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说到此处之时, 无端的住了嘴,欲言又止。
躺靠在床榻间的夫人撑着下颌瞧着她,隔着一层珠帘, 能隐隐瞧见她皱巴巴的拧在一起的脸, 像是个老橘子。
“是何事?”秦禅月看赵嬷嬷的模样便觉得招笑, 也不恼赵嬷嬷将她吵醒的事儿,只道:“竟将你吓成这般。”
赵嬷嬷那脾气,碰见活死人都敢拔刀上去砍两下,白玉凝是突然生出来了什么三头六臂, 能把赵嬷嬷惊得一路屁滚尿流的回来寻她?
赵嬷嬷伏跪在地上,只觉得手掌间的冷汗渗出来,在黄花梨木地板上印出来了一个湿漉漉的手印来, 她干瘪的唇瓣紧抿着,半晌, 才低声说道:“方才, 她与老奴说, 她有了身孕了。”
提到身孕, 赵嬷嬷喉咙口都跟着发干。
早些时候,白玉凝与周家两个公子纠缠不清, 也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跟那位公子有了苟且,后来闹大了,人赶出去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揣一个回来。
这自古以来,生儿育女都是大事, 寻常公子若是沾了姑娘的身子,都要好生处理掉,大陈人爱洁, 想要做官承爵,就得好好爱护名声,私底下怎么玩儿都可以,明面上只要站出去,都得是霁月风光琨玉秋霜的公子,否则闹到言官哪里去,保准儿被参一本。
忠义侯府本来就因为爵位一事在礼部挂上了号,只是靠着镇南王的威势压下来了而已,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说不定又要闹出波澜。
要知道,周家那伙儿人还虎视眈眈的瞧着呢,自打丧事办完后,周府的那些管家丫鬟们也总来侯府走动,总想拐带几个府内的小厮出去饮酒,瞧着就是一副来探听消息的模样,都被赵嬷嬷一手给摁住了。
若是白玉凝这事儿闹出来,保不齐又让周家揪住什么小辫子,所以才给赵嬷嬷惊出一身冷汗。
这人若是不处置好……
赵嬷嬷忧心的看向他们夫人。
床榻间的夫人黛眉微挑,胭红色的唇瓣缓缓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面上瞧不出来什么惊讶,反而隐隐有几分讥诮。
她就知道,白玉凝身为二皇子的人,迟早要想办法回他们侯府的,各种手段白玉凝都会用一用。
而眼下,最有用的就是“借身子逼上位”。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周家和侯府现在因为一个爵位在互相角力,侯府全靠一个莫须有的子嗣撑着,子嗣能不能出来,关乎谁家是爵。
眼下输赢可真不一定呢,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变化太大了,谁知道那一天这世子夫人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这孩子就莫名其妙没了呢?
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白玉凝,说自己肚子里面怀了孩子,那简直是雪中送炭,走了一步妙棋。
再多加一个,岂不是双份保险?虽说这白玉凝前科劣迹斑斑,但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是实打实的金贵,若是恰好生个男儿出来,那也是解了燃眉之急。
白玉凝能想出来这个法子,也是有几分急智来,不止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了着落,她自己也能在侯府站稳脚跟。
母凭子贵,母凭子贵,就是这个道理。
秦禅月在榻上慢悠悠的翻了个身,道:“知道了,下去吧。”
赵嬷嬷人都要急坏了,这外头跪着那个是打是收,得来一句话呀,总不能就这么扔着吧?但是她瞧见夫人一点儿都不着急,便也不敢言语,只悄悄地退了下去。
厢房的门开了又关,其中便只剩下了秦禅月一个人继续躺着。
她是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她知道,这个白玉凝根本就不是因为有了身子而来的,她那身子有没有都不一定呢,白玉凝这次来,只是为了给二皇子办事儿,恰好碰见了周家和侯府的“夺爵之争”,且她又有这个机会,所以拿这个理由过来了。
