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那时暮色已沉, 天边落日熔金,烧出一片绯红彩霞,赏月园里的花枝都在早秋中渐渐枯萎了, 只剩下几缕凌乱的花枝随着风来回的晃, 残损枝影落在齐整的石砖地面上, 隐隐带有几分萧瑟之意。

而就在这样一个初秋里,许久不见的白玉凝笑吟吟的站在她的身前,喊她“嫂嫂”。

柳烟黛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她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她带着吃食去找周渊渟, 结果无意间瞧见周渊渟和白玉凝两人在房中私会,一时激动,她与周渊渟吵起来, 白玉凝则在一旁含泪劝说。

那时候,她隐隐还觉得白玉凝是个不错的人, 只是家道中落, 被迫落到了他们侯府。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瞠目结舌, 再也不敢妄下断言。

再然后, 白玉凝被赶出府门去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她以为这个人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毕竟白玉凝曾经在侯府之中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人还是进府来了,现下还亲亲热热的叫她“嫂嫂”。

瞧着白玉凝这张带笑娇颜, 柳烟黛只觉得舌头都打结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侯府待了多日,其实也学了一些场面上的话, 她之前假做怀孕糊弄周家人、应付太子就都做的挺好的,只是现下见了白玉凝,她还是无法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应下这一声“嫂嫂”。

见柳烟黛不言语,白玉凝毫不在意。

她连赵嬷嬷一个下人的冷脸都能忍下,更何况是柳烟黛呢?

只见白玉凝缓缓伸出手来去摸向柳烟黛的手,眉目温婉,面带歉意的轻声道:“我知道嫂嫂并不喜我,但我还有话要与嫂嫂说,今日二公子去嫂嫂院里,实属无礼,但也是他关心则乱,还请嫂嫂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儿上,莫要与婆母告状。”

柳烟黛听见白玉凝的话的时候,徒然升起一股危机感。

怎么就叫上“婆母”了!

这院子里只有她能叫婆母!

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宝贝儿媳!

争周渊渟那个废物东西就算了,怎么今天还来跟她抢婆母了哇!

头一次,柳烟黛明白了什么叫“争宠”,也明白了为什么后院里那些女人那么狠,更明白了方姨娘为什么要狂扇霞姨娘的巴掌。

争宠可不是争几口吃的,这是要把她的心肝往外面挖呀!真要是让白玉凝上位了,她以后就不是婆母最疼爱的儿媳了!

而且,白玉凝肚子里还有孩子呢,那是个真真切切的孩子,她肚子里有什么?她肚子里只有刚吃的粉条啊!

这日后婆母要是突然疼起来了白玉凝,她日子可怎么过?她可怎么活!

那一刻,柳烟黛如同身家稳固、备受宠爱的正室突然看到了花枝招展心机深沉的小妾一般,难免升起了浓浓的排斥之意。

虽说她知道她才是婆母的心头肉,也知道婆母最疼爱的是她,更知道白玉凝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但是那种油然而生的厌恶感根本无法隐藏,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有可能跟她争夺婆母的宠爱,她就觉得头皮都跟着绷紧了。

没人会眼睁睁瞧着独属于自己的好东西被旁人抢走的,就算是兔子急了也要蹬鹰呀!

柳烟黛那锈了十来年的脑子突然就动起来了,连带着嘴皮子都活法起来了,头一次对人口出恶言:“你——你还尚未进门呢,称不得婆母,婆母也不会要你晨昏定省。”

她头一回端起世子夫人的架子,训斥白玉凝道:“回你的剑鸣院去,没有婆母的命令,你不当出来。”

白玉凝争周渊渟的时候,柳烟黛唯唯诺诺,白玉凝争秦禅月的时候,柳烟黛重拳出击!

为了婆母的宠爱,烟黛站起来了!

而白玉凝瞧见柳烟黛这般急躁的时候,淡粉色的唇微微勾起,柳眉微挑,眉眼间闪过几分淡淡的讥诮。

当时她们左右无人,丫鬟们瞧见主子们言谈,都识趣的退了两步,白玉凝软着声调,慢悠悠的说:“嫂嫂何必如此动怒?我有了驰野的孩儿,入府门来是迟早的事,不必因为过去那点事儿揪着不放吧?当初我便与大家说清楚了,是大公子缠着我,非是我缠着大公子,嫂嫂何必将大公子的罪责怪到我身上来呢?”

