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清晨。
秦禅月每日卯时初必要起身,去后宅大花园中采晨露,集花蜜。
她今日穿了一身绿烟素束胸襦裙, 外罩一层紫烟罗绸外裳, 衣裳算不得名贵, 大户庶女都是如此的打扮,唯独穿在她身上清新淡雅,因着没有什么好首饰,所以只盘了一个花苞头, 上簪了一朵月粉色的花,有一缕墨发顺着花苞落下来,娇俏的顺着花苞转动。
秦禅月这张脸生的好, 清雅又不失灵动,颜色嫩俏芳华揽, 叫人挪不开眼。
她拿着团扇, 唤小红端着罐子去采蜜的时候, 正午的阳光打在她面上, 如玉的肌肤泠泠的闪着微光,叫小红瞧着都暗暗生嫉。
一个娼妇之女, 竟也能跟侯府的千金平起平坐了,还惦记着三姑娘的未婚夫——
一想起这事,小红心里又不嫉了,只暗暗期待,抱罐子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颠儿颠儿的跟在秦禅月身后走。
她昨夜在秦禅月睡了后,连夜将这件事告知给了三姑娘,三姑娘气愤的摔了杯盏。
因着昨夜太晚, 三姑娘没敢上门闹上来——那必是要惊动两个院里的姨娘的,到时候事情都由姨娘去插手办了,轮不着三姑娘,所以三姑娘忍下来了。
三姑娘这门亲事来之不易,那刘公子身份颇高,更要命的是,三姑娘想起来,之前刘公子来府前接她出去游玩,是瞧见过秦禅月的,那时刘公子还随口问过呢。
她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在细想,又觉得惊恐。
她要自己动手好好问问,秦禅月到底是何时见了刘公子,与刘公子间又有了什么苟且,是秦禅月主动的,还是那刘公子主动的。
这事,必然是私下里才能成的,卯时这时候,院儿里人都少,秦禅月又日日都去院子采露集蜜,所以挑这个时候,把秦禅月堵在花园里审问最好。
三姑娘与秦禅月之间仇怨不小,秦禅月刚进府时,三姑娘四姑娘便因模样不如她,瞧着不舒坦,暗地里找了不少麻烦,但秦禅月瞧着软软糯糯可可怜怜的,却是半点亏都没吃着,别人不知道,三姑娘清楚得很,秦禅月跟她那个娘一样,坏着呢。
要是秦禅月真盯上了她的未婚夫,那可不行!
所以三姑娘整装待发,早已等守在了花园里,等着抓秦禅月一个现行,好好收拾她一顿,秦禅月觊觎她的未婚夫,这件事闹大了,说不还能将秦禅月赶出去呢!
——
夏日,卯时初。
此时的天儿还没大热起来,花园间因草木葳蕤,上含晨露,所以显得格外凉爽,薄薄的晨曦落在花园间,桃枝以手中团扇拨开树枝,与身后小红道:“小心收集。”
小红双眸左右扫过,漫不经心的点头,心里却在琢磨着三姑娘什么时候到。
侯府的花园极大,连通着府内前院后宅,楼台叠翠烟柳画桥,仆从丫鬟时常手捧各种托盘穿梭其中,秦禅月和小红混在其中,并不算是显眼。
而卯时初,也正是楚珩每日上朝的时辰。
——
永昌三十七年,国泰民安,四海臣服并无战事,政务并不繁忙,永昌帝每三日一朝,今日,正是上朝的时候。
楚珩昨夜没睡好,今夜起来时,头脑略显昏胀,但他一贯善于隐忍,便也未曾伸张,只是在早时更换亵裤的时候恍惚了一瞬。
他从未被女子当面剖白过,大陈人都重礼,他又格外严苛,纵然有人想要与他成婚,也只远远瞧上一眼,从未如此过。
他昨□□迫秦禅月所说的那些话,现下想来,他只记得秦禅月烧红的耳垂。
被润湿的亵裤,似是昭示着某种隐喻,昨日他又梦了一场,纤美的姑娘折断羽翼,跪伏在他身前——
那念头只不过在脑海中转了一圈,便被他粗暴的打断了。
不可想。
今日还需上朝,不能耽搁。
他手底下的“秀才案”,现在也该去与圣上回禀一番了。
楚珩强压下那些念头,起身,穿上绯色官袍,头戴官帽,起身出了雅书院的门,行小径,从花园处出正门,准备行去宫中。
但他才刚走到花园间,便瞧见了秦禅月。
说来也怪,这游廊花阁,竹林夹景,远处湖水粼粼,亭前立了两个姑娘,正是秦禅月与三姑娘,秦禅月还背对着他,未曾露出半点容貌,可偏生他一眼过去便瞧见了。
秦禅月与三姑娘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瞧着三姑娘似是有些情绪激动。
夏日晨曦盈盈,秦禅月的发丝、绫罗裙摆与院中的草木花枝一起摇晃,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一笑成痴绝。
楚珩的眼都被她烫了一瞬。
自过了昨夜,听了秦禅月一副真切剖白之后,楚珩的心时而在天上飘,时而在苦水里泡。
秦禅月喜爱他一事,定是行不通的,他们之间身份阻碍太多。
但这件事怪不得秦禅月,他为兄,秦禅月年岁小,若论罪责,大半责任在他身上,是他疏于管束,不曾想过秦禅月是个外来女,与那些亲妹妹不同,才会对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些事,当断则断。
但瞧着秦禅月昨日对他那般情深重重,也不知现在拒绝还来不来得及。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他时而自责,时而恼怒,时而还有些——
一颗心被拉扯的七上八下,他本是个宁折不弯百折不挠的钢刀,铁断刚硬不曾有半点容情,现下却硬是被秦禅月扯下了红尘,在他自己都不察觉的时候,沾染了一身烦恼丝,现下再去瞧秦禅月,只觉得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他似是站在悬崖旁边,其下是无尽悬崖,道德伦理束缚着他,一遍遍警告他不能下去,他也心知不能下去,可是那云崖之下云雾翻滚,似是有世间绝景,勾着他看一眼,再看一眼。
而就在楚珩不受控制的看了一眼又一眼的时候,亭前变化突生,三姑娘不知为何推了秦禅月一把,秦禅月“噗通”一声跌下了水!
