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出太极殿, 冷风呼啸。
太子的心里也像是漏了一个洞,他冷眼看着太极殿的太监去永和宫请二皇子,步伐便走的更快了。
他也不在乎。
太极殿里的那位只分给了他很少很少很少很少的爱, 所以他在这一刻也只能浮出来同样少的悲痛, 这点悲痛不足以让他落泪, 他只是略有些冷。
他只是很想柳烟黛。
永昌帝病重、即将离去的消息使太子的精神有片刻的恍惚,他一直觉得永昌帝是压在他头顶上的一座山,等这座山去了,他当展翅高飞, 一雪前耻,但是当这座山真的离开的时候,他只觉得空虚。
他很想念那一晚, 在之前大理寺后门处,马车里的, 封闭的空间。
他想回到那个时候, 钻进去, 抱着柳烟黛软软的身子, 糕点的米香气息将他包裹,他可以关上马车的门, 躲进去,什么都不用做,只抱着她不说话。
他想到这些,脚步更快了些。
——
太子离宫之时,二皇子也被太监请去了太极殿。
二皇子一直都不知道他亲爹吃蛊虫的事儿, 他初初听闻太监说永昌帝病了、暂时解禁他,叫他去侍疾的时候,都没猜到他爹是要死了, 等他到了太极殿里,看见了永昌帝一张苍白的脸、看见母亲坐在一旁落泪,他才真切慌了。
“娘,爹——”二皇子快步行过去,匍匐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床榻上的父亲。
永昌帝脸色白的可怕。
他真的活到了岁数了,最多也就熬个一两日了,说不准今天一闭上眼,明天就再也睁不开了。
人死之前,就想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多看看他心爱的人,他拉着万贵妃的手,看着跪在榻前的儿,回忆起了自己这一生。
他啊……不算是个特别强大的皇帝,武,不曾剿灭南疆,文,不曾流芳千古,功绩也是平平,顶多是将前人留下来的地方安安稳稳的接下来罢了。
但这也很不容易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他握着万贵妃的手,沉沉的闭上了眼。
永昌帝闭上眼的时候,万贵妃和二皇子都是一阵心惊胆颤,万贵妃伸出手去摸他的呼吸,感受到呼吸后,才轻轻松了口气。
还没死,还没死。
幸亏现在还没死,还给万贵妃留了准备的时间。
她当然知道永昌帝迟早会死,但是这一日真的到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恐慌。
她家世不丰,能走到贵妃这一步,一直都是依靠的永昌帝的喜爱,当永昌帝即将死掉的时候,没人比她更害怕。
她靠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没了,没有再能依靠的人了,这种感觉,就像是踩着一层厚厚的冰行走在湖面上,结果湖面的冰突然融化裂开了。
而她,要掉下去了。
幸亏,这个时候她还有孩子。
万贵妃本能的开始依靠她的儿子,在永昌帝昏睡过去之后,她拉着二皇子行到太极殿无人的廊檐下,景窗旁,与二皇子低声细说眼下的局势。
永昌帝突然病重,即将离世——消息确实,太上蛊医来看过,宫里的御医们也都看过,这骗不了人。
永昌帝是真的要死了。
一棵大树即将倒下了,一个旧的王朝该结束了,永昌这个国号也该换了,换成什么呢?
“这就由不得我们母子俩做主了。”景窗外有细风吹过,将万贵妃的衣袖吹得轻轻地晃,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低声道:“今岁的新年,我们怕是要在封地里去过了。”
一旁的二皇子听到“封地”两字,面色顿时一沉,他低声道:“娘,我还尚未成婚呢,都是成婚之后才去封地的。”
他不情愿去封地。
他要留在京城,他要……坐上皇位!
万贵妃瞥了一眼二皇子,眉头深深拧起来。
知子莫若母,二皇子想要什么,她哪里会不知道呢?什么没成婚只是借口,二皇子是想要跟太子争上一争。
“成婚,到了封地也可以成。”万贵妃拧眉低声回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成,总之,今日就得把你的封地定下来——不能去南边,那里离镇南王太近,我们要去北边,北边临近大奉,说是那是个丰饶之地,或者东水,东水多鱼虾,鲜美,日后,你我母子也有个平安。”
在二皇子焦躁的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万贵妃又道:“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二皇子喉咙里的话卡在了舌根上,一时说不出来。
父亲为什么要让他去封地?
凭什么不能是太子去封地?
就因为他是太子吗?
他才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父亲的皇位就应该给他,凭什么给太子呢?