等白玉凝进了侯府,保不齐还要干出来什么恶事儿呢。
但秦禅月会让她进来,因为秦禅月打算将计就计,白玉凝想要通过害侯府人来为二皇子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秦禅月也想通过利用白玉凝将二皇子拉下水来。
两拨人争斗,比的就是耐心与胆大,白玉凝孤身入虎穴,而秦禅月放饵诱敌深入,两个人都在演。
既然要演,就肯定要演个痛快,她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将白玉凝放进来的。
且跪着去吧。
——
夫人本是想再补一补眠的,可她到底是中途醒了,在榻上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只能目光清冽冽的扫过四周,琢磨着着找点什么事儿干。
现下已是九月,最后一波秋老虎也在兵部侍郎吴行止遇刺杀的那几日过去了,余下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凉,早晚间的凉意从雕花窗柩外漏进来,逼着人又添一件衣裳,厢房内早已不置冰缸了,只在矮案上点着熏香。
昨夜熏香燃了一夜,晨起时应当已燃尽,那熏香炉里本该只剩一点灰烬才是,但是当秦禅月抬眸看过去时,还能瞧见那香炉之中的熏香静静地燃着,应是刚被人插上没多久。
一线熏香自炉中升出一条直线,自空中袅袅而升,最后撞碎在檐柱间,逸散成一团淡雾。
这就是那离去的小男宠做的。
这人勤勤恳恳的伺候,下了床还不争宠,不争宠就罢了,处处还这般体贴细致,伺候的比最贴心的丫鬟还妥当。
想起来昨夜那些难得的欢愉,秦禅月只觉得周身舒畅,心里也落了主意。
她得好好赏一赏这个男宠。
夫人在榻间又赖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自榻间坐起来,唤丫鬟进来伺候洗漱。
近日外头闹南蛊蛊师杀人的事儿,辑蛊卫疯了一样四处乱抓人,商坊都关了不少,朝廷里的大臣们上朝都小心翼翼,大户人家的姑娘夫人们自然也都不出去吃茶会、看戏文了,全都在自家里闷着,生怕出去招惹了什么事端。
这样的日子,也没法儿出去张扬,所以秦禅月只自己在府内瞧瞧话本算算账。
临近秋间,外头的花草都凋零了,开的也少,没什么好赏的,丫鬟们便给秦禅月的矮榻矮桌上摆了一瓶小秋菊。
秋菊开的正艳,极水嫩的黄色,瓶是乳白和田玉的,黄白交映之间,颇为赏心悦目。
秦禅月随手一点,道:“挑个这个颜色来。”
一旁的丫鬟转身应是,随后取了一套鹅黄色对交领百褶裙,外衬了一套雪绸广袖长衫,鞋履选了一套鹅黄色绣菊锦履,一一服侍秦禅月换上后,又在发鬓间簪了几支金菊。
这颜色正好,鹅黄与白雪一配,少了几分锋芒毕露,多了几分明媚温和,若是不熟悉的人瞧见她,说不准会被她这外貌迷惑些。
丫鬟正往秦禅月的额间描摹一朵淡黄色的花钿时,厢房外传来通报声,说是二公子求见。
不用问,谁都知道二公子是为何而来。
丫鬟描摹的笔一停,却见秦禅月眉眼不动,她便继续描摹。
直到额间的淡黄色花钿描摹成后,秦禅月对着镜瞧了片刻,才转而要叫人进来,但她也不是要见门外的二公子。
只见秦禅月对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去把昨日那个请过来。”
昨日那个……
小丫鬟想起来昨日在廊檐下听见的动静,不由得红了些脸,随后低声应是,转而下去。
小丫鬟从赏月园厢房出去的时候,正瞧见二公子神色焦急的立在廊檐外头站着。
自从忙完丧事之后,二公子便解禁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二公子经了被禁闭、父亲去世这两件事后,突然变得沉稳了许多,不再出去乱跑、去找什么白玉凝,也没有因为手臂伤了而如同昔日的周问山一样发疯,而是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偶尔读读书,每日都来给秦禅月晨昏定省,就算是秦禅月不醒来,他也在屋外头廊檐下站一会儿,瞧着还是和往常一样恭顺孝敬。
府里面的人都说,二公子这是真的悔过了。
小丫鬟出来的时候,瞧见二公子循声急躁的看向她,似是等着她开口说话。
小丫鬟只得行了个礼,道:“见过二公子。”
周驰野急的压低声音问她:“母亲说了什么?”
