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而她,是二皇子慷慨的赠与

柳烟黛走的时候秦禅月瞧见了, 但是秦禅月没放在心上——高门奢宴是她的主场,在场的都是各家夫人,每一个都是极要脸面的体面人, 怎么会出事呢?

她们侯府是有敌人, 但是那唯一的敌人也在皇宫里被禁闭中, 下面的小鱼小虾米暂时也不敢动,柳烟黛不过是去个厕房而已。

秦禅月的念头只飘了一瞬,转而又落到了宴席之间。

此时,客人都已落座, 主人家王夫人也已回来,拉着她的二儿子,笑呵呵的与夫人们寒暄, 四处都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模样。

秦禅月愉悦的扑进了这一场赏花宴。

她也是这里的花,还是最艳的那一朵。

——

桌上酒宴过两桌, 王夫人终于捞到空闲时候过来与秦禅月言谈, 席间人多杯杂, 反而有一种“无人看到她们俩”的安全感, 她们老姐妹俩一见面,往桌案旁边一坐, 先是互相骂男人,后是互相骂孩子。

王夫人在西边小城的事儿太封闭,太远了,路途遥,车马慢, 秦禅月一点没听说过她的事儿,两人是见了面,她才来得及听王夫人讲一讲绵长岁月。

“也就那样。”王夫人在昔日好友面前也没什么好掩盖的, 叹了一口气,道:“我那夫君的脾气秉性你也清楚,就是个色中饿鬼,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就不老实,找找这个女人,贪贪那个女人——”

秦禅月还真知道。

这位钱雨森大人官途上是有点本事的,但是败就败在女人的身上,而且荤素不吝,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完全不挑,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当初被下放也是因为女人惹出来的祸端,据说是因为钱雨森跟一个已成婚的妇人在上香的寺庙里面偷欢,被这个妇人的丈夫亲手捉到,将钱雨森打的头破血流,那妇人当晚就死了,不知道是丈夫处死的,还是娘家逼死的,总之,钱雨森的官途也是因此不顺。

而王夫人家世不丰,嫁了这么一个人也不能和离,夫错妻难,钱雨森行事不端,连带着王夫人也跟着遭受白眼,王夫人那一段时间的日子真的很难过。

“去了西边也是一样。”王夫人又叹了一口气,道:“但是在长安被打过,他现在知道不能往那些成了婚的女人裙子里钻了,只挑一些未成婚的,贫苦人家的女儿捞过来,当个妾或者当通房,你别看我们现在这院子里只有四个妾,在西城那边他可有一大堆呢,他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我能有什么办法?”

“女人一多,孩子就多,在西城那边有七八个小孩儿呢,都是我一力操持的,现在带回京城,也只带了四个成年的。”

提到这些,王夫人的气简直叹个没完,末了只能道:“也还好,后宅嘛,就是不断进女人的地方,没完没了,我的丈夫要娶,我的儿子也要娶,习惯就好了。”

有时候,王夫人觉得后宅有点像是瀑布。

她走过去,站在下面,要迎接这一场永不停歇的雨,雨水冲刷她的骨骼,将她变得麻木冰冷,她说不出话,只能站着,直到她死。

习惯就好了。

还能骗骗自己瀑布有水,不至于像是那些苦人家的女儿,在贫瘠的荒漠中挣扎,活生生渴死。

她最起码还有水呢。

秦禅月拍了拍她的手,低声的和她说:“你这日子苦,我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你回长安这几日,也听过我吧?”

秦禅月居于长安,又是高门中的高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呢,平日里戴一支珠花都会引人争相效仿,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人小心探听到,更何况是秦家那么大的事儿。

王夫人只要一进京城,就能打听到秦禅月最近的始末。

先是丈夫病重,将外室和一个外室子接进府来,后是闹出了兄弟阋墙、互相残杀的事儿,导致大儿子废了,听说二儿子还和白家的那个女儿搞到了一起,然后还遭了卖官鬻爵案,这样大的案子,谁进去都是要被扒一层皮的呀!幸好秦禅月运气好,在里面打了转儿又出来了,没有被那些脏事儿牵扯到——

哦,对了!

“白家的那个女儿!”王夫人突然记起来这个人,忙不迭伸手拍了拍秦禅月的胳膊,语调更降低了三分,道:“那白家的姑娘,与你家是怎么回事?”

白家么……就是白玉凝。

“白玉凝?”秦禅月道:“也就是那些烂事儿,我与你细说说便是,你怎么问这个?”

