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千年来,在这座卡瓦格博上,被重力发转所吸附到天上的人跟物,原来都依附在这颗红色血球旁,逆着红色血球自转的方向,永不停歇地转动着,几千年都不能停下来。
那一个帐篷做成的巨型红色鱿鱼,笔直地飞向红色血球,咚一声撞到了土星环上的一块红色巨石,然后,也成为了土星环的一部分。
那几个倒霉蛋的哀嚎,再也听不见了。
我们这些还在慢慢向上飘的人,此刻不分敌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的想法恐怕都是一样——巨型鱿鱼的死法,也就是等一下我们的死法。
一切红色物体,都在向上漂浮,天地之间一片诡异的红色,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之间,身下的雪地里,传来哗啦啦的异响。
十几具被掩埋在地下的遗体,穿着鲜艳的红色衣物,又或者是套着红色的睡袋,都被那红色血球所吸引,向着它笔直地飞去。
一具遗体从我旁边快速飞过,红色的衣服在空中猎猎作响,颜色如新,像昨天刚从商场里买来。
再一看那张脸,面无表情,颜色蜡黄,正是被我一泡尿揭露出来的那具尸体。
这些遗体像是逆向的流星一般,从地面出发,在我们身边擦过,全都飞向了那不断旋转着的红色血球。他们比不上那巨型鱿鱼,连咚一声都没有,就这样归于寂静。
“啊!”
一个之前没见过的日本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疯一样撕扯着自己的红色手术服。手术服被撕烂之后,快速地向上飘去,而那个日本人则往雪地上掉。
我紧张地看着他,如果他能够成功逃生,那我们也可以效法。
那人掉到地上之后,却好像马上死了一般,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正当我们都要绝望的时候,突然之间,那人开始爬动起来。
我骂了一句:“卧槽,掉下去不会死啊,我们也照做吧!”
这时候,水哥身上的束缚已经被解开,而内奸小明,这时候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双手捉着手术台的栏杆,也在向上漂浮着。
水哥躺在手术床上,同样探头向下看:“鬼,你这次说的靠谱!”
我们正跃跃欲试,梁sir朝我们用力挥手:“千万别!你们看他的样子,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
梁sir话还没说完,果然那人匍匐着爬没两下,就翻过来仰躺着不动了。我用望远镜朝下看,那人的表情痛苦得无法形容,脸上的七窍都流出鲜血,一滴一滴地向半空漂浮。
我绝望地看了水哥一眼:“跳也是死,不跳也是死,看来我们的身份证要报销在这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之间,雪地上传来轰隆隆的的巨响。
我们往下一看,却是另外一个日本人,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脱了衣服也跳到雪地上。不知道是他的体质比较好,还是运气比较好,他坚持爬到了不远的那辆直升机上,并且把它开动了起来。
那轰隆隆的巨响,就是机翼开始旋转的声音。
我心里一阵狂喜,这次的重力反转绝对到了“大事件”的级别,目力所及的范围,都受到了影响,所以就算我们脱了红色衣服往下跳,没跑出“大事件”的范围,就会因为血管爆裂而亡。
但是,有直升机就不同了,我们可以在血管爆裂之前,快速离开“大事件”的范围内。
直升机的噪音太大,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再用语言交流。
我从水哥的眼神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喜悦。水哥不愧是有情有意的好男儿,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小明耳边说着什么,估计是劝她一起往下跳,保全小命。一夜夫妻百日恩,小明虽然不认,看来水哥是认的。
就这么干。
我扭头朝下,判断着自己离雪地的距离。
八米,不超过十米。
这个高度往下掉,在松软的雪地上,不至于摔得太惨。我虽然是一个瘸逼,但梁sir看我往下跳,总不能看着我死在这里吧,也会跳下来把我弄到直升机上的。
好吧,其实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这么做,但这个时候,也只能一搏了。
想法是很美好的,只可惜,现实总是太残忍。
还没等我们往下跳,那辆直升机,就已经飞了起来。
但是,却不是正常的那种起飞。而像是小孩手里的玩具,歪歪扭扭,左倾右斜的,上升到了半空中。
虽然走向诡异,但总的来说,却是朝着那红色血球的方向。
我跟水哥都忘了一点——那辆直升机,也是红色的。
直升机的机翼虽然旋转着,但是,看不到有人操控的迹象,更看不出它有逃离红色血球吸引的努力。
在它飞到跟我们一样高度时,我发现了,那个爬上飞机的日本人,躺在机舱地板上一动不动。
他死了。
鲜血也从他的五官里汩汩流出。
在我们所有人的注视下,直升机还上升了十几米,突然之间,它整个倾覆了。机翼的方向朝着红色血球,轰隆隆旋转着,被快速地吸引了过去。
日本人从机舱掉到了雪地上,啪的一声,死死的。
不过,他算是幸运的。
因为,机舱里又掉出了一个红色的物体,不,红色的尸体,不,是红色的……人。
因为他在不停叫喊跟挣扎。
在我想起来那人是谁之前,他已经被红色的血球所吸引,撞到了仍在旋转的机翼上。
漫天血雨,铺面而来。
就像在风扇页上涂满红色颜料,然后再调到最大档。
小明的声音撕裂了这片血雨:“多吉!”