今日晨间,周驰野知道白玉凝跪在府门外的时候急的根本待不住。
那一日在榻间,白玉凝抱着他,说让他软下态度,把自己照顾好,否则她会伤心,还说她会回来找他,让他等着。
他就这么一日又一日的等到现在。
自从那一日办宴时,白玉凝在府内离去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白玉凝就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带来了一点凉意后,又飞速消融,他再低头看过去的时候,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而他,只能靠着那一点他自己都看不见的念想,一直往后撑。
他都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有时午夜梦回,他都要想,是不是他苦熬了太久,硬生生逼生了幻觉,那一日在他那张死寂的床上,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发癫。
他不知道,没人能告诉他。
直到今日,剑鸣院的小厮告知他白玉凝来了,而且白玉凝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怀了他的孩子!
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们有了孩子!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男孩,应该像他,如果是女孩,应该更像玉凝,像谁都好,像谁都是他的孩子。
他心底里死寂的那一捧灰又复燃了,咄咄的烧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在厢房之中继续待下去,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府门前找白玉凝,又在出剑鸣院的厢房门的时候硬生生遏住脚步。
他不能去。
他见了白玉凝也没什么用,现在这个府门里,真正说了算的人是母亲,只有母亲点了头,才能让白玉凝进府门来。
所以他匆忙跑到母亲这边来了。
他知道,这件事一定已经有丫鬟禀报到母亲这头来了,只是不知母亲现下是何想法。
就算是母亲不喜欢白玉凝,但是,玉凝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总该让玉凝进个门来吧?就算是不能当正妻,先委屈玉凝做个妾也好啊!
而那小丫鬟顶着周驰野灼热的目光,微微为难的抿着唇,低着头行礼道:“回二公子的话,夫人说,要奴婢去领人来见她。”
“领人?领玉凝吗?”周驰野大喜,一叠声道:“我也去。”
丫鬟瞧着更为难了,声量也渐渐放低,道:“夫人要见得不是白姑娘,而是……那位公子。”
周驰野最开始没懂“那位公子”是谁,直到看见丫鬟透粉的耳垂,躲闪的目光时,周驰野才恍然大悟的惊记起来了。
是有这么一个人。
这人叫周海。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突然开始养了一位男宠,这位男宠白日间丢在书海院里,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私兵、护卫、亲兵一样,每日守门,瞧不出来半点特别,但到了晚间,这个人就变成了另外一个身份。
他成了侯夫人的男宠,夜夜被叫到赏月园承欢。
最开始这件事还是颇为隐秘的,赏月园的奴才们的嘴都被赵嬷嬷死死的掐住了,谁都不敢冒出来一点声音,但是,秦禅月对此却毫不掩盖,所以消息渐渐传开,便也不再是秘密,而这些丫鬟们称呼周海的时候,不好再称呼对方为“私兵”,也不敢直呼大名,只得绕一绕,囫囵的称呼成“公子”。
周驰野在最开始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很是恼怒。
父亲新丧,不过几日时间,不过几日!现在尸骨未寒,母亲竟然就堂而皇之的养了男宠!
他愤懑极了。
谁家的女人这般做派?母亲之前分明不是这般的,怎的这几日,变成了这样一个淫秽的性子?
父亲下葬的时候,母亲甚至都不曾去看过!母亲这等行径,如何对得起父亲?日后百年,又如何能与父亲同穴?
他气愤至极,却又碍于人子的身份,不得开口,只能假做自己不知道。
谁料,谁料,到了今日,白玉凝还在外面跪着呢,母亲竟然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叫她的男宠来!
一个男宠!那样下贱的东西,那样下贱的东西!
