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些话的时候, 她的女儿禅月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屋内昏暗,那群人也不给她们蜡烛,就只有月光从窗外透进来, 照在秦禅月的身上, 隐隐能够看到秦禅月半张清冽的脸。
秦禅月生的像她, 从眉目与脸部轮廓都像,她坐在那里,像是没看见李姨娘的痛苦,当李姨娘开口问她的时候, 她才终于抬头看向李姨娘。
她旁观李姨娘的痛苦,因此也被拉入到了对过去的回忆里。
当初她的父亲是因为李姨娘而死,而现在, 李姨娘也因为忠义侯而死,因果循环比她想象中的来的更快, 并没有来得及让她动手。
君因何而起, 必因何而亡。
她隐隐觉得快意, 所以李姨娘再问她“侯爷”的时候, 秦禅月用最轻柔的语气说了最恶毒的话。
“侯爷根本没管我们,娘。”她坐在椅子上, 看着李姨娘,说:“您不过是侯爷随手从田里捞出来的一根草,是枝头上攀折下来的一朵花,从来都是不值钱的,人家愿意尝尝味儿, 就送到嘴边嚼两下,不愿意尝,就随口把剩下的花茎吐掉, 您真的以为,他会把您带回去吗?”
说到这里,秦禅月似是觉得好笑,她低垂着眉眼,道:“在人家眼里,您不配呀。”
李姨娘的脸微微扭曲。
她哪里有做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谁不知道!
她在床上奋力的挣扎,似乎想坐起来,想大声呵斥秦禅月,想维持自己的尊严,但是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那样从喉管中冒出粗气。
每一口气,都像是破掉的风箱一样呼呼的呵,疼痛在她的胸膛间蔓延开来,又在身上席卷,太疼了,太疼了,疼的人根本爬不起来。
她似乎要死了。
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像是滴血一般,恶狠狠地看着秦禅月,她说:“你懂什么——你——侯爷只是一时生了我的气,他要不了几日就会把我接回去的!”
你懂什么!
“娘。”秦禅月看着她的脸,突然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看看这屋子吧,家徒四壁,连口水都没有,侯爷根本就没打算让你活——连马车上一个小厮都能踢你一脚,你的位置,早都不重要了。”
秦禅月一直怀疑,那小厮是故意的,因为这一脚太要命了,专门挑在了胸膛处,一脚下去,人能没半条命,而她们被丢到这里之后,一直也没有人来管,给人的感觉是特意要拖死李姨娘。
那群姨娘们既然都能冒着这么大风险来陷害李姨娘,自然会想办法斩草除根,对李姨娘痛下杀手也很正常。
至于她为什么没死——有可能是忌惮平虞夫人,有可能是担心那场马球赛的婚配,也有可能是觉得一天死两个太过于明显,反正在她们眼中,李姨娘死了,秦禅月就再也回不了侯府了。
毕竟侯爷就算是再胡闹,也干不出来将秦禅月收成自己妾室的事儿,不出意外的话,秦禅月是一辈子都回不到侯府去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秦禅月突然微微歪了歪头,她说:“娘,您还记不记得您上一次生病?”
上一次生病——
李姨娘恍然的想了一会儿。
上一次生病,好像也是很久之前了,她新做了一套衣裳,分外好看,当时虽然天冷,不和天时,但她还是穿出去转了一圈。
然后她得了一场风寒。
那时候,秦禅月和她那早死的丈夫都在一旁伺候她,秦禅月去熬汤药,她的丈夫在她的床前给她掖被角,低声埋怨她:“女儿都是这么大岁数了,你还这般爱美。”
那时候,丈夫虽然是埋怨的,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暖黄的灯光照在他的面上,她头脑昏沉的躺在厚厚的被褥里,很温暖。
很温暖。
温情浓爱暖床檐,当时只道是寻常。
李姨娘恍然的瞬间,突然听见秦禅月低声笑道:“你害死父亲的时候,又想过这一天吗?”
李姨娘面色发白,下意识的否认了一句“不是我”。
秦禅月并不与她辩驳,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声道:“你下去了,向我父亲辩解吧。”
她坐在这里看她死。
李姨娘突然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
她的眼前渐渐发黑,发黑,躺在了单薄的床板上,渐渐没了声息。
而坐在那里的秦禅月在想,当初的恶人死了一个,现在,还剩下第二个。
李姨娘死了,死在了她自己的因果报应里,而侯爷还没死。
当初李姨娘杀夫的事情,虽然不一定是由侯爷亲手指使的,但是也一定跟侯爷分不开关系,他在背后帮着李姨娘做了不少掩盖的事情。
所以侯爷的报应,该由她来。
看着李姨娘断气的时候,秦禅月想,这个时候,侯府里面在做什么呢?