“娘!”二皇子语气有些激动,声线也跟着拔高:“我们未必会输!我,我——”
万贵妃赶忙伸手在半空中向下压了压,虚虚做出来“噤声”的手势,怕二皇子说的话被昏睡的永昌帝听到,后又添了几分恼怒,声线里夹杂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之意,她道:“你未必会输?你输了多少次了!从皇后死后,太子一直处于弱势,你与太子来来回回斗了多少年,赢过吗?这一次卖官鬻爵案,你我多年心血都搭进去了,朝中早就没有你我的位置了,太子磨刀霍霍,镇南王虎视眈眈,再斗下去,你我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早点离去。”
万贵妃年岁大了,见过这世间太多的无能为力,野心并没有那么大,再加上二皇子这段时间失利、她妹妹一家被太子害的这般惨,她心里早就萌生了几分退意,眼下永昌帝一开口,她就想顺着永昌帝的话下去了。
但二皇子不行。
他年轻,不相信“人力有穷时”,总幻想天大的馅饼掉下来砸在自己身上,总觉得他只要在努力一把,就能抓到太阳。
在听见母亲说“不如早点离去”的时候,二皇子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万一太子死了呢”,但是硬生生忍了回去。
他不能说。
他知道的,母亲若是听说他对太子下了暗手,一定会勃然大怒的,母亲虽然想打败太子,但是一直用的都是政斗手段,她希望二皇子可以通过党争来将太子压下去,而绝不是刺杀。
他不如将一切事情都做完了,再告知母亲。
反正,太子死了,他可以直接上位,到时候也不怕别人来追查,太子要是没死,这罪过就丢到他姨母身上去。
左右是不赔本的买卖,也伤不到他自身,他当然敢赌。
二皇子思虑着这些,心里面那股怨气反而散了些,复而又涌上来一些不服输的劲儿来。
别人都说他不行,他非要证明给这群人看。
所以,他憋着这口气,应了一声“是,儿臣现在就回去选封地”后,离开了太极殿。
万贵妃留在殿中陪伴永昌帝,瞧着自己儿子离开的背影,垂眸捂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她儿子心气高,但是没那个命啊。
凭着她的偏心,永昌帝的偏心,手握一把好牌,但二皇子最终都没斗过太子,现下也就认了吧。
只盼望她儿子选个富饶之地,保日后百年吧。
万贵妃这般想着,转而回了床榻旁,继续陪着永昌帝。
而二皇子离了太极殿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叫自己的心腹,询问姨母那边的事情安置的如何。
——
深秋,永和殿内间。
此内间形同暗室,无窗,避阳,门外有心腹守着,门内只有蜡烛照明,其内静的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到,二皇子站在其中,烛火的光芒照着二皇子的影子,静静地折映在墙上。
一走进来,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无声的牢笼,这里像是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在发抖,好像那影子是一只野兽,随时都能扑上来将人吃掉。
但如果仔细看,这里也只有一个二皇子的人而已。
门外的小太监入暗室后,“噗通”一声跪下,门被外面的心腹关上,门外的风吹过来时,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也将二皇子的身影映的鬼影重重,面前跪着的小太监低着头,发着抖将额头抵在地上,说:“启禀二皇子,人已经带走了,大概今晚,那位就会发现,但是——”
小太监不敢提太子的名讳,只含糊的以“那位”代指,更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成,只低着声音说:“但是,那位不一定会追过去。”
想到二皇子要做什么,小太监只觉得后背润了一层潮热的汗,暗室无光无风,他的头靠在木制的地板上,不过几息便将木地板润出一层滑腻的汗液来,他也不敢动,只僵硬的回话。
二皇子听了这话,只低低的笑了一声。
“会追过去的。”二皇子说。
没人比他更了解他这位兄长了。
太子掌控欲很强,强到令人发指,因此会带来一些额外的怪癖,以前太子喜欢的弓箭,若是被人用过,他都会直接毁掉。
没错,不是不要,是毁掉,连着用过他弓箭的人一起重罚,只要是他的东西,就没有别人能碰的道理。
他对物是这样,对人更是,他手底下的人如果敢背叛他,那打压陷害都是轻的,真要让太子找到机会,满门都得死,院里的鸡都得被太子烤了,连根毛儿都别想留下,甚至过几年后想起来,他还得再去查查这些人有没有彻底弄死。
就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掳走吗?