她知道柳烟黛不喜欢她,当初在花阁之中,柳烟黛特意带着周渊渟经过了她的花阁,导致她在侯府之中地位急下的事她一直都记得,别看柳烟黛这个女人面上乖顺听话,背地里手段也不少!

而且,之前周渊渟分明是那样讨厌柳烟黛的,但是后来在那一日二皇子携她来的宴会上,她亲眼瞧见周渊渟对柳烟黛关怀备至。

能在短短十几日之间,让周渊渟爱上她,这个女人定然是有点心机的,只是外人瞧不出来罢了!

所以白玉凝现下瞧见了她,也跟着绷起了脊梁。

她今日来,就是要随便招惹一个的,不管是柳烟黛还是秦禅月她都不怕,这侯府的门,她能进来,就能站的下!

柳烟黛嘴笨,也就支棱了方才那么一下,现在又说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咬着牙说:“你不要叫我嫂嫂,你连个妾都不是,我可是明媒正娶进来的世子夫人。”

白玉凝连个身份都没有,又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凭什么来与她争婆母的宠爱呢?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儿媳。

而柳烟黛这一下也戳中了白玉凝的痛楚,那张静雅的面上的笑意顿时僵在面上,随后缓缓消失。

世子夫人这个位置,最开始可是她的。

若非是她家道中落,她才是世子夫人!柳烟黛才是那个后来的!

白玉凝心里恨得要滴血,面上挤出来几丝委屈来,似是要哭出来似得,捂着面道:“既是嫂嫂不想瞧见我,那我日后不出剑鸣院就是,只是嫂嫂出身草莽,家中也没有母亲教养过,不懂长安的规矩,我初来府中,定是要向婆母请安,否则是我之过,还请嫂嫂今日莫要赶我走。”

她阴阳怪气的说柳烟黛出身不好,亲娘死的早,又含着泪软话说尽,听的柳烟黛险些背过气去。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这就是婆母说的“小妾作乱”!

“你有母亲教养,怎么把你教成了这幅样子?”柳烟黛口不择言,挑最难听的话去刺她:“你水性杨花,你才是没有母亲教导!”

白玉凝听了这话,似是被吓了一跳,白着脸退后了一步,颤巍巍道:“嫂嫂怎能如此口出恶言?我只是告知嫂嫂长安的规矩而已,今时今日之一切,本也非我所愿——”

她哽咽着,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后一倒,晕了!

柳烟黛更气了!

她记得这一招!

天啊,早知道她先晕了!错失先机!

白玉凝前脚刚晕过去,后脚一旁的剑鸣院的丫鬟便赶忙跑上前来,惊得直喊“大夫”。

白姑娘晕了不要紧,可白姑娘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呀,若是这孩子没了,那二公子不得发疯?

随后,丫鬟们匆忙将白玉凝送往秋风堂去了,也随着这件事,“世子夫人责骂白姑娘将白姑娘骂晕”的事便传遍了整个侯府。

柳烟黛更气了,进赏月园给秦禅月请安的时候,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先喷出来了。

秦禅月当时正倚在临窗矮榻上瞧新近日府内新购来的珍珠头面,近日,她的至交好友的女儿即将相看,筹备了一场秋日围猎宴,她去的时候想顺道带些礼过去。

这一套好东西她才刚瞧完,便看见她那个儿媳妇从门外走进来,进来的时候脸上全是眼泪。

一瞧见柳烟黛这模样,秦禅月惊了一下,忙叫丫鬟把东西扯下去,让柳烟黛坐下说话。

柳烟黛坐在矮榻上,哽咽抽泣着告状。

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争宠”,更不好意思说“我想做婆母唯一的儿媳妇”,听起来太奇怪了,只扣着手指头说:“我跟白玉凝吵架了。”

还没吵过。

没吵过就算了,晕还没晕过。

现在全侯府的人都知道是她欺负白玉凝,说不准回头周驰野还要来找她麻烦呢。

秦禅月听了一个“白玉凝”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这个人就半点不消停!