周驰野恨得牙根都跟着痒痒,胸膛剧烈起伏,一张俊美锋锐的面都跟着微微扭曲,看起来随时都能暴走发疯,把一旁的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
谁都知道二公子脾气坏,当初大公子欺负了白玉凝,二公子差点将大公子掐死呢!要不是关键时刻手软了,侯府这俩公子早都没了!所以现在一瞧见二公子脸色沉下来,一旁的小丫鬟就害怕,生怕二公子发疯。
但是让小丫鬟没想到的是,二公子的脸阴阴晴晴,片刻之后,竟然硬咬着牙忍下来了。
他不曾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男宠说任何话,只是咬着牙说:“去与母亲通报,说我来请安了。”
门前的小丫鬟只得中断去找“那位公子”的路,转而去里面通报,不消片刻,那小丫鬟便又行出来,与二公子行礼道:“启禀二公子,今日夫人说了,不见人,二公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周驰野听了这话,急的目眦欲裂。
母亲明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却不见他!
周驰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思量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思量什么,他夹在她们两个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以为自己都看明白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干着急。
他想,母亲不让白玉凝进来,难不成就让玉凝一直跪在外面吗?这坊间来往不知道多少人,叫他们瞧见了,日后玉凝如何做人呢?
周驰野立在原地,不断地想法子。
他得想办法说动母亲,他不行,就得找行的人,但是现在这院子里满打满算也就三个主子,他一个,秦夫人一个,世子夫人一个。
其实赤霞园还有一个霞姨娘,但是那位霞姨娘自从侯爷死了之后,立马老老实实的缩在了宅院之中,平日里连门都不迈出一步,大概是生怕秦禅月将她送到庄子里去,所以老实的像是一只鹌鹑一样,他也根本指望不上霞姨娘。
而要说起来受宠,这满院子的人都比不过一个柳烟黛。
他想来想去,一狠心,转身去书海院拜访了。
他说不动,他那嫂嫂总能说得动了吧?
——
周驰野奔向书海院时,那丫鬟也去了书海院寻人。
两拨人一前一后,丫鬟先到的,她到的时候也没有惊动院子里的柳烟黛,而是选择绕了个路,专门只单去找了周海。
赏月园的丫鬟到的时候,周海刚刚从厢房里醒来。
赏月园中是带有专门的侍卫厢房的,距离马厩不远,素日里远离前院,是他们这群私兵们专门住着的地方。
私兵还与寻常的家丁小厮不大相同。
大陈允许为官者养私兵,以作护卫,但是按照官阶排序,最低的九品小官也就能养五个而已,官阶越高,养的越多,再有爵位叠加,可以养上更多。
这些私兵们可以称之为私兵,也可以称之为死士,换句话说,他们的命就是主子的,主子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他们每年都可以拿到大笔的银钱来,以侍奉主子为荣耀,基本上每一个私兵都有“为主子赴死”的决心。
大部分时候,这些私兵都是独属于个人的财物,只有父母兄弟之间才会互相赠亲兵,一般都是上位者赠送下位者,用来保护。
秦禅月的这些私兵,就都是镇南王亲手一个一个挑出来,送给秦禅月的,随意秦禅月使用,他们的身体、他们的魂魄都是秦禅月的,就算是秦禅月拿他们的性命取乐,他们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周海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后脖颈一阵酸痛,他费力的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一睁开眼,就能看到自己头顶上水兰色的粗布床帐。
这私兵厢房并不大,也就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窗罢了,都是最普通的老木头,桌角缺了歪了都是常事儿,连沐浴的净室都没有,他们这群私兵们也早都习惯了这种住处。
周海醒来时,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往枕头下面一抓,抓出来一个面具来。
将面具握到手上的时候,周海的面上浮现出了片刻的古怪表情,像是这面具烫手一般,他摸一下,人都要跟着抖一下。
周海有一个秘密,从不曾与旁人说过,那就是……他做过别人,啊不,别人做过他。
或者说,有一个人冒充了他。
那大概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还是八月呢,他们一群私兵跟着世子夫人去了镇南王府,生活平静、一日复一日的活着。
世子夫人是个极胆小的女人,虽说他们都被秦夫人赏给了世子夫人,但是世子夫人其实从不敢看他们,更别提碰他们了,他们名义上是世子夫人的人,但实际上经常被世子夫人丢到角落里去。
他们也不想那些,只日日凑在一起玩玩骰子练练武,最大的快乐就是偷喝二两酒。
直到有一天,世子夫人突然来他们这儿选男人了!