——
侯府里正一片热闹。
平虞夫人当时得了秦禅月的信儿,问过了前因后果之后,沉默了片刻,竟然没管。
她想,反正秦禅月的婚事也没成,这人也实在是没什么价值了,又沾了点不好看的巫蛊之术,不如直接送走得了。
反正死了也没什么大碍。
这些卑贱的人儿啊,不值钱的,风一吹,就散落到天涯,死也好,活也好,一切都由着大人物的方便来。
有时候也并不是别人一定要弄死她们,而是弄死她们,会让事情变得更顺利——那就弄死呗,反正对大人物没什么影响,也不耽误忠义侯去宠幸下一个姨娘。
可是等楚珩回来,这件事便闹大了。
楚珩回来,前脚听说了秦禅月和李姨娘被赶走时,心口便是骤然一缩。
禅月——
他细细一问,后便开始在府内查蛊虫一事。
其实这群姨娘们的手段算不上是多高超、多神秘,只是忠义侯懒得管而已,他也不是粗枝大叶,他是不在乎。
而等楚珩来细细排查一遍,立刻便能审问出缘由来,是谁忽悠了李姨娘,又是谁给李姨娘送了虫子,又为何要这般做。
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得知了来龙去脉。
是另外两个院子里的姨娘,以前受了李姨娘的欺负,便来下了手。
按理来说,父亲后宅的事情,轮不到楚珩来安置,但楚珩就是动了一场怒,甚至连平虞夫人都不曾去通禀,直接将这几个涉案的人绑了,说要送往缉蛊司去,公事公办!
大陈人闻蛊色变,缉蛊司的人更是凶神恶煞,只要沾染上缉蛊司,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几个人要是被送到缉蛊司去,一个都不可能活着出来,不止她们要死,就连那些卖蛊的、伺候的丫鬟仆人也都要死,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当,侯府都要被牵连。
忠义侯都不管的事情,楚珩却莫名的接了手,整个后宅的人都战战兢兢的,谁都不明白楚珩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他不是一向最讨厌李姨娘和李姨娘带来的那个拖油瓶吗?
有人慌乱之中,去向忠义侯通禀了此事——当时忠义侯又跑去了青楼。
这侯府里面闹了虫子的事儿让他恶心,连带着看那些女人们也很讨厌,所以出来早一点新鲜的女人。
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满院子的女人都碰腻歪了,更喜欢外面这些新鲜的。
他本该醉眠在青楼里,却不成想,正是快乐的时候,却见府中的小厮匆忙而来,在小厮口中,他得知楚珩竟然要将那几个女人送到缉蛊司去!
这不大义灭亲吗!
到时候他们家要是受了弹劾可怎么办啊?长安的那些言官一个比一个烦人,简直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是让他们得到了个短儿,他们能吵吵嚷嚷上多日!他本来就是个混日子的人,不惹事儿已经很难了,偏生楚珩还要给他找麻烦!
这后宅里面的事情,只要处理了,便没人知道了啊!为什么一定要闹大呢?这丑事儿就该老老实实地藏在最底下嘛!
这死东西,怎么就是他的儿子呢?
忠义侯甚至都不敢耽搁半分,匆忙从青楼而出,就要去找楚珩。
可是楚珩不在侯府中。
“大少爷把事情办完,就出府门了。”一旁的小厮道。
“他定是去大义灭亲,告本侯爷一状去了!马上带本侯去!”忠义侯急促道:“快点!”
一旁的小厮赶忙带路,但并不是去官衙,而是去城外。
这路越走越偏,直奔了城外。
楚珩到了那儿去呢?
——
楚珩去寻了秦禅月。
自从知道秦禅月和李姨娘被陷害、赶出府门之后,他这颗心一直上上下下的提着,他害怕秦禅月出事。
所以他甚至都等不及别人去将她接回来,直接自己纵马前往城外。
马蹄奔驰,星色摇晃。
素月流天,夜风来见。
他被晚风吹木了脸,却不敢有片刻停下。
他的胸膛里烧起了一把火,满脑子想的都是秦禅月。
秦禅月柔弱不能自理,前先被冤枉,后又被带到了庄子里——楚珩自然知道那庄子里都是什么人,庄子里都是侯府的佃农,侯府一声令下,这群人什么都能干。
若是到了这种地方,该是如何绝望?
他的马越跑越快,在城外疾驰而过,直奔庄子里。
但情况远远比楚珩想象之中的更糟糕,当他带着人冲开庄子的门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破败的院子,和一间上了锁的厢房。
楚珩见过这样的阵仗——被抛弃的女人到了这里是活不下去的,她们会在厢房之中自尽。
那秦禅月呢?她自尽了吗?
楚珩面色苍白的走过去,竟不敢推开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