯建好了,只怕一分钟时间就能到湖底,过来抓住我们也是分分钟的事。酒窖里的人要下来,与此相反,有什么东西正要上来。是海水。唐双是坐在地上的,所以她第一个感受到涨上来的海水。我们刚来的时候,跑道上的湖水退得一干二净,湿润感只像是夏天暴雨后的地面。可是现在,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涨了起来,几分钟内,就没过了唐双的手掌。上有老不死的追兵,下有水漫金山。我叹了口气,看起来,我们今晚小小的探险要结束了,剩下的只有束手就擒。但是,还有人不服输。唐双用双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然后说出了一个正常人不可能想出来的方案。她先是用手搭在甜爷肩膀上,借此平衡身体,然后说:“宝贝,帮我做件事,好吗?”甜爷作为她的女朋友,当然猜到了唐双要说什么,此刻噙着眼泪,猛地摇头。唐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很少要求你做什么,就这一次,当我求你了。”甜爷开始啜泣:“不,我不要……”唐双的声音虚弱得像是随时会再晕过去,但与之相反,她的态度却无比坚决:“你一定要。”甜爷哭出了声:“可是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水哥看着脚下倒灌进来的海水,已经淹没了他的橡胶厚底。他急躁地说:“姐两位,你们到底是要怎样?赶紧的呀,我可不想在这里被淹死。”我突发奇想道:“水哥,让你身体里那貔貅出来,把海水都吸光。”水哥瞪了我一眼:“你以为那是吸尘器,说开就开啊?我也不知道这祖宗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啊。”唐双显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上古神兽身上,她的计划更具有现实性:“水哥,你帮忙带着甜爷走到酒窖下面挡住电梯门,帮我们争取点儿时间。”她从水哥的角度考虑,说道:“这样的话,水要真是大了起来,你们也好赶紧搭电梯上去。”水哥很满意唐双的安排,点了点头,拉着甜爷就要走。甜爷怎么都不愿意抛下爱人,抱着唐双的手:“可是你……”唐双摸了摸她的脸,拿出了最有说服力的一个笑容:“我答应你,一定会没事的。”水哥算得上够义气了,他捡起地上的几个背包,对我扔下一句:“鬼,保重。”然后他一手拿着背包,一手拖着甜爷,朝着北边的酒窖走去。甜爷不舍地一步三回头,但最终还是跟着水哥走了。毕竟感情再深,她也不一定能下决心为爱殉情,陪唐双死在这里。不对啊,那难道要陪唐双死在这里的,是我?这么想着,我紧张得膀胱都涨了起来。唐双看着甜爷不再回头,身子一软,却像要倒了下去。我赶紧扶着摇摇欲坠的她:“我……你……那个,你有什么打算?”她的脸色在星辉下显得一片苍白。她看着我,勉强一笑道:“鬼叔,对不起,连累你了。”我嘴角有点儿抽搐:“我说,要不咱也先上去吧,跟付老爷子好好求情,以后再回来看这飞机。”唐双苦笑了一下:“鬼叔,你真的这么想?你觉得付老爷子会答应我们?”确实,我刚才的话连自己都不信,只好皱眉摇头:“不会。”她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盯着那架A310,眼神坚毅:“要弄清真相,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忍不住用力地挠起了头发,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然并卵”,该怎么做呢?我也回头看着那架民航客机,喃喃自语道:“连个梯子都没有,这该怎么上去啊?”唐双轻轻地笑了一下,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异常诡异:“鬼叔,我有办法。”我挠着头说:“什么办法啊……飞机下面的铁架子面积太小了,就算爬上去,也只能摸到客舱底部,没有任何能攀缘的地方,不可能爬到舱门啊。啊,你是想说搭人梯吗?可是我们加起来也不到两米半,舱门离湖底总得有个五六米高吧,不可能够得到的。”唐双没有说话,只是虚弱地笑,静静地看着我。我突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疯了吧?你一定是疯了。不然的话,你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的。我像吃了半斤摇头丸,猛地摇头道:“不不不不不,行不通的,不可能的……”唐双深深吸了一口:“鬼叔,这是我们唯一可行的有可能成功的方法。”我眉毛皱成耳机线:“别闹了,你是认真的吗?”唐双点了点头:“是认真的。”她的腰离开了我的手臂,站直身子,介绍计划的详细步骤:“鬼叔,我们先回水上飞机那里,把救生衣拿下来穿上,然后一起跑到A310的舱门下面,等水漫起来了,就浮上去,尽快打开舱门,进入机舱,在水淹没机舱之前出来,游回湖边。”唐双又补充了一句:“我怕一个人打不开舱门,你只要帮我打开了,就先走。我进机舱看看就行,三分钟就出来,一定,你不用担心我。”我头都大了,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疯狂、最荒唐、最不合理的计划。很难想象,平时做事那么有条理、那么冷静的唐双,竟然会制订这么不理智的计划,而且准备去实施。看起来,那个做了二十多年的梦,是真的快要把她逼疯了,不然唐双没有理由冒着生命危险,非要到那个机舱里一探究竟。我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用最冷静的语气说:“可是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呢?我们,不,你会死在这里的。”唐双要做的事情是如此疯狂,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截然相反的镇静:“鬼叔,我一直以来的处事方法很简单,只分三步。首先,分析情况,接着,做出选择,最后,承担后果。现在,我的选择就是要留下来,要进机舱,如果后果是死在这里,真的,我也愿意承担。”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鬼叔,别婆妈了啊,你又不是妹子。”我看着已经浸到脚踝的湖水,确实,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们婆妈。我咬了咬牙,心想死就死吧。在今天出发之前,我已经想好了,绝对要保证唐双的安全,虽然她不把自己当女人,但在我这种直男癌眼里,她就是个女人。我宁愿自己死在这里,也不能让她死在这里。唐双说得很好,做人无非就三件事:分析情况,做出选择,承担后果。我的情况是,不会让雪山上的那一幕重演,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唐双像小希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不然的话,我这辈子都会活在悔恨和对自己的鄙视之中,这种后果,我是绝对无法承担的。或者换个角度说,怕死是一种懦弱,怕活在悔恨里,是另外一种懦弱。我狠狠地踢了一脚水,咬牙切齿道:“还等什么,走!”唐双跟我面对面,盯着我足足有十秒钟,星光下,她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她几次启齿,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出来的是:“走吧。”我看着唐双踉跄的样子,想要扶着她,她却执意拒绝了。只能跟在后面,随时准备着,万一她倒下的话就赶紧扶着。我在心里默默想着,要是她再次昏过去,就不管那么多,扛上肩往电梯那里跑。但是她非但没有倒下,反而越走越稳,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