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楚珩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恐惧。
他查案时、去面对死尸的时候不曾怕过, 他去与人政斗时不曾怕过,利刃比在他的脖颈上,他不曾怕过, 可现在, 他怕这道门。
他怕推开这道门之后, 看见两道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
这世道尊卑有序,贵人高坐云端,贱民低坠泥潭,下面的人就是不值钱的, 上位者随随便便往下倒一杯茶,对于下面的人来说,就是一场泼天滚烫的洪涝。
一旁的小厮在楚珩怔愣的时候跑上来, 飞快用钥匙将锁链捅开,锁链哗啦啦的一阵响动, 随后被小厮抽掉。
这样的动静, 让楚珩心中发紧, 就连手心都渗透出些许热汗来。
在这窒息的畏惧与不安之中, 他的手,颤巍巍的推开了这扇门。
门在夜色中冒出嘎吱一声响, 楚珩忍着心中惊惧,迈入其中。
这是一间十分昏暗的厢房,其中有两个女人,一个躺在床上,口鼻处糊满了鲜血, 双目浑浊,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了很久了。
而另一个,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听见动静,她猛地一抖,随后回过头来。
楚珩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
前几日那盈盈润润,如桃花一般可爱的姑娘迅速苍白下去,变成一截漂浮在冷水里的枯木枝,单薄的坐在原处,像是已经死了一半了。
在见到楚珩的那一刻,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从木凳上站起身,踉跄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楚珩看她活着,紧绷着的那根弦顿时松下来,她扑过来的瞬间,他可以躲开,但他的身体动不了。
他任由她扑进来。
温热的、软软的身子扑进他的怀里,将他身体里的洞给填满了,他不由自主的,用力地抱紧了她。
“哥哥——”秦禅月哭起来:“我娘去了。”
珍珠一样的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落到楚珩的身上,让楚珩浑身都跟着一抖。
他想到了当初他失去过母亲的时候。
他的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一辈子都被他的父亲欺负,被满院子的女人欺负,最终郁郁而终,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弟弟。
他始终记得他母亲离去时候,他对父亲的怨恨,对未来的迷茫,与无穷无尽的悲痛。
而现在,这种降临到了秦禅月的身上。
他下意识的紧紧抱住她,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而在他怀中的秦禅月一直在哭。
在这一刻,楚珩突然后悔了。
他之前为什么要将她嫁出去呢?
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朝堂的残酷与后宅的冰冷,她在他的府门之内,他都不能护住她,她离开了他的府门,他又该如何护住他呢?
这世上男子千千万,但各有各的苦处,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认为别人能做到?
他当初因为年幼而失去了他的母亲,现在,他还要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虚名,来失去秦禅月吗?
他混沌的抱紧她,在她耳边说:“别怕。”
别怕。
“我会替你——”他道:“将这些作恶的人清算。”
他会把每一个人都送到缉蛊司去,让这些作恶的人,得到应有的代价。
而这时候,在他怀中的秦禅月含着泪抬起眼眸来,低声问他:“真的吗?你真的能替我做主吗?那些人都是你的姨娘。”
“能。”楚珩掷地有声。
他能。
他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
但楚珩的话还不曾说完,秦禅月突然动了。
她扑过来,昂起头,用力的吻在了他的唇瓣上。
当时正是夜间,房间内一片昏暗,死尸还躺在床上,她在一片悲切中,用力地吻上他。
楚珩愣了一瞬,竟是无法挣开。
他也不想挣开,他想要同样抱紧她,在这个被鲜血浸润,被死气弥漫的晦暗地方,用力的回应她。
他要告诉她,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一点委屈,一点伤害。
他们俩亲吻上的时候,门口守着的侍从转头就跑,生怕多看到一眼不该看的。
他自己跑了还不算,还要将四周带着的人一起赶跑,借口说要去找踢死李姨娘的那个人,把这老院四周的人都给调走了,只留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厮在门口看着,还特意叮嘱:“不要进去看啊!里面不叫你就不准进!”
这小厮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哎哎点头称是。
侍从带人离开之后,只有这小厮一人守着。
结果守着守着,原处突然来了几匹马,小厮定睛一看,纵马而来的竟然是他们侯爷。
“楚珩呢?”来势汹汹的侯爷下马,大声问道:“那对母女呢?”
这小厮道:“公子在里面,李姨娘和吴姑娘也在其中。”
他这时候浑然把“不能放任何人进去”的事儿给忘了——侯爷啊这可是!