她摆了摆手后,道:“你不必哭了,婆母知道了。”

白玉凝敢来这边搅弄事,就是仗着自己肚子里有个籽儿,她知道这孩子没生下来之前,秦禅月不会把她往死里折腾。

若是换到了旁的府门里,就算是这事儿是白玉凝先暗戳戳的挑的火,但柳烟黛口不择言也有错,旁人家为了府内和睦,也该给白玉凝送点东西过去,以示慰问。

但秦禅月这头可不管这些,她素手一挥,便与一旁的丫鬟吩咐道:“等白姑娘醒了,将人送回剑鸣院去,派人盯着,日后不准她出院门,若是再闹出什么事端来,就送出府去,另置办个宅子让她产子。”

丫鬟应声而下,去外头传吩咐了。

这几句话一落下来,柳烟黛的心立刻就安了。

看看,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儿媳!

“日后不必与她来往。”秦禅月将桌上的一些瓜果点心推给柳烟黛,道:“免得被她利用。”

秦禅月将她放进府来,就是准备揪她小辫子的,若是柳烟黛与她交之太近,别管是仇视还是交好,都一定会被白玉凝拉下水。

“正好,明日我有一手帕交办围猎宴,我带你去山中围猎玩儿。”秦禅月道:“山中围猎极有趣,你定会喜欢的。”

长安的山与南疆的山还不同,南疆的山不管什么时候,都雨水丰沛,潮潮热热的,长安的山分四季,一到了初秋,山里便冷下来,山间的动物们也开始积攒猫冬时候的粮食,因此格外适合围猎。

大户人家为了游玩,便会圈下一座山,安排一些健仆去山中驱赶一些小动物出来,给公子姑娘们打猎。

打猎下来的东西,便由着下面的奴仆烤着吃,十分野趣。

一般来说,这围猎宴要持续五到十日,这段时间内,不少公子姑娘们会在暗处相处,山中人多眼杂,难免有人暗暗飞一飞眼波,所以,围猎宴后会迎来一小段定亲风潮。

在这宴上,不管是看满山叶红的景,还是看景中遥望的人,都颇为有趣。

柳烟黛吃了两块瓜果下肚,也没那么委屈了,听闻又能出去玩,顿时高兴了,喜滋滋的应了。

柳烟黛这头心情舒畅的从赏月园走了,回了书海院歇着去,但在秋风堂里的白玉凝日子却不怎么好过。

她自赏月园门前一晕后,便被送到了秋风堂里来,秋风堂的大夫来给她诊脉她也不怕,虚虚弱弱的一抬手,任由大夫去诊治。

她既然敢以“身怀有孕”的理由来,那定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她给自己用了一剂猛药,还是从南蛮那头传过来的,名叫“婴儿蛊”,说是寻常女子用了这蛊,便会如孕妇一般大肚,产奶,但是肚子里没有婴儿,只有一团死肉。

且旁人来诊治也诊治不出来什么东西,她能瞒过所有人。

大夫给白玉凝诊治,果然没诊出来这是假的身孕,只道白玉凝要爱惜身体,少思少虑,又给白玉凝开了安胎药。

白玉凝可不在乎这些,等大夫走了后,她拉着一旁的丫鬟问:“夫人可说过什么?”

她做这么一出可怜巴巴的戏,可不是白来演的,她得让所有人知道,她过的苦,特别是让周驰野知道。

周驰野之前因为要出府找白玉凝的事情,被看管起来,间接损了一只手,所以周驰野一直认为自己是不被爱的,他其实颇恨侯府,只是还不曾恨到那个地步,她得在其中再催化催化。

旁的丫鬟出去打探了消息又回来,面色苍白的将秦禅月吩咐丫鬟的话转而说了一通。

白玉凝听了这丫鬟的话,心里微微轻松了几分。

她慢慢的倒在床榻间,心想,秦禅月对她越是凶狠无情,周驰野就越恨秦禅月,眼下对她就越好,一会儿,就会越听话。

她思索间,外头有通报说是周驰野来了,她便先让丫鬟出去,随后打起精神来,准备再忽悠忽悠周驰野。

——

当周驰野匆忙自院门外行进来时,正瞧见白玉凝惨白着脸倒在榻间。

他一瞧见白玉凝,顿觉心头怜惜不已,快步行到前头来,拥着床榻上的白玉凝,低声道:“我早便说了,叫你不要来。”

