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走出餐厅,太阳正猛,不适合做任何户外活动。四个人刚好凑一桌麻将,可是岛上没有麻将;水哥自带了扑克,提议回房一起玩,我跟甜爷都说好。这时候,唐双就开始展现她的手腕了:“水哥,要不给我们讲讲地库那个故事吧?”本来水哥是打算留着晚上讲给甜爷听,用来骗床的,哦哦,确切地说真的是骗一张床而已。不过唐双都这么说了,毕竟人家是请我们到岛上玩,请我们坐公务舱的金主,水哥也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答应了这个提议。于是,我们一行四人,一起走回了7号水屋。他们三个坐在床上讲故事,我已经听水哥讲过了,所以继续在一边争分夺秒地写小说。叔这个人没什么好,就是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可以忘我投入,所以尽管身后一直有水哥在讲故事,还夹杂着甜爷的大呼小叫,我都没有听进去,而是沉浸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直到右侧多出了一张脸,是唐双弯下腰来,在看我写的小说:“叔,不介意我偷窥吧。”我从故事情节里抽离开来,笑了一下:“当然不介意,怎么了,你不去听水哥讲故事?他讲得没我好吧?”唐双看着电脑屏幕说:“没有,水哥讲得也很精彩啦,只不过相比用耳朵听,我更喜欢阅读。小时候爸妈不在身边,一个人在家没事可以做,只能看妈妈留下来的书,都是些大部头的世界名著……”我从侧面看着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流出一丝悲伤。唐双却又笑了一下:“总之,我也是个文艺女青年,怎么样,看不出来吧?”我老老实实答道:“是看不出来。”唐双狡黠地看着我:“所以,我对猜剧情也有点儿心得哦,甜爷就从来不拉我一起看韩剧,因为我一下就猜出了结尾。”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哦,是吗?”唐双指着电脑屏幕里,男女主角之间的一段对话描写:“鬼叔,从这里就能看出,他们最后肯定没能在一起,所以作者才会这么写。仔细看的话,字里行间都充满了遗憾。”然后她挑衅似的看着我:“怎么样,大作家,我分析得对吗?”我再看一遍自己刚敲下的那段对白,被她一说,确实是这样的。因为在写故事的时候,虽然角色们还命运未卜,但作者却早知道了结局,所以有时候难免会带入一些作者的情绪—无论喜悦还是悲伤—而这些情绪,都是当时的角色不应该有的。我挠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句对白改了几个字,这样看起来就合理多了。唐双也在旁边说:“嗯,这么改确实更好,鬼叔你好厉害。”我笑了一下,打趣道:“虽然是在你建议下改的,稿费我可不会分你。”唐双却突然转了话题:“所以,最后你真的没跟小希在一起,是吗?”猝不及防,我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嗯,确实是这样。”唐双拿出她审阅合同的劲头,继续追问细节:“为什么?是你一直没能追到她,还是因为……你没能把她带下山?”我还没说话,她又摸着下巴,自问自答道:“嗯,一定是没能把小希带下山,那这又是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说……是雪崩?”我心里暗暗吃惊,早知道唐双聪明了,没想到聪明到这个地步。我之所以没能把小希带下雪山,确实跟雪崩有关系……不过,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她掉入了一个异空间里。这件事要说起来就太复杂了,而且,小希的消失,又跟我来这个海岛的动机有关系。我挠了一下头,终于决定对唐双说:“说起来有点儿复杂,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唐双欣喜地点了点头:“当然了,我很好奇。”我瞄了一眼床上坐着的水哥跟甜爷,小声对唐双说:“我们出去讲。”她也没有多问,跟着我起身,两人走到了阳台上。床上的那一对,一个讲得起劲,一个听得入神,根本没心思管我们。于是,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我跟唐双坐在阳台的花园椅上,我是讲故事的,她是听众。我尽量长话短说,把为什么没能把小希带下山,以及我要来海岛的动机—寻找两个平行时空的连接点,都讲给唐双听。“嗯,就是这样。”最终结案陈词后,我认真地观察着唐双脸上的表情。毕竟水哥身体里的貔貅、红色的雪山、平行时空、浴缸里的时间囚徒,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即使是亲身经历过的我,回想起来都觉得难以置信;就这么一股脑儿地讲给别人听,很有可能被当成精神病。果然,唐双沉思了一会儿后,第一个问题是:“鬼叔,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点了点头:“是真的,虽然我的记忆和客观事实会有一点儿出入……”唐双打断道:“不好意思,我需要再确认一下。你刚才说的,不会是为了写小说,把现实和虚幻混在一起了吧?”我摇摇头,否认道:“不是。”唐双神色更加凝重起来:“那会不会是你的梦境?”我更用力地摇摇头:“不是,没有人会做那么复杂的梦。”唐双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是要确认我有没有在骗她。在她的凝视下,时间仿佛静止了,海风不再吹拂,海浪也冻结在空气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松弛下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太好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头问:“什么太好了?”