他们八个人忐忑极了,以为世子夫人要来开开荤了——都是做私兵的,他们自然听说过大户人家里做男宠的事儿,别说给女人做了,给男人做的都有,他们早有准备。
当了私兵,就要有私兵的觉悟,拿了那么多银钱,自然要学会怎么伺候人。
而那一日恰好,选中的人是他。
而且,他要伺候的人也不是世子夫人,而是侯夫人。
周海最早是秦家军的孤儿,后来十六艺成,训成了私兵跟了秦禅月,一跟就是三年,再后来成了柳烟黛的私兵,现在不过十九,因为军中管束极为严格,不允许去青楼楚馆这种地方消遣,他又年岁太小,没娶妻,所以这辈子还没开过荤呢,难免有些不安。
当世子夫人把他推进门的时候,他的腿脚都在抖,他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进门,脑子里都是秦夫人的面。
秦夫人……秦夫人是很好的夫人。
虽说外人都说秦夫人脾气不好,但他们这些日夜跟着秦夫人的私兵都知道,夫人只是眼底里容不得沙子,只要你真心待她,她不会为难任何人,她那层厚厚的铠甲下面,是一颗柔软的心,而且秦夫人有钱,从来不亏待他们,他们受一点伤,秦夫人都给他们塞加倍的银子,跟了秦禅月,别的不说,起码吃香的喝辣的。
只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要来伺候秦夫人。
周海也是被赶鸭子上架,两脚飘忽的进了厢房里,手脚并用的往内间里面走,脑子里拼命回想着以前学过的东西。
口,舌,手,腰,然后怎么弄来着?他要是伺候不好该不会被降罪吧?
周海就揣着这一肚子见不得人的心思,推开了内间的门。
内间的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没瞧见什么夫人,只瞧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高大身影站在内间门口,跟只悄无声息的猛虎一样蹲守着他,见他进门来之后直接一手刀砍下来,直接把他砍晕了。
他连一个声调都没冒出来!
等周海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他已经被重新送回到了厢房之中,床头看守着他的是钱副将。
以前周海在秦家军的时候,就是钱副将手底下的兵,一见了钱副将,他比见了亲爹都亲。
那时候的周海被砍的脑瓜子嗡嗡的,醒过来的时候几乎是从床榻上弹坐而起,惊叫着喊:“钱副将,我被人打晕了!”
钱副将神色复杂,缓缓点头:“我知道。”
周海:“在夫人的厢房里!”
钱副将:“我知道。”
周海:“夫人晕了!”
钱副将:“我知道。”
周海:“有人潜进来了,有外贼啊!”
钱副将:“我知道。”
周海:“是一个戴面具的男人!”
钱副将目光平静的盯着他,幽幽的从兜里掏出来了个面具,举在自己脸上,一双眼隔着面具看着周海,道:“是不是这个面具呀?”
周海震惊瞪眼:“啊?”
外贼竟是钱副将!
钱副将道:“有事要安排你做——昨日,你便假做自己伺候了夫人吧。”
周海:“啊?”
钱副将道:“不许与任何人言谈此事。”
周海:“啊?”
钱副将:“否则小命不保。”
周海:“啊?”
“啊什么啊!”钱副将话说完了,没耐心和他拉扯,一伸手,把面具甩他脸上,道:“涉及到侍寝的事情,不准予任何人言谈,若是你们谁敢嚼舌根,二十军棍起步,后续还要赶出府去庄子里喂马,一辈子别想回来,明白吗?”