当时白玉凝说要去给秦禅月请安的时候,周驰野就说了“不要”,但白玉凝坚持要来,现下来了,果真出事了。

“我只是想与嫂嫂求求情。”白玉凝面上带着几分疲倦,她道:“你之前为了我冒犯了嫂嫂,若是嫂嫂与婆母告状,我怕你的日子更难做了。”

“我只是没想到,嫂嫂那么厌恶我。”

白玉凝垂眸叹息间,惹得周驰野心头都在滴血,期间还掺杂着浓烈的怨恨。

柳烟黛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从南疆荒山里出来的泥腿子,凭什么欺辱白玉凝?

他手上寸功未立,在朝野上没有什么官职,在府内也只能仰人鼻息,以前母亲疼爱的时候,他在府内做潇洒恣意的二少爷,但现在离了母亲的宠爱,他什么都不是了,他根本站不住脚跟,所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的目光渐渐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右手从外表上看起来还完好无损,日常吃饭、拿东西也可以,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握不动剑了。

若是他的手还好着,他就算是出去入军中,做个军户,建功立业,也好过在府门内让旁人养着。

周驰野看着自己的手,心中对秦禅月的恨意又加了几分。

而这时候,白玉凝贴靠向周驰野的手臂,轻轻地用脸蹭了两下后,低声说:“我看秦夫人对我甚是厌恶,对你也不怎么好,若是以后周渊渟回来了,这个府里就没有我们立足之地了。”

周驰野的右手紧紧地握着白玉凝的手,因为用力太大,他的手掌间甚至隐隐传来一阵刺痛。

他想说一句“不会的”,但是右手上的刺痛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会吗?

不,会的。

他也不是傻子,他能明确感受到母亲对他的冷淡,就算是大哥不回来,他在这个家也渐渐没有立足之地了,母亲宁可把侯府里的所有东西都给柳烟黛肚子里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也不肯给他,他手里是有点钱,但不过是区区千两银子,是之前攒下来的,这点钱够做什么呢?

他的手废了,人也废了,周问山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是站起来也无用了。

到时候,他就要变成侯府里的一个老混子,没钱,没权,没本事,只能依靠着母亲来活着。

他那里还有立足之地呢?

周驰野一时间有些茫然。

身为官家子,他不可能去放下身段自己去做什么旁的生意,唯一的出路便是想办法入朝为官。

大陈的官家子们是有蒙荫的,若是他父活着,可以给他直接请个官下来,还算是体面,但是他父已经死了,母亲也无法给他请官,他还有一个舅父,镇南王,不过……怕也根本指望不上。

那他还能怎么办呢?

真要做这么一个废人,让自己和自己的妻儿都跟着受辱吗?

周驰野茫然之时,突然听见床榻间的白玉凝轻声说道:“驰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手被你的父母毁了,你的孩子,你的母亲也不在乎,我们俩以后得日子一定很难很难过,旁人不帮你,我却不能不帮你,眼下,有这么一条路,能让你再有个好前途,你可愿意?”

周驰野听见自己的血液在青脉内猛地窜流,哗啦哗啦的顶上他的头皮,他的心跳似乎都快了两分。

前途……前途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但是细化出来,是无边的权势,是大笔大笔的金钱,是昔日旧友的热切讨好,是一个又一个的如云美人儿。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每一个男人,都做着这样的梦。

周驰野又怎么能不想呢?

他已经走到绝处了,他站在光辉明亮的侯府里,看上去依旧和以前一样风光,但他自己知道,他往后的每一步,都是走下坡路,他能够预见自己的未来,定然会无比凄惨。

侯府的任何东西都不会给他,他手废了,也无法再为自己挣到荣耀,他只有一个“废”字等着他。

这叫他如何能甘心?