权利与地位的用处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忠义侯听说人在其中之后,赶忙快步冲进去,他本以为这里面在断案,毕竟他那个糟心的儿子铁面无私,自己亲爹都不宽容,更何况是旁人?所以他快步行进去,想打断楚珩。
但谁料!谁料!忠义侯冲进去的时候,竟然看见楚珩正抱着秦禅月在拥吻!
忠义侯初见这一幕,竟是倒吸一口冷气,进门时候两腿一软,竟是直接跌跪了下去!
“逆子!”
忠义侯爆喝一声,指着秦禅月大喊了一声:“混账!你竟然敢勾引我儿子!”
之前李姨娘就这么勾引他,现下,秦禅月又这么勾他儿子。
怪不得楚珩非要大动干戈的处置这群人!原来是为了给秦禅月出气!
在忠义侯眼里,秦禅月本来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女人生下来的女儿,想来也是一样的爱慕虚荣,而他的儿子,又是那样的霁月风光,眼下他们俩这般不知廉耻,那一定是秦禅月勾引的楚珩!
但让忠义侯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楚珩竟然转而将秦禅月护至身后,转而与忠义侯大声道:“是我!是我接受了她!她不是你后宅里的那群女人,她非是为了权势而来,而是真心喜爱我!你住口!”
秦禅月躲藏在楚珩之后,转而看着忠义侯的面。
她静静地看着他,又转而看了看一旁死掉的李姨娘,心说,兜兜转转到现在,终于轮到她来动这个手了。
——
这一夜,这庄子里热闹极了,楚珩与忠义侯大闹一场。
他们这对父子俩本来就不是什么情谊浓郁之人,互相都颇有怨怼,楚珩怨恨忠义侯无穷无尽的色欲,四处找女人,把侯府弄得乌烟瘴气,逼死了他的母亲,忠义侯怨恨楚珩这个儿子不听话,身为他的儿子却敢忤逆他,简直不孝至极。
秦禅月是个导火索,让他们俩炸的不可开交。
忠义侯甚至想一刀砍了秦禅月,将这孽缘斩断,却引来了楚珩更大的反抗。
楚珩恨他父亲,比恨任何人都浓烈,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恨,直到现在,这种恨爆发了。
他一定要娶秦禅月,他还要光明正大的娶,谁都别想阻拦他!
楚珩也有这个本事。
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了,他现在也能站在朝堂上说话了!
楚珩先是向缉蛊司那头检举了这后宅里的乱事,后竟是亲自上朝抨击了自己的亲爹,忠义侯人缘本来就一般,被自己亲儿子打了个没脸。
圣上将他的官撸了,只给他留了一个爵位养老。
忠义侯闹自尽,楚珩便叫人抬来了一副棺材,这时候忠义侯又舍不得死了,整个侯府里一天唱三场大戏,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声不愧是侯府。
热闹都比别人家闹得大。
别说忠义侯乐,就连府里的二公子楚重都站在秦禅月这一边,说五姑娘是个好妹妹,连着两个儿子都如此,忠义侯险些没被气死。
到最后,还是平虞夫人出来平息了风波。
府里面的男人们可以肆无忌惮的闹,而最后出来收拾残局的一向是女人,平虞夫人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侯府,主动出来给双方搭桥。
她提出收养秦禅月做养女,然后将秦禅月嫁给楚珩,算是他们两家联姻,这样,亲上加亲。
这看起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忠义侯被自己的儿子搞得头破血流,楚珩这小子真倔起来谁都拉不回来,再搞下去真要什么都没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让楚珩娶了。
秦禅月就这么进了平虞夫人的府里。
平虞夫人为了她,特意在长安赁了一个宅子,当做自己的住处,也当做是秦禅月的娘家,还特意将秦禅月从侯府接过去,与秦禅月住了一段时间。
等过段时间,就可以由平虞夫人把持,将秦禅月带回到夫家去,然后由平虞夫人那头出嫁,嫁到忠义侯府来。
不过她们俩这“半路母女”也并不亲近,秦禅月一如既往的乖巧平静,倒是平虞夫人,对秦禅月带着几分难以压制的厌恶。
她是觉得秦禅月十分有心计,不声不响竟然就搞定了楚珩,导致楚珩和忠义侯反目,还间接使不少侯府后宅里的人进了缉蛊司,所以十分不喜秦禅月。