王夫人有些难以启齿,但一想到最后还是要被人知道,也瞒不过别人,只能叹一口气,道:“她现在在我府上。”

秦禅月这回是真惊讶了。

这俩人跑掉之后,一直没有声息,她以为白玉凝跟周驰野是投到二皇子的手底下去了,她这些时日事儿也多,而且也不敢轻易去动二皇子,怕没什么准备的情况下打草惊蛇,所以一直硬生生忍着,只等着太子把二皇子搞下去了,她再在后面收拾那些小虾米,却没想到,现下白玉凝竟然独自一人来了钱府。

那周驰野呢?

秦禅月过这些心思的时候,王夫人叹了口气,开始说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儿。

以前王夫人、秦禅月、白夫人三个人都是一同认识的,王夫人与白夫人都是秦禅月的手帕交,后来又通过秦禅月互相熟悉,但是王夫人与白夫人关系也没有那么好,只是通过秦禅月互相认识了而已。

后来白家出事儿了,王夫人有过耳闻,但是却并不知晓太多,反倒是她的夫君因此而难过了两日。

钱大人这个人吧,虽然好色,但是重情义,自家兄弟落难了,他能帮都会帮一把,有一种“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的感觉,自家宅院里的衣服随便穿,穿完了丢给王夫人来洗,而好兄弟落难了,他一定会伸手。

可惜,他回来的太晚了,长安白家早都没影子了,就剩下一个旧友之子还活着。

“前段时间,我那夫君出去参加两个酒席,回头就将那位白姑娘给带回来了。”王夫人提及到自己的家私,声量更低了一些,她道:“说是白姑娘落了难,带回来好生养着,也算对得起旧友,我问他是从哪儿将人带来的,他却不肯与我说,问多了就翻脸,瞧着古怪极了。”

顿了顿,王夫人又道:“我倒不是瞧不上那白姑娘,她也算得上是旧友之子,能多照拂就多照拂,只是这白姑娘来了之后,居住在我这里,竟是……竟是与我那夫君颇为亲密,我瞧着焦心,这才特来跟你问问。”

“亲密?”秦禅月挑眉道:“你夫君是想纳妾不成?纳自己好友的女儿做妾?他是当自己同年同窗都死了吗?”

大陈读书人最重清誉,要根骨,每每作诗,都自喻什么梅清竹秀,一个比一个要体面,平日里个个儿都好像是个神仙下凡不吃人间雨露似得,纳个妾都要小心翼翼,免得被人瞧见,坏了名头,有些要脸面的,连青楼都不敢去逛,但偷偷去请戏班子,弄最好看的戏子。

但钱大人连自己同窗的女儿都敢收进后宅来享用,这种行径,也不怕被同僚鄙薄轻怠。

“他还在乎这个?”王夫人低低的骂了一句西城的土话,随后道:“当初我们为什么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去西城,你不记得了?就是因为他当时睡了人家的夫人,才闹成这般模样,他哪里有名声?裤裆里长虱子的东西,痒的一天都停不下来,见到个女人就往那上面想,谁能管得住呢?”

说话间,王夫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呀,他只要不出去招惹那些别人的夫人、招惹那些家世显赫的女子,我就松一口气了,至于那什么白玉凝,哎——我管不动了。”

她的夫君纳妾纳的太多了,每一个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最开始还很厌烦,觉得这些是跟自己女儿一样大的人,但最后已经麻木了。

直到有一日,纳到了白玉凝。

早些王夫人看白玉凝,只当是自己朋友的孩儿,结果有朝一日,这孩子突然被拔了辈分,即将成为她的丈夫的妾室,让她浑身不舒坦。

但她抿抿唇,也没对夫君说出来什么话,只转而来问问秦禅月。

她不想惹麻烦,只想息事宁人,让家宅安稳。

听见王夫人的话,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上浮现出来几分讥诮,她道:“白玉凝定是来路不正,否则你那夫君怎么不与你说呢?你且放心吧——只要白玉凝来了,你们家一定会出事儿的,这个姑娘可是无利不起早。”

秦禅月靠近王夫人,将白玉凝在侯府里面的事情说了一通。

“白玉凝先是与我那大儿久别重逢,互相钦慕,后来又喜爱上了我的二儿子,引得两个兄弟反目,后来我将人赶了出去,她又怀了身孕,硬是靠着身子回了我们侯府,这一回,卖官鬻爵案之后,我瞧那二儿子和她碍眼,想将他们俩丢到庄子里去,他们俩自己负气离府了。”

秦禅月隐去了那些政斗的事儿,只提了提这些,后道:“再然后,他们去哪儿了我就不知道了,没想到白玉凝来了你这儿。”