是的,这个被搅拌成了碎肉块的人,正是我刚才想着,让他留在机舱里会比较安全的——向导多吉。
他爸爸是在雪山上失踪的,没想到,作为儿子的他,也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留在了他无限崇拜的这座雪山上。
那一架红色的直升机,在甩出了里面的两个人之后,也心无旁骛地,笔直飞向那诡异的红色血球,葬身于越来越大的红色“土星环”上。
我看了一眼梁sir,再看一眼水哥,在他们眼睛里,我都看到了绝望。
这两个经历过生死的男人,这时候,也已经彻底没了办法。
跳下去是找死,不跳是等死。
至于被我缠着的小野,这时候也没了动静,不知道是绝望得已经放弃,还是昏了过去。
不过,这种怪异的组合,反而让我有了点优势。跟别人相比,我们往上飘的速度更慢,现在跟梁sir已经拉开了四五米的垂直距离。
对了!
我突然想起,应该让他们把衣服脱掉一点,减缓上升的速度,又不至于因为血管爆裂而死亡。“大事件”总有结束的时候,只要在那之前,我们还没有成为土星环的一部分,那就会往下掉。
掉到雪地上,总有生还的可能。
我兴奋得血往上涌,刚想要说出这救命的发现,突然之间,从慎吾跟美子旁边的那张手术床上,探出了一张脸。
因为手术床漂浮得比我高,所以,那张脸是俯视着我的。
那是小希的脸。
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在一阵诡异的红光下,却让我想起了那天在梅朵客栈里,她睡饱了起床,在朝阳下伸懒腰的样子。
即使现在,也还是那么可爱。
我心里有千万句话要跟她说,到了嘴边却是:“你醒啦?”
小希对我笑了一下:“没有,我还在梦里。”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鬼,是你,你跑到了我的梦里。”
所有还活着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小希身上。
她的脸突然收了回去,从这个角度,我看不见她正在做什么。
我看到的,是慎吾跟美子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
突然之间,小希站到了手术床边缘,面朝着我,像是面朝着舞台前的观众。
然后,她纵身一跃。
小希同样身穿着红色手术服,黑长的头发在空中飘舞,诡异的是,她在半空中,却能够自由地控制身体。
她在空中游泳,姿势优美,就像是一条美人鱼,畅游在我的梦里。
我记得,她跟叔说过,她游泳很厉害。叔不会游泳,所以她也答应了要教我。小希愿意教我游泳,没有附加条件,不像是推倒她的约定,要在找到任青平之后才能履行。
她当时说的是:“现在都秋天了,等明年夏天吧。”
小希没有骗我,她游泳的姿势果然很美。
她在空气中滑动身体,掉转方向,几秒钟时间,就下潜到了我的身边。
然后,她毫不费力地推开小野,在我快要掉下去的时候,一把抱住了我。
我感受到了她那紧绷而柔软的身躯,紧张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小希,你……”
她把胸从我的胸前拉开,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的鼻尖相距不到十厘米。
小希脸上带着天真的喜悦:“鬼,我很快就要看见他了。”
我被她神经兮兮的说法吓了一跳,向四周打量,却没发现任青平、或者仁青平措的身影。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在、在哪……”
第52章一切都不是梦
小希没有回头,眼睛还是看着我的眼睛,手却向后一指,准确无误地指着那个不断旋转的红色血球。在那个血球的红色土星环上,有红色的石头、经幡、睡袋、红色衣物的残缺肢体,还有一个大帐篷变形而成的巨型鱿鱼,以及一架直升飞机的遗骸。
我抓住她向后的右手:“小希,你疯了!你不能去!”