这叫他如何甘心……

“什么……”周驰野的喉咙里冒出一点细微的动静,囫囵的落下来,带着某种压抑的欲念。

这种欲念像是被烧沸了的滚水,咕噜咕噜的往外冒着泡,冒出来一种几不可查的味道来。

这味道清而淡,像是一掠而过,但白玉凝嗅到了。

她昂起头,看向周驰野。

那时日头也已经彻底坠落,窗外天边一片昏昏暮色,似是浓墨滴落在水碗中,将天空都染黑。

秋风堂厢房内并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之中,坐在床榻身边的男子轮廓隐在暗处,叫人看不清他的面。

但是白玉凝知道,他动心了。

她是个聪明人,一向知道跟谁说什么话。

大部分情况下,要打动一个女人,可以和她讲孩子,讲亲情,讲丈夫,像是方姨娘,之前她在被捉的时候,只要喊一句“我愿意做证”,方姨娘就会疯了一样来验证,而要打动一个男人,就要和他讲利益。

他不要什么亲情,不要什么孩子,甚至爱情都可以放在后面,他只要实打实的金钱,权利,地位。

只要利益到位,男人什么都放得下。

男人和女人思考事情的方式是不同的,很久之前白玉凝就知道了,这个天下,都教男人出去抢,出去拼,而到了女人这里,都教她们相夫教子,所以女人们难免受困宅院,男人们,又都有一颗雄心。

只要有雄心,只要想拼出去,那他就一定会去做点什么。

而白玉凝只需要稍微将他往前推一把,给他一点理由,他就会顺势站出去。

白玉凝蹭着周驰野的手,轻声道:“我不能直接告诉你,你若是想知道,明日,去品茶坊琴音阁里坐一坐吧,会有人告诉你的。”

周驰野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地方。

品茶坊,琴音阁。

此时,天色已沉。

周驰野与白玉凝在这无人知晓的秋风堂厢房之中静静密谋,一阵夜风袭来,窗外的树枝轻轻地颤。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从窗下溜走,奔到了赏月园去。

——

夜。

赏月园。

初秋已至,长安的天儿一日比一日寒凉,风卷着赏月园的花枝来回的摇晃,明月藏于云后,月华便也显得黯淡,廊檐下的灯笼挂着,被风吹的左右摇晃。

就在这摇晃之中,偷听的私兵将这消息送到了秦禅月的耳中。

秦禅月细细的听过后,半晌,低声道:“明日跟紧二公子。”

她知道,二皇子的大计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谁赢谁输,只差这一步了。

正好,她这段时间要离府,再给这两个人松一松警惕——秦禅月不在,他们做事肯定更自在一些。

只看着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了。

——

当晚,秦禅月沐浴更衣时,想的都是这件事。

命运的车轮往前转啊转,这辈子的事情与上辈子早已不大相同,她亦不知道后事如何,只能一点点努力。

她正躺在矮榻上思虑着,门外头的丫鬟掀帘子进来,与她通报:“夫人,周总管过来了。”

周总管——唔,都差点忘记了,这人现在是总管了。

秦禅月摆了摆手,道:“叫进来。”

丫鬟点头应下退出房间,不过片刻,厢房的帘子便又一次被人撩起。

秦禅月当时在矮榻上躺着,并未睁开眼,但是人闭着眼的时候,耳朵反而格外灵敏,让她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

寻常丫鬟撩起珠帘行进来时,都是用一样的步调进来的,珠帘撩起时候碰撞的声音都分毫不差,但是她的这个小男宠是不一样的。

他撩珠帘的动作缓而慢,那珠帘慢慢的撞在一起,发出不一样的音律,期间伴随脚步声,一点点从厢房外迫近。

秦禅月当时已经有些浅眠了,有些意识,但是人却是倦的,她躺在矮榻上不想说话,只等着这个新上任的男宠过来伺候她。

而在她浅眠的时候,珠帘外的楚珩已经行走到了矮榻前。

厢房之中的烛火静静的燃着,秦禅月正在浅眠。

睡着了的秦禅月瞧着比平日里更温柔了些,少了几分凌厉与张扬,多了几分静美,眉如新月,唇若红缨,墨色的发散落在她的肩膀上,如同流动的水一样涟涟。

他贪婪的看着她,将这不一样的秦禅月纳入眼眸中。

秦禅月最开始是在浅眠,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真的睡过去了,而站在矮榻前的高大男人久久的伫立着,也不曾将她吵醒。

见她睡得极香,楚珩缓缓从床榻中拿来了绸被盖在她身上,复而将一旁的灯熄了。

随着烛灯熄灭,厢房内陷入了一片昏暗,月影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内飘了出来,自窗外落进来些许月影,照在她的身上。