这听明白了!周海点头:“是。”
从这一天开始,周海开始了双面人生。
外人都以为他伺候了夫人,就连夫人都以为他伺候了夫人,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没有伺候过夫人,每到进厢房的时候都会被人打晕。
无一例外。
他就像是那种空有虚表的宠妃,明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屁都没有,别人对他“另眼相待”,都以为他得了夫人青眼,少走了二十年的弯路,但只有他知道,这夜晚的美好都是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一手刀,两手刀,三手刀,四手刀。
他抬眼望去,每一个夜晚,都是手刀。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人是谁,有时候他真想求求这人别总砍脖子了,之前在王府的时候还好,就伺候了那么一回,但是自打回了赏月园,那是一回接一回啊!
他这可怜的脖子这几天被砍的酸痛极了,都抬不起来了,谁家好脖子天天被砍啊?手刀也是刀啊!
但是他连个音调都冒不出来,随时随地随便砍,说晕就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周海昨日晚间就被砍了,今日直到此时才刚刚醒来,他正捏着那面具骂人呢,便听见外头有人来通禀,说是赏月园的丫鬟又找来了,说夫人要叫他立刻去赏月园。
周海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白天还来啊?
周海慢腾腾的捂着脖子坐起来,突然间有点迟疑。
因为……那个人从没在白天出现过。
以前他去侍寝都是晚上,那个人出现也总是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反正夫人这边一找他,他一抬眼,那个人就出来了,他都找不出来是哪来的,更是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见面就被砍,砍了就睡一夜,到现在他都没跟那人说过一句话。
他其实都琢磨着要不要写个纸条跟对方说一声,实在不行下点药吧,脖子真受不了了!
而现在,比脖子更严峻的问题来了。
那个人不在,他要自己亲身去吗?
若是这人一直不来,夫人又要他白日侍寝,可如何是好?
他若是真侍寝了——
周海想起了之前钱副将的叮嘱,副将说过,万万不可碰夫人,否则他小命难保。
思虑之间,周海满心忧愁的跟着丫鬟去了赏月园。
他都走了几步,才记起来自己没戴面具,但左右一想,他又不是“别人”,那个人戴面具也只是为了演他而已,他又不需要演自己,干脆便跟着人去了赏月园。
赏月园坐落在整个侯府正东方,他需要从西北方的花园之中穿过去,因为是白日,所以来往的丫鬟小厮们都能瞧见他。
最开始,周海还坦然的迎接所有人的目光,但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就后悔没把面具戴上了。
因为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要小声讨论声两句。
“就是他,勾引了夫人,爬上了夫人的床。”
“这小子瞧着浓眉大眼的,背后可有不少手段呐。”
“短短几日就引得夫人忘了旧夫,定不是个好相与的。”
“当初的霞姨娘比之都差了些呢。”
“哼,妖颜祸水!”
周海并非要特意去听,只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从中走过难免听见。
他活了十九年,头一回被人骂妖颜祸水,顿觉两眼发黑,几欲折返回去取面具,但眼瞧着都走到赏月园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行过了游廊,过了宝瓶门,再行过一片花海,他就到了赏月园。
这还是他第一次以男宠的身份进赏月园,廊檐下站着的丫鬟们都不敢看他,直到里面的丫鬟通禀过后,他才行进厢房间。
厢房间的丫鬟们都退下去了,其内空荡荡的,周海推开外间的门走进去,右手旁是黄花梨木架,左手旁是摆着衣裳的妆柜,正前方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帷帐珠帘。
珠帘之后,地面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桌上摆着翠玉杯盏,案旁,一位夫人正撑着下颌瞧着他。
“进来。”悠扬暗哑的声音响起,在厢房之中蔓延。
周海莫名的脖颈一痛,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即将要被砍的发毛感。
但最终,他还是慢慢掀开珠帘走了进来,进来后,他便跪在地面上行礼,道:“属下见过夫人。”
秦禅月眯着眼睛瞧着他。
“你面上的疤好了。”她说。
之前周海戴面具,是因为面上有一道疤,她记得她在暗夜里面看过一回,只是后来就没看过了,而眼下这个,面上没有面具,也没有疤痕。
想来就是好了。
这还是秦禅月第一回在白日间瞧见他不戴面具的样子,阳光之下,映在她面前的是一张颇为俊俏的脸,下颌棱角分明,眉目高挺,单眼皮,眼尾狭长,跪在地上时脊背也绷的笔直。
瞧着面相是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秦禅月总觉得他好像是有些——矮小单薄了些?叫她不甚满意。
她印象里的男宠好像比眼前这个要壮上整整一圈呢。
但这念头转瞬间就被她压下去了,她想,兴许是白日里穿着衣服显不出来呢,这脸都是一样的脸,还能出差错不成?