楚珩的思绪“呼”的放空了一瞬,秦禅月坠水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放大,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入了水。
小厮的惊呼声在身后放大,但楚珩已经顾不得了,他如同游龙一般入水,飞快游入亭边,将已经呛水昏迷的秦禅月抱起来,护到了怀中。
女子夏日衣衫薄,被水一浸,便紧紧贴敷在身上,秦禅月生了一副玉骨冰肌的模样,玲珑曲线毕露,楚珩只能用宽大的官袖尽量遮着她。
——
亭内的三姑娘早在秦禅月被推下水的时候便吓傻了,她分明没用力!
是秦禅月自己倒下去的,这贱蹄子害她!
这时候三姑娘还只是有些慌,在瞧见大公子下湖救人时,三姑娘便是怕了。
此事叫大公子撞见了,那还得了?定是要重罚的。
三姑娘只得寄希望于早些讲清事情原委,来给自己多些余地。
毕竟道理都在她这头呢!
恰好此时,大公子湿淋淋的抱着秦禅月上来了,三姑娘赶忙上前道:“妹妹见过大公子,还请大公子明察,妹妹方才与秦姑娘生了争执,只因为秦姑娘私藏我未婚夫的诗句——”
三姑娘话音才落下,便瞧见大公子冷眼望来,平日里那双沉稳冷淡的丹凤眼中含着森森杀意,只一眼,便叫三姑娘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诬陷女眷清白,以家法,如何处置?”楚珩声线冷肃,隐隐透着几分刺人的锋锐。
这等时候,若是慢上半分,定是要被罚在祠堂跪上两个月的!
三姑娘双膝一软,一叠声的否认,说道:“回大公子的话,妹妹不曾诬陷,是秦姑娘的贴身丫鬟亲口与妹妹说的!”
一旁的小红见了大公子,心下也怕,“噗通”一声跪下了,颤着声说道:“奴婢不敢欺瞒大公子,昨日秦姑娘确实看个人的诗词看到半夜,诗词本便在莲香院西厢房中。”
楚珩的面色似腊月寒冰。
他本是心志坚定之人,每每断案,不见证据,从不会轻信任何人的证词,但是,小红和三姑娘这几句话刺到他耳朵里,只一听便叫他生了恼,似是有人拿刀在他面上划了两刀,让他面颊都火辣辣的疼,心绪也隐隐混乱。
他本就生了一张冷硬的面庞,此时一寒下面容,将两个小姑娘吓得够呛,都不知晓大公子为何这般动怒。
而下一刻,大公子已经转而看向了一旁的小厮。
只一眼,那小厮便明了了楚珩的意思,走到小红身前,道:“带我去瞧一瞧那诗。”
他们大公子断案一向讲证据,起码要见过那诗才能断定真假错过。
小红立刻点头,起身带着小厮便走。
而楚珩转而带着秦禅月便回了最近的雅书院——秦禅月还昏着,浑身湿淋淋的,窝在他怀中,倒是没死,只是被呛晕过去了。
楚珩抱着她,将人放置到了他的床榻间。
不知为何——他未曾选客卧,可是将秦禅月放置到了他夜夜都睡的床榻间。
似是某种他自己死活不肯承认的隐喻,只有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才悄悄泄露出一丝——秦禅月既喜欢他,就该留在他的床榻中,不该去旁的地方。
秦禅月还昏着,对外间事浑然不知,云鬓堆积,由水沾在雪白的面颊上,芙蓉面含潮红,眉目清雅淡丽,似是枝头玉兰。
楚珩心里却又紧了几分。
秦禅月分明昨日才说喜爱他,今日怎么又与刘公子扯上关系了?这——
他的念头才转到这里,便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复而在门外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