她依旧静静地睡着。

楚珩便在她的榻前看她。

他将她凌乱的发丝理好,将她的鞋袜褪掉,将她紧身的腰带解开,将她满头朱钗和耳坠摘掉,最后,又将被子裹紧。

他手太轻,又似乎是因为这段时间伺候惯了,所以知晓了秦禅月的身子各处反应,他收拾好这一切后,秦禅月依旧无知无觉。

她在矮榻上昏昏沉沉的睡着,站在榻前的高大男人就静静的看着。

在楚珩眼里,秦禅月什么都很好。

和他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很好,拿红绸捆着他很好,现在静静躺在这里也很好,他一见了她,就觉得心底里的空洞被填满了,他这一座死城也随之活了过来,白日里因为周海而升起来的那些怨妒,又在现在得以抚平。

只要,只要现在陪着她的是他就好。

那时月光尽落在她身上,楚珩看着她,如过去的每一晚一样,缓慢地摘下面具,俯身到她面前后,轻轻吻烙她的眉心。

我的明月。

——

秦禅月对此一无所知。

她在思虑中睡去,对外界的所有都不知晓,再一睁开眼时,竟然已是天明时辰。

醒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抻了抻骨头,骨肉间带来奇异的拉伸感,舒适极了。

晨曦的光从窗外穿透进来,鸟叫声在树叶间啾啾重叠,她茫然地躺在矮榻上,缓缓坐起来后,才后知后觉的记起来昨日的事情。

她竟然躺在这矮榻上真的睡着了。

而再一瞧她被脱下来的鞋袜与朱钗,便能猜到,是昨日她那小男宠来伺候她了,大概是见她睡着了就没吵醒她,而是自己离开了。

秦禅月想,这性子还真是乖,她应当再宠一宠他。

但她今日要去山中参围猎宴,便罢了。

秦禅月虽然在侯府里面不怎么忌讳,但是却万万不会将这人带到山间去的,山间宴会上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瞧见了可不好。

只等她过几日从山间回来,再新召他好了。

秦禅月便起身,叫人收拾东西,直接起身去姜夫人府上。

围猎宴筹备起来并不难,一般的流程都是各家的夫人姑娘公子们在各家准备好各种马车,小厮,搬运东西的箱子,然后驱车到办宴的主人家去,组成一个马车队,到主人家去坐一会儿,吃两杯茶,然后由主人家开道,一路赶到山中去。

这去山间的路就要一日或者两日,然后在山间玩儿上四五日,再回头回长安来。

山间可不像是坊间一样处处都是石板路,那些山间很多坑洼不平的路,走起来颇为费力,光是听起来,就知道是个漫长的宴会。

秦禅月起身后没多久,柳烟黛就收拾好寻来了。

今儿说来也巧,婆媳俩都穿了一身涟涟的红色,瞧着是如出一辙的明艳,正适合秋去围猎。

府内其实还有不少事儿呢,一个二公子,一个白玉凝,还有一个悄无声息的霞姨娘,这仨人,除了霞姨娘以外,另外两个听着就让人觉得不放心,但是这对婆媳谁都没管,直接将府里的旁的事都丢给了赵嬷嬷,一路去了姜夫人府上。

马车碾在齐整的青石板上,一路到了姜夫人府上。

姜夫人嫁的这户人家姓陈,她丈夫是缉蛊卫的指挥使,这段时间因为蛊虫杀人的事情,正在京中忙的不可开交,姜夫人一整日也跟着唉声叹气。

这夫君办案不利,在皇上那头抬不起头来,日后可是要吃挂落的,她与她夫君感情甚好,也是实在没有心思去办宴。

但是奈何这宴会是早早就定下来的,没有推迟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再将客人们都请来。

客人们从马车上下来,在陈府内都简单的吃了两杯茶,互相认了认人,免得一会儿到了山间生疏。

在陈家的宴上,众人分席而坐。

这席面也简单,就是出嫁了的夫人们坐在一长条桌案后,未曾成婚的姑娘们坐一个案后,未成婚的公子们坐一个案后。

大部分的夫人们带的都是自家适龄的姑娘公子,像是柳烟黛这样成了婚还被带出来的小辈儿却是只有一个,秦禅月知道柳烟黛那性子跟一群夫人们说不到一块儿去,就将人送到了未出嫁的那一桌上,叫她与年岁相仿的姑娘们说说话。