王夫人听着这些话,顿时一阵讶然:“这姑娘竟是——竟是这般能折腾。”

秦禅月浓眉微挑,道:“她不会白白来的,你可要提前提防起来,想想你们这府里,有什么是她想要的。”

若是别的姑娘,可能会为了吃一口饭,穿一件衣,为了能过上好日子,来给别人做妾,但是白玉凝不可能的,这个姑娘满身都是劲儿,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钱大人不可能是她认定的丈夫,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跳板。

王夫人低哼了一声,道:“我可管不了这些。”

她在女人这方面,从来都是管不了她丈夫的。

至于在女人身上吃亏……这件事儿发生的还少么?她是一概管不了的。

秦禅月与她说话间,突然间意识到她的好儿媳还没回来,便差遣了个丫鬟出去找。

她们夫人参宴,自己带的丫鬟也不会带到席间来伺候,而是在外头候着,进来之后只能用主人家的丫鬟,难免会生疏、反应慢些,所以最开始人没回来的时候,秦禅月也没有特别在意。

酒又过了一旬,秦禅月与王夫人的话题都不知道绕到了何处去,正是酣畅淋漓时,一个小丫鬟送端过来一碗新糕点。

糕点是用新糯米蒸出来的,做成了好看的摆盘形状,透着淡淡的暖米香,一口气扑过来,格外引人喜爱。

这东西,上十盘来,柳烟黛一个人能吃五盘,另外五盘不是她吃不下了,是她不好意思拿了。

这时候,秦禅月才猛地记起来,柳烟黛呢?

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回来!

她没有第一时间发难,而是先去将钱府的大儿媳妇叫过来,拉着这位钱府的大少夫人一起亲自去找。

她们两人在府里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找到柳烟黛,厕房那头都翻了两遍了,就连附近的花园都扒开草丛来瞧了,人影都没有。

钱府的管家来禀报的时候,还并不算紧张,只道:“府内的都是咱们宴请的宾客,个个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说不准,是世子妃转去旁的院子里去、一时迷了路,奴才这就差人去挨个儿院里瞧一瞧,说不准马上就寻过来了。”

钱府大,虽然没有侯府大,但是前后也有好几个院,只是旁的院儿并不对外待客,所以客人们都不往那边去。

秦禅月心里还是一片心焦,她知道柳烟黛的性子,说好听点是谨慎,说难听点儿,就是胆小怕事,她路上碰见一只汪汪叫的狗都不敢去踢的,怎么可能逛去未开放的院子呢?

定然是生了一点意外之事。

又是什么样的意外?

秦禅月想不出来,但她是真的被逼急了,一刻都不肯等,连声责问道:“院门就这么大,你们找了半天找不到,现下竟然还敢叫我等?我那儿媳妇肚子里可有我们侯府的孩儿!那是我们侯府唯一的孩子,要是她出什么事儿,我将你们钱府掀了!”

管家被吓得浑身冒汗,一旁的大少夫人也不敢说话,只怯懦着说:“秦夫人莫急,我现下就去寻婆母来。”

她这个做晚辈的,完全扛不住秦禅月发疯,想让王夫人过来应对秦禅月。

但王夫人一过来,席间的人定然就会知道,到时候对柳烟黛名声不好,秦禅月正焦躁着,突然见一个丫鬟手捧着一根金簪快步前来,一脸惨白的献上来,对着秦禅月和管家、大少夫人说道:“启禀秦夫人、大少夫人,外头的小厮在花丛间发现了此物,呈现敬上。”

秦禅月一瞧见这金簪就认出来了,这是柳烟黛头上的。

这东西都落下了,定是有人对柳烟黛动手了!

她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一旁的大少夫人慌的上来搀扶,一边搀扶一边道:“夫人莫急,夫人莫急!这满院子的都是贵客,都是有名有姓的,只要追查过去,一定能查出来。”

秦禅月如何能不急?谁抓柳烟黛做什么?她有什么用啊!唯一有嫌疑的还是周家,毕竟柳烟黛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但是周家人敢吗?之前镇南王昏迷着,他们跟秦禅月斗法,他们周家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去牵扯到镇南王那头,不敢越过那条雷池线,更何况是现在!他们见了秦家人都得扭着屁股赶紧跑,哪里敢招惹!哪里敢!

可不是周家人,谁还能抓柳烟黛?抓了柳烟黛又要做什么用?

她脑子里嗡嗡一片,突然间脑子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在哪了——”

一旁的钱府大少夫人搀扶着她,愣愣的问了一句:“在哪?”