所以太子一定会去,他不仅去,他还一定会带足兵马和人,去大干一场,他要瞧瞧是谁敢在他脑袋上动土,他要把这些人全都杀了,拿满门的血去平息他的怒火。
二皇子的声音阴冷的如同一条蛇在吐信,那声音使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战栗不止,他的声音发着颤,像是哀鸣一般道:“那,那是太子,是真龙,是灭九族之罪,若是,若是——”
谁能想到呢?这素日里温和儒雅,对谁都和熙的二皇子,一出手竟然就是这等大事!
二皇子冷笑一声。
“真龙血脉,谁不是呢?”
谁!不!是!呢!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瑟瑟发抖,不敢出一点声音。
“去做。”二皇子又一次开口,声线笃定阴狠:“把孤剩下的所有人都带上,带去姨母处,告知姨母,这是她唯一一次机会,也是孤唯一一次机会,若是事不成,请姨母自尽,孤会善待她的儿子,若是事成,她,就是下一个秦夫人。”
小太监难以抗拒他的威压,被迫低下头去,绝望的应道:“是。”
明处的紫禁城依旧安稳祥和,但暗处的洪流早已汹涌而起。
——
午后,申时中。
钱府。
钱府今日的赏菊宴开了一半儿,席间丢了个人,这宴会便开不下去了。
钱夫人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这满院子的人瞧见了出事儿了就想走,不想被乱事沾染,但是秦禅月不允他们走。
柳烟黛丢了找不到了,满院子的人都是嫌疑人,而这满院子的人也未必都听她的话,所以她果断的叫人去将镇南王寻过来了。
镇南王带兵一过来,整个院子的人都没动静了,钱副将带着亲兵挨个排查审问,偶尔有人冒出来一点不满,又迅速被压下去了。
谁敢对镇南王不满呢?那可是手握实权的人啊。
就连匆忙赶回来的钱大人都不敢,看见自己那还没过门、刚睡上两天、新鲜劲儿还没退的小外室被镇南王带人拖走审问的时候,钱大人的唇瓣颤了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所有宾客都被一一分开审讯,谁去了什么地方,谁瞧见了谁,谁又能来佐证,条条列列,全都细致的捋一遍。
这样的工程量不小,一条条走下来的过程也不慢,起码要半个时辰。
秦禅月则和楚珩、钱夫人、钱大人一起在前厅焦灼的等待。
前厅的窗户开着,外面有风吹进来,风吹进来一次,珍珠帘便撞一起,珍珠帘撞一次,秦禅月的心便更焦一分。
外面的日头渐渐西斜,天色越来越沉,夕阳的日头从窗外落进来,在地面上照出倾斜的一道光影。
秦禅月就看着那光影越来越偏,越来越偏。
再偏下去,天就要黑了。
她艳丽的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掐出来一个深深地小月牙,月牙之间隐隐都有血迹渗透出来,但她已经顾不上了。
胸口像是塞了一个滚烫的烙铁,顺着她的心口开始烫,将她整个人烫的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使心口更疼几分,时间变成了一个磨人的刑具,折磨着她的魂魄,她发不出一丁点动静,只能呆呆地坐着等死。
柳烟黛到底在哪儿呢?
这孩子要是无声无息的死了,她也得没半条命。
见秦禅月如此,钱夫人满脸愧疚,她就是办个宴会,怎么还办出岔子来了?这侯府世子妃要是真找不出来,以后她跟秦禅月也不好来往了。
而钱大人则跟在楚珩身边赔笑,说尽好话,希望楚珩能在审完白玉凝之后将人还回来,他想着护着白玉凝,舍不得将白玉凝交出去,怕白玉凝出事。
“人是二皇子送我的,这姑娘一向听话懂事,留在院中从不肯出去半步,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王爷大人有大量——”
钱大人对楚珩谄媚的时候,一旁的王夫人暗暗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倒是楚珩,来了之后就一直在处理这些事情,回了前厅等待的时候,就脊背端正的在主位太师椅上坐着,目光平静的听,听够了便抬起手道:“劳钱大人和钱夫人先出去。”
钱大人张了张嘴,没敢继续开口,安安静静的下去了,一旁的王夫人也赶紧站起身来,跟着她丈夫一起行出去了。
这时候,楚珩才站起身来,走向秦禅月。
在外人面前,他们俩还维持着兄妹的姿态,不能逾矩,只有等旁人都走了,楚珩才能走到她面前来。
他到了她面前,也不言语,只抬起手,将她的头捞到怀里来。
秦禅月便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腰腹间。
他的身上很烫,在秋日间泛着融融暖意,贴到身上来的时候,还有一股他的味道,似是很沉的安神木,有一种沉稳的、可靠的力量。