“是。”跪在地上的周海紧张的脊背紧绷,只挤出来了一个字,还有点变调。
他害怕自己的谎言被戳穿。
瞧这模样!
秦禅月只以为他紧张,“噗嗤”一声低笑出来,心说这小东西晚上那么凶,白日里反倒变了一张脸了。
她便又道:“你伺候我许久,今日便提你为私兵总管,日后掌着这府里的私兵排遣,你可愿意?”
周海当然愿意!
前些时候私兵总管病退了,这位置不知道多少个人盯着呢,现在轮到他了,他如何能不愿意!
周海一下子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一连着磕了好多头,还领了不少赏赐,后秦禅月只与他说了一句“晚上过来”,他便喜滋滋的告退,从厢房中离开了。
他这一路上呲着牙,摇头晃脑的回了书海院里,准备收拾东西搬走。
他是私兵总管了,日后该有自己的住处了,不再住这个简陋的私兵厢房,鸡犬飞升啦!
周海踮着腰腿,甩着尾巴,心里美的想去厨房再讨二两酒喝。
但谁料,前脚才刚踏入厢房,后脚便瞧见了那简陋的厢房之中站着一个熟悉的玄色衣袍身影,高大挺拔,面覆面具,不知道在厢房之内站了多久。
这人站在此处,这厢房便莫名的显得逼仄幽冷,人一站进来,便觉得冷风直直的往身上刮,他这一抬头,猝不及防的跟对方面对面!
那双幽幽冷冽的眼眸透过面具的空洞看着他,只一眼,就让周海瞬间紧绷,一把捂住了后脖颈。
“不要再砍我了!有话好说!”他都要成歪脖子了!
而那位也没有如之前一样,抬手就砍晕周海。
他站在原地,用那双深深的眼眸死死的盯着周海,那双眼里像是燃烧起了熊熊的妒火,要将周海吞没一般,周海听见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问:“她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青天白日,你们又做了什么?
——
没人明白楚珩此刻的心情,甚至他自己都无法理解。
明明他才是用手段偷抢了旁人侍寝机会的那个人,明明他才是假冒的、后来的、不能见光的那个人,明明他自己清楚周海才应该是秦禅月现在的男宠,但他就是无法接受。
他无法接受!
他每天晚上伺候秦禅月难道伺候的还不够吗?秦禅月为何白日里还要召周海过去?
秦禅月见到了周海的脸,会不会觉得这张脸比晚间的那张面具更好看?
在他来不及顶替周海出现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秦禅月是不是已经对这张脸生出了好感?
她晚上那么喜欢他,白日里是不是也喜欢上了周海?
她混淆了他们两个人,她将对他的感觉套在了周海的身上!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抢走了秦禅月本该落在楚珩身上的目光。
楚珩的怒火几欲从面具中喷出来,将周海烧成一捧灰,烧成灰还不够,他还要一口一口把周海身上的骨灰吞掉,吞进肚子里,把秦禅月给他的一切再吃回到楚珩的身上,让他重新再完整的拥有秦禅月的一切。
他才应该是秦禅月的男宠!唯一的男宠!唯一!
“你——”楚珩的声音在发抖,双眸赤红:“你有没有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