平虞夫人不觉得忠义侯弄这么多女人、纵容她们害人是错,不觉得楚珩与忠义侯反目不孝,只觉得一切都怨秦禅月。
要是没有秦禅月,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呢?她当然怨恨秦禅月。
她的弟弟是不懂事儿的,她的子侄只是个孩子,而这个女人,却是跟她母亲一样的下贱。
但平虞夫人却比忠义侯更聪明,她不发火,不吵闹,甚至对楚珩笑着说一定会让楚珩娶到秦禅月,只是秦禅月到了她府上,她们以母女相称后,她一直变着法的磋磨秦禅月。
每日让秦禅月以亲女的姿态在一旁侍奉,晚间让秦禅月去替她抄佛经,一抄就是一整夜,次日天没亮就让秦禅月去为她熬药。
反正秦禅月是她的女儿,她怎么磋磨,秦禅月都不能反抗。
秦禅月也顺从且安静,平虞夫人不让她睡,她就不睡,平虞夫人让她去抄,她就去抄,逆来顺受,像是三棍子都抽不出一个闷屁的老实人。
直到有一日,楚珩来平虞夫人的府上。
秦禅月当着他的面儿吐出一口血,晕厥了过去。
——
这对楚珩来说,是绝望的一日。
他因为忠义侯府的各种事情,处理了很久,只能将秦禅月托付给姑母,许久不曾去见过,只今日过去看了一眼。
秦禅月瘦了很多,薄薄的像是一片纸,上一息还在对他笑,下一息突然一低头,莫名的吐出了两口血。
楚珩被吓的心口骤缩,他匆忙去将秦禅月安置在厢房里,又去找大夫,结果大夫来了一诊断,竟然说秦禅月中了一种慢性的毒。
这种毒是慢性毒,在日夜中侵蚀秦禅月的身子,渐渐将她一个康健人毒成了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她这一场大病,差一点儿直接死在楚珩怀里,后续也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楚珩大惊。
他匆忙排查秦禅月是何处中了毒,又将府内的小厮们找来,挨个儿审问,甚至动静闹大,连平虞夫人也被带来了。
平虞夫人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十分震惊。
“谁会给秦禅月下毒?”她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道:“是否是误会?”
但楚珩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
楚珩将这府上的所有人都捋到面前来,单独找了一个厢房来审问。
他本是想找到到底是谁给秦禅月下了毒,但是当他去审问这群府里的小厮、丫鬟的时候,却意外得知了一些别的事情。
这些丫鬟们说,平虞夫人总是要让秦禅月抄经书抄到后半夜,早上又让秦禅月伺候,秦禅月连着好几日都只能睡一两个时辰。
这些小厮们说,平虞夫人会让秦禅月一直在外面站着伺候,只有平虞夫人午后小憩之后,秦禅月才能休息一会儿。
平虞夫人的心腹嬷嬷被他审问,扛不住压力,吞吞吐吐的说:“夫人不大喜欢秦姑娘,所以会为难些秦姑娘。”
他请来的大夫说,秦禅月的毒是日积月累的,定然是有人一直在对秦禅月下毒,细微之兆,叫人难以察觉。
综上所述,楚珩不得不怀疑平虞夫人。
忠义侯是一把快刀,见到人就要去砍,要一刀要秦禅月的命,而平虞夫人却是一把钝刀,她要一点一点割下秦禅月的肉。
他也因此而痛恨他自己。
他以为他把秦禅月交去了一个好去处,以为自己给秦禅月找了个好退路,以为他能跟秦禅月天长地久,但实际上,他把秦禅月逼去了一个绝境。
悲愤之下,楚珩去向平虞夫人要秦禅月的解药。
“姑母大错。”他悲切的望着平虞夫人,道:“将药还来,罪可减一等。”
平虞夫人哪里肯认!
她确实是为难了秦禅月不假,但是她没有想让秦禅月死啊!楚珩对秦禅月几乎都当成眼珠子看待了,她怎么会让秦禅月死呢?她当即否认,但是楚珩却闹得十分大,甚至还要带平虞夫人去见官。
看样子,楚珩是要将自己的姑母,也如同那几个姨娘一样,送进官府里去。
平虞夫人吓坏了,匆忙去叫忠义侯来,忠义侯也管不了,一群人闹得鸡飞狗跳,而床榻上的秦禅月的气息却一日比一日微弱。
她竟是要死了。
楚珩怕她死掉,不断向平虞夫人逼问解药,平虞夫人躲去了忠义侯那边去,楚珩就去找忠义侯麻烦。
甚至有一日,楚珩竟然拔刀要去砍忠义侯,父子决裂,忠义侯被逼的连夜带着平虞夫人遁逃出长安。
再待下去,要让亲儿子给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