她的脸一压上去,整个埋到胸膛间,听不见看不见,心底里那些蔓延的焦躁似乎也跟着短暂的消退了。
等秦禅月安静下来了,楚珩才抬手,慢慢的拍着她的背。
“会找到的。”他跟秦禅月说:“我向你保证,一定会。”
秦禅月湿了眼眶,不说话,只抬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前厅寂静,一男一女一站一坐,两人贴在一起时,没有人说话,只有彼此依靠、相濡以沫的暖意在蔓延。
恰在此时,前厅外面传来了钱副将的声音:“启禀王爷,有消息了。”
秦禅月骤然直起身子,与楚珩分开。
楚珩后退两步,道:“进来。”
门外的钱副将低着头行进来,躬身行礼道:“启禀王爷,我们在府中找到了一点线索,府内宴会开始之后,并不是一直无人进出,一位姓吴的夫人中途乘坐马车离开了,府内的人并不曾查过吴夫人的马车内部是否缠人,如果按时间来算的话,吴夫人离开的时间,与世子妃消失的时间是对得上的。”
“吴、吴夫人——”秦禅月呢喃着这几个字,茫然道:“她,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吴夫人与秦禅月虽然因为立场不同,彼此有一些政斗仇怨,秦禅月站太子党的方位,没少给二皇子党添麻烦,但是那也是朝堂上的事情,打的再怎么激烈,也犯不上去绑柳烟黛吧?
更何况,绑走柳烟黛能做什么呢!在政治地位上,柳烟黛只是一个侯府的世子妃而已,她没用啊!要绑也应该直接把秦禅月绑了,绑她可比绑柳烟黛有用。
“找。”楚珩拧眉下令:“全城搜。”
——
与此同时,太子的马车也已经行出了紫禁城,行入了长安街坊之中。
他们前脚刚行出来紫禁城,还没有到侯府、正行在路上呢,后脚就听说柳烟黛去钱府之后出事了。
“秦夫人今日带世子妃去钱府参宴,但是宴会中途突然发现世子妃失踪了,秦夫人遍寻无果之后,直接去请了镇南王,现在钱府里的宾客还都被镇南王给扣在府里,世子妃没找到,这群人就也回不得。”
马车里的太子拧眉在马车里听完了这么一件事,心头都跟着一沉。
柳烟黛为什么会被人绑走?谁在背地里对她下手?是冲着侯府,还是冲着太子?
“柳烟黛被人带走了?”他拧眉问:“谁?”
一旁的金吾卫回话道:“回太子的话,是吴夫人。”
太子心头猛地一跳。
吴夫人。
秦禅月想不明白吴夫人为什么绑走柳烟黛,因为在她眼里,吴夫人与柳烟黛是没仇的,秦禅月到现在都不知道柳烟黛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但太子这个始作俑者一过耳朵就知道了,大别山里发生的事情一幕又一幕的在脑海中回放,使太子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人搜到了吗?”他问。
“回太子的话,镇南王已经带人去搜查了,但是暂时还没消息。”一旁的金吾卫又道。
太子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远处快步行过来一个金吾卫,道:“殿下,我等刚从幕僚那边收到消息,说是吴夫人带着世子妃去了大别山。”
大别山!
太子听了这么一个又爱又恨的地方,后背凭空窜出一阵凉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别山里发生了什么。
摇晃的树木,浅薄的月影,亲手掐死的吴晚卿,埋在山间的断肢,被遏制在喉咙里的尖叫,焚烧成灰烬的衣裳,分辨不出人面轮廓的、被动物啃食的尸体,这都是他做过的孽,现在兜兜转转,冲着他的妻儿去了。
他的妻儿,他的妻——
他像是突然间跌落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无边无际的寒水刺入他的身体里,使他的血肉骤然冰冻,五脏六腑被冻成一块冰,他想要动一下,可是两息之间,竟是动弹不得。
吴夫人,烟黛,他的烟黛……
“去大别山。”太子的声线隐隐都有些发颤,脖颈上的青筋都随着他的话而轻轻跳动,金吾卫抬眸偷看他的时候,正看见他面上汗津津一片。
如二皇子想的同样,太子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去大别山了,他一定会去的,只是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愤怒,而是害怕。
一向运筹帷幄的太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软肋”。
金吾卫自然也不敢耽搁,马车调转了一个方向,匆匆忙忙,直奔大别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