这席面上出身什么官阶的都有。

姜夫人嫁的那位陈大人出身高,是皇亲国戚,只是后来家里犯了错,又被打下了寒门,后来是一步一步硬熬上的缉蛊卫指挥使,所以这些年来交下的朋友们也是什么官阶的都有,姜夫人作为陈大人的贤内助,每每做宴,也得把这群陈大人老兄弟的妻女们一起邀约过来,所以邀约的客人官阶便显得格外参差不齐。

其中身份最高的是秦禅月,往下则是三品四品五品,再低一点,还有六品官的女儿。

围猎宴一向是人多热闹,所以姜夫人邀约了十来户人家,一群人坐下来,都得先互通姓名,才能知道对方是谁,有时候还要拐弯抹角的盘一下彼此之间的亲属关系。

长安关系错杂,一些大户人家的庶女庶子都是互相娶、互相嫁的,有时候你的姨妈可能就是我的嫂嫂,盘来盘去,总有几个认识人。

因为秦禅月的身份最高,所以柳烟黛的身份也就成了最高的,旁边的姑娘们都忌惮她的身份,也不敢怎样招惹柳烟黛,对她颇为客气。

柳烟黛这一趟出来本来是很高兴的,她以前只在南疆待过,南疆可没有什么围猎宴,到处都是虫子,谁也不敢再山里久待,她还没见过围猎宴呢,听起来就新奇极了。

但是当她坐在桌上,与几个姑娘说上话之后,她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因为她瞧见了一个“仇人”的女儿。

说是“仇人”其实也不尽然,只是柳烟黛单方面不喜欢她罢了。

前些日子,婆母做宴的时候,有一位被称为“万夫人”的夫人讥笑过婆母,柳烟黛一直记着这件事。

她小心眼儿的很。

而在这桌上,有一位生的清汤寡水的姑娘,红着眼圈坐在桌上,一直不跟人说话,瞧着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得,柳烟黛听别人说,她叫“吴晚卿”,是那位万夫人的女儿。

柳烟黛听见“万夫人”这仨字,便很不喜欢她,同时也变得最关注她,不断悄悄地往那位吴晚卿的身上瞥。

吴晚卿长的好,纤细弱柳扶风,粉嫩梨花淡白,像是一朵楚楚可怜的梨木枝,风一吹,她人便跟着扑簌簌的颤。

也不知道是害了什么事儿,现下在宴会上,她的眼圈都时不时的红一下,旁边的姑娘便一直低声安抚她。

当时所有人都在案上吃茶,一张案离得又太近,柳烟黛憋着没有问,只与旁边的姑娘说了几句话。

等到所有人吃过茶后,一群人重新上马车离开,准备前去早就定下的山中围猎。

这山叫大别山,极大,距离长安城算是比较近的了,马车一路跑过去只需要一日半。

柳烟黛特意邀约了方才与她说话的小姑娘,去她的马车上坐一会儿。

侯府豪横,毕竟侯爵的位置摆在那里,马车也大,秦禅月一出手,就是四辆四驾马车跟着走,马车内极大,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型的厢房,有净室,有床,有脚凳,还有茶案,案上还摆着各种吃食点心,各类东西也都是粘黏在桌上的,不必担心摇晃掉,马车内铺着厚厚的金丝软地毯,或坐或靠都可以,人坐在其中舒坦的很。

这样大的马车,秦禅月一辆,柳烟黛一辆,剩下装箱子和奴仆们一辆,所有人都有地方歇着,阔绰安稳极了。

但旁的人家可就不一定了,大陈的官阶规定了人能用多大的马车,一些官阶低的人家一群人都只能挤在一辆马车上,连喝两口水都不敢,因为马车之中无法解手,他们位卑也不敢叫所有人停马车等他们,所以只能忍着。

因此,柳烟黛邀约这个小姑娘上马车歇息,这小姑娘便忙不迭去问过母亲,她的母亲转瞬间便应了,还叮嘱这小姑娘要好生与柳烟黛交往。

虽说侯府现在死了一个侯爷,虽说侯府两个公子满是颓相,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一个秦禅月顶着,也比他们这些人家体面,能离侯府近点是好事。