唐双却没有回答我,她闭着眼睛,仰起好看的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说:“鬼叔,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对我而言,那就……”唐双加重了语气,强调道:“太好了。”这一下,轮到我好奇她说的话了。“太好了”,到底好在哪里?唐双笑着对我说:“鬼叔,先要谢谢你那么坦白,冒着被当成精神病的危险……”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她继续往下说:“把卡瓦格博雪山上发生的事情,还有来鹤璞岛的动机,都告诉了我。”我苦笑着,点了点头:“不客气。”唐双用珍珠般光泽的指甲轻轻刮着花园桌的桌面:“鬼叔,你也问过我相同的问题,马尔代夫的岛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来鹤璞岛,对吧?”我点了点头:“是呀,当时你说是为了满足甜爷的心愿,难道不是这样?”唐双看了一眼窗户里面仍然在听着水哥讲故事的女朋友:“甜爷是一部分原因,告诉你也没关系。她一直想当歌手,今年刚签了约,培训一阵子,明年就能出道。公司方面禁止她出柜,连暴露性取向都不行,否则就算违约。赔违约金倒不算什么事,但这样她的梦想就毁了。”我挠了挠头:“原来是这样,所以你们才选了鹤璞岛,一是这里人少,隐秘度高,不怕被人撞见;二是这里有拒绝同性情侣上岛的规定,反而成了你们的挡箭牌,即使以后被媒体挖出了这段历史,也能名正言顺地否认是‘拉拉’。”唐双赏给我一个笑脸:“鬼叔,你猜剧情也有一套嘛。其实不止甜爷,我自己也不能公布取向,至少不能承认,所以跟甜爷来鹤璞岛,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好了,这就是我说的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部分……”我睁大了眼睛,认真听她讲。唐双用指甲刮着桌面,越来越用力,这应该是她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整理了一下思绪后,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之所以要来鹤璞岛……鬼叔,先说好了,你不准笑。”我尽可能庄重地许诺:“绝对不笑。”唐双端详了一下我,开口之前,还是先自嘲地一笑:“是因为我的梦。”我一下就愣了:“梦?”虽然唐双现在穿着女性化的衣服,但人的第一印象太重要了,她在我心目中,永远就是那个穿着西服的贵公子,帅“T”的标签怎样都无法撕掉。一个帮父亲打理着物流公司,喜欢安排好一切,在越洋飞机上也认真看合同,传说中的“比你出身好,还比你努力的富二代”,就是我对唐双的描述。而这样的上流社会精英,完全理性化的人,竟然会说出“梦”这样不靠谱的字眼,而且还因为虚无缥缈的梦付诸实施,真的跑到了千里之外的这个鼻屎那么大的热带岛屿上。女人,始终还是女人。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嘴角上扬。虽然马上止住了笑,但还是被唐双发现了:“鬼叔,你说好不笑的。”我用手指捏住两边嘴角,夸张地往下拉:“我没有笑,哪有。”唐双叹了口气,幸好还是往下说:“确切来讲,是因为我从小到大不断重复的一个梦。几乎每个月都会做一次,醒来的时候,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个梦,也可以把所有细节都描述出来。鬼叔,我的梦比你刚才讲的经历,还要离奇。”我兴趣越来越浓:“怎么离奇?”这个梦对唐双肯定造成了很大的困扰,现在她的呼吸加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在我的梦里,有一架海底的飞机,还有一个人,能治好我的病……”我心里一惊,海底飞机!这不是我也梦见过的东西吗?正要往下细问,阳台的门被推开了,探出来半个身子,是兴高采烈的甜爷:“喂喂,你们在干吗?”虽然我跟唐双只是在正经聊天,但毕竟她们俩是情侣关系,这样被撞破,总有点儿抓奸在床的感觉。我挠了挠头:“随便聊聊,你们呢?”唐双也马上调整了情绪,接口道:“水哥,你的故事讲完啦?”站在旁边的水哥还没说话,甜爷脸上一副满足的表情,像是刚刚吃过糖的孩子:“还没有呢,水哥的故事可好啦,唐少你知道吗?以前水哥还有个毛病,从来不让人坐在他的右边……”我还想跟唐双继续海底飞机的话题,想办法撵走甜爷:“那你让水哥慢慢讲完嘛。”“我也想,不过—”甜爷指了指房门的方向,“管家说,他们安排了Hightea,邀请我们过去喝。”身后的水哥加了一句:“免费的。”我打了个哈欠:“Hightea?下午茶吗?”我对于下午茶的印象,就是几块甜腻的蛋糕,配一些莫名其妙的花茶,然后几个人翘着兰花指,一手端着杯垫,一手捏着茶杯在喝,整个场景娘到爆炸。叔从来不喜欢甜品,男人要不然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要不然就吃些清淡低脂的,什么下午茶、甜品、糕点,实在不合我的口味。唐双看了我一眼:“鬼叔,你没兴趣?”我点了点头:“要不你们去吧,我在房里再写点儿东西。”甜爷噘着嘴巴说:“哎呀,鬼叔,不要那么不合群嘛,一起去啦。”水哥也催促道:“别装了你,写东西还差这一会儿?赶紧走,人家在门口等着呢。”连唐双都劝我:“走吧,休息一下,别太拼了。”我瞪了她一眼,在飞机上还看合同,刚才吃个午饭接了五六个电话的人,可不是我。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我再不去就显得太没情商了,于是起身随便收拾了一下,就一起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