小希摇摇头,温柔地看着我:“鬼,我没有疯。”
我皱着眉头:“任青平怎么可能在那上面?那里什么都没有!”
小希眼睛里满是笑意,又像是对我无知的怜悯:“他就在那里,我知道的。”
我心里还抱着一丝幻想:“小希,你清醒一下,照着我说的方法做。你先把衣服脱掉,我们慢慢下降到雪地上,等这场重力反转过去了,叔再带你去找任青平。”
小希还是摇头。
我急了:“这一次,一定能找到!”
小希温柔地笑着,手指卷着长长的头发:“叔,到现在,你还是想推倒我吗?”
我愣了一下,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我也挺想推倒你,但不是说这样……”
小希看着我的眼睛:“叔,别说话,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她的眼睛。
小希俯下脸来,跟我深深地接吻。
这个吻漫长得有一分钟,又短暂得像是一个世纪。
然后,她一把推开我的肩膀——就像是在梅朵客栈的阳台上的那次——脸上还是那种天使般的微笑:“叔,我会让你推倒的。”
她像最优秀的游泳运动员一般,敏捷地转身,脚尖在我腹部点了一下,然后仰着头加速向上游。
游向那颗不断旋转的红色血球。
我徒劳无功地伸出右手,疯了一样地喊:“不——”
我没有抓住她的脚踝,虽然近在咫尺。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小希,美人鱼一般游向那颗充满着诡异的死亡气息的红色血球。
她并没有撞到土星环上,但对于这一点,我一点都不意外。
小希毫无阻碍的,游进了那巨大的红色血球,然后,从血球的另一边钻了出去。
从游出去的那一刹那,小希就变了一个样子。在倒挂的卡瓦格博,红色血山,她穿着一身初雪的洁白。
她继续向上游动,或者说,从倒挂的世界里,她是极速地向下坠去。
天空中传来她的声音:“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红色血球炸裂开来,化成了铺天盖地的血水。
血水遮天盖日,像是鲜血的洪水,从卡瓦格博的顶端汹涌而下,要把我们所有人吞没。
像是几天前——或者是几十年前,几个世纪前——我跟小希进雨崩村的时候,在山路上看到的那样。
然后,重力反转结束了。
我们停止了漂浮,快速地往地上掉。
我的内脏处于失重状态,轻飘飘地让我想要吐出来。
鲜血的洪水在半空之中,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咚一声掉到了雪地上,各种人跟物体也纷纷掉落,竟然没有一样掉到我头上。
我仰头看着天空,那倒挂的红色卡瓦格博,像是被风吹散的火烧云,也在渐渐散去。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反正雪地那么松软,像是酒店的白色床垫。说不定,我只是做了一场有点哀伤的梦。
又有人托起我的腋下:“鬼叔,快起来,雪崩了!”
我半坐了起来,右小腿钻心的痛,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梦。
凝神看向眼前的雪山崖壁,一片白色的积雪,突然像龟裂一般,分割成了一块块的形状,然后嘣一声巨响,天塌地陷,全世界的雪都向我们掩埋而来。
没有邪恶的红色洪水,圣洁的白雪一样会把我们掩埋。在这高远神圣的雪山上,又多了一条衣服鲜艳的遗体,等待几十年后被人发现。
反正都一样。
在我闭上眼睛之前,有一个胖胖的背影,站到了雪崩跟我之间。
那人伸出右掌,螳臂挡车地对着滚滚而来的雪崩,神经病一般地喊:“卧槽,快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