等柳烟黛将人拉上了马车,轮番端了果盘上来,这小姑娘也被柳烟黛的甜嘴儿腐蚀的差不多了。

小姑娘姓刘,名春雨,一滴春雨贵如油的春雨,生的白嫩,但眉眼间有些怯懦,因她就是在场唯一的那个出身六品的人家。

柳烟黛跟秦禅月看过戏、与白玉凝对过手之后,虽然没赢过,但学到了不少东西,瞧着人也聪明了点儿,都会拉着这小姑娘打探消息了,不过几句话间,便搞明白了那位“吴晚卿”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位吴晚卿方才在席上一直哭,是因为她父亲前些日子去世了。

她的父亲吴行止,就是蛊虫杀人案的第一个受害人。

“她的父亲去世之后,她的母亲万夫人就想趁着热孝没过,把她嫁给一个老头当续弦。”这位刘姑娘嚼着果脯,小声道:“她不愿意,非要自己找一个好的,万夫人被她磨得没办法,就带她来宴会上了,但是——”

刘姑娘想说,但是,她父亲死了,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她订婚呢?

柳烟黛便知晓了。

她想,大部分女孩儿都是这样,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罢了,这吴姑娘已经这么可怜了,她就不讨厌吴姑娘了。

然后柳烟黛欢快的拉着刘姑娘吃了不少好吃的。

秦禅月疼她,知道她爱吃,将她马车上的六个抽屉都塞满了各种酸嘴甜点,还给她塞了不少话本,她与刘姑娘年龄又相仿,两个都不怎么精明的小姑娘凑在一起,玩儿的倒是挺开心。

当夜,刘姑娘与她一同睡在了马车里。

第二日正午,他们到了大别山。

大别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庄园,名叫“大别庄园”,是专门做租住生意的,用来租给来这边游玩的达官贵人们住,可以称之为是大型客栈。

这大别庄园装盖的极为奢华,分明是在山野之中,但是与长安之中的宅子都没什么区别。

本来姜夫人是提前将这庄园预定下来的,既然要过来参宴,自然要住个最体面的地方才是,总不能叫诸位夫人公子姑娘们去住山间的野庙。

但等他们到庄园之中的时候,这庄园里的掌柜的却站在庄园前不准他们进去,只低声下气的说要给他们退钱。

“我们这庄园已经被贵客包下来了。”掌柜的弓着腰,一连串的赔礼:“我们双倍赔偿您。”

姜夫人好悬没给气的背过气儿去!

她这一群贵客都到了,眼下突然说“被包下来了”,不给他们住了!这叫她颜面往哪儿搁啊!

难不成真进山里,去让这群贵客住野庙吗?

她自然不允,站在庄园前厉声呵斥,但那掌柜半步不让,两人争执间,难免引来了身后车队里的人的注意。

柳烟黛便掀开了马车帘,偷偷的往外面瞧。

外头正是午后,山野婀娜间,秀满秋山。

她才刚刚探出马车车窗往外看,恰好,便瞧见一位玄袍的高大男人骑在骏马上,慢悠悠的从车队旁走过。

柳烟黛瞧见对方的脸惊了一下,刹那间便明白了为什么那庄园掌柜的宁可赔上自己的名誉,也死活不让他们进了。

而那马上的男人似乎根本没瞧见柳烟黛,只神色冷淡的握着马缰,淡然的骑着马,一路走向庄园门口。

而在另一辆马车上,吴晚卿正从车窗间探出头,死死的盯着这个男人的背影。

这是……太子。

她朝思暮想的太子。

吴晚卿的手紧紧捂在自己的面上,怕自己发出古怪的声音来。

而在她的身后,万夫人还在碎碎念道:“这一趟宴会,你再找不到能上门提亲的,就按着我说的嫁过去,填房怎么了?你日后身份还高呢,不要总是肖想那些得不到的!抓紧眼前的才是好。”

而在窗内,吴晚卿尽力探出头,去看着太子离去的身影。

在这里遇见太子,是不是神佛也怜她不甘,替她安排了这一场命运的相逢?

泪光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她要抓紧太子。

她要抓紧太子!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