——

此时,钱府西苑内。

西苑窄小,破败,老旧,秋日里冷的要命。

钱府西苑是整个钱府的最角落,很偏僻,偏僻到隔壁就是下人房,再远处是专门圈养一些食用的肉鸡的地方。

钱家的王夫人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精于算计,操持着一整个府门,难免有一些不怎么大气的习惯。

比如,她不舍得去外面采买肉食,专门叫府里的婆子养着肉鸡,比如,她没钱置办新的金银首饰,只能请人偷偷融了旧的做新的出去撑门面,比如,这满院子的人都得给她干活,就连姨娘们每日都得绣衣裳来用,暗里贴补钱府。

此时,白玉凝正在西苑的窗前,看着手中的一封绝笔信而失神。

信是周驰野写给她的,是以刀锋割开手指,以血一笔一笔写下来的,字字颤抖不稳,似是带着泣血的哀鸣。

除了血,上面还有干涸的泪痕。

她只要看到这张纸,就能想象到当时的周驰野是如何一边哭,一边写的。

她……

那一日,二皇子要她来跟钱大人攀旧情,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但是她没想到,这旧情攀着攀着就变了味儿,那位钱大人……

钱大人最开始见了她,还有几分端正长辈的慈祥模样,但是等渐渐相处之后,钱大人就对她生了心思。

白玉凝当然觉得恶心。

她心里只当钱大人是长辈,更何况她已经有了周驰野,如何会对一个样样不如周驰野的老男人生出兴趣呢?

可是,钱大人有地位,有官职,还是二皇子要拉拢的人。

白玉凝刚刚浮出来那么一点点抗拒,就被她自己硬生生给压下去了。

她不能抗拒,她不能抗拒,她不能抗拒。

所以她配合。

最开始她配合的时候,还是瞒着周驰野的,但是这能瞒多久呢?钱大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将她从二皇子手里要了过来,作为代价,他也倒戈向了二皇子,如上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一样,成了二皇子的走狗。

而她,是二皇子慷慨的赠与。

当然,二皇子这样善待手下的人,定然也不会亏待白玉凝,他与白玉凝说了个分明,只要白玉凝老老实实的跟在钱大人的身边,他就会将白玉凝的父母从边关弄回来。

虽说白玉凝在侯府白白待了一段时间什么事情都没做成,策反周驰野后也没带来一个好的效果,但是光凭着拉拢到钱大人这一项,二皇子也愿意帮帮她。

毕竟,整个大陈都知道,他是一个慷慨的主子。

到时候,白玉凝夙愿达成,二皇子得到助力,钱大人得到了一个美妾,看起来好像是皆大欢喜。

唯有一个人不欢喜。

周驰野。

为了白玉凝堕入深渊的这个人,他不欢喜。

最开始,白玉凝频繁被二皇子带走出去参加宴会的时候,周驰野还并不怀疑,他明白白玉凝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不闻不问,只努力的做白玉凝的后盾。

直到,白玉凝身上出现陌生的吻痕,体内留有另一个人的痕迹,甚至最后,她出了二皇子府,成了钱大人的,未过门的妾。

有可能是妾,也有可能是通房,更有可能是外室,她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她从二皇子的,变成了钱大人的。

是谁的都行,就不是周驰野的。

周驰野为此而发疯,他想冲出二皇子的私宅去找白玉凝,但是二皇子防着他呢,死死的压着他,不让他出去。

一个完全没用的废人,竟然还想来将二皇子最完美的棋子毁掉,怎么可能!

所以二皇子将周驰野关起来了。

但是二皇子对这对苦命鸳鸯有一点最后的怜悯,他虽然不允许周驰野去见白玉凝,毁了他的招揽计划,但是他允许周驰野写信,也允许白玉凝有空回到私宅去见周驰野。

还是那句话,二皇子是个宽和的主子,这要是换了太子,周驰野早死了。

眼下这封信,是周驰野写给白玉凝的,信上写满了哀求,他想要再见白玉凝一面,求着白玉凝去看看他。

当时正是午后,钱府的偏远厢房里根本没有地龙,白玉凝靠坐在窗旁,穿着厚厚的衣裳,手里拿着那封信,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她对不起周驰野。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正擦着眼泪,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很多人过来了——今日府中不是办宴么?怎么会有人来她这里?

白玉凝来不及思考,一口将手中信捏成团硬生生吞了。

她刚来钱府,不能被人抓到痛脚!

思索间,她一把擦掉眼泪,起身从床榻间行下来,昂起一张笑脸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