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恒的丧讯刚刚冒出来, 最开始只送讯给了几个比较亲近的府门,尚未在长安中大肆传开,而在旁人都瞧不见的侯府角落内, 却先有了一些细小的动静。
侯府之内, 剑鸣院的人老实得很, 只偶尔低声讨论几句,随后便不敢再多说,院里的周驰野变得异常听话,母亲安排什么他就去做什么, 也不嚷嚷着要白玉凝,之前侯爷病重,他就老老实实地侍疾, 现在侯爷去了,他就安安静静待在院子里, 旁人都说周驰野浪子回头了, 倒是书海院的人, 特意跑去了城郊庄子里, 将侯爷去世的事告知给周渊渟。
在书海院的人的眼里,周渊渟还没到不行的时候呢, 他们低估了秦禅月的心狠与恨意,他们都认为秦禅月将周渊渟丢到庄子里只是一时避难之举,毕竟别的人家也是将自己家孩子送走的,却没有人真的对自己儿子不管不顾,迟早, 周渊渟还会回去的。
所以一有了消息,这群人还是赶忙往书海院送去。
是夜。
一匹快马在宵禁之前连夜跑出长安,直奔城郊庄子。
——
出了长安, 入了外郊,四周便是一片昏暗,唯有头顶上的月亮照着路,黑漆漆的树木随风摇晃,骑在马上的小厮点了火把,一路骑马,硬生生骑了半夜,奔到了忠义侯府名下的庄子中。
忠义侯府名下的庄子共有十八处,为了方便,便以“甲乙丙丁”的顺序命名,周渊渟所处的庄子,正是“甲庄”。
当初,秦禅月将周渊渟那些不听话的嬷嬷都丢到了甲庄去,现在又把周渊渟也丢到了甲庄上去,也算是某种“团圆”了。
此时此刻,甲庄之内。
甲庄前后共四十多户人家,都是侯府名下的佃户,这些佃户世代为侯府耕种,其下的一些儿女们也都会想方设法送进侯府里当丫鬟当小厮,期盼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下面这群人都争着要在侯府的面前表现表现。
因此,侯府送来的人,他们也好生看管着。
甲庄最近送来的人可不少。
先是送来了七八个嬷嬷——这些嬷嬷可是侯府里签了卖身契的,命都是主子的,侯府人将他们丢过来,命令她们在庄子里做活,如同旁的民家妇女一样。
最初来的时候,她们这群嬷嬷们什么都干不了,每天还闹着逃跑,最后被庄子里的村长带人抓回来打了一顿,才老老实实地开始做活。
后来,又送来了一个周渊渟。
周渊渟来的时候就是伤的,身上都是血,村长也知道周渊渟是贵人,虽说不知道贵人是犯了什么事儿,但是他是贵人,身边还有丫鬟小厮伺候着,所以村长也不敢薄待人家,只是按着侯府的吩咐,将人看管起来,不让人跑掉便是。
而除了周渊渟以外,侯府还送来了一个方姨娘和一个周问山。
这三个人是一道儿送来的,所以院落都安排到了一块儿去,竟是相邻的!
周渊渟这边被气的咬牙,大半夜胸口郁结,睡都睡不着,一门心思想养好病,回头去将这对母子弄死。
但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来动手。
隔壁的周问山和方姨娘比他惨多了,周渊渟好歹还有人照拂着,虽说被关到了这个鬼地方,但是看在他是嫡长子的份儿上,还不会让他死在这,但周问山就不同了。
周问山被丢在这里之后,侯府的好东西都不给他,每日他与方姨娘只有两碗干饭吃,自然也没什么药给他们。
失去了上好药物的滋养,周问山不过几日便去了,剩下一个方姨娘,平静的悬梁自尽了。
也不知道这对母子临死之前想了什么,总之,他们一个死在夜晚,一个死在儿子离去的第二日清晨,轰轰烈烈的闹了一场之后,又悄无声息的走了。
周渊渟在得知这两人死了的时候,躺在榻上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这两人就这么死了啊。
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死了啊!
甚至侯府的人都不曾来慰问慰问,直接将两具尸体卷了草席丢去了乱葬岗,估摸着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野狗挖出来吃掉了。
这样两个鲜活的人,上过云端,跌过谷底,最后成了野狗口中之腐肉,何其唏嘘。
而他,在与腐肉为邻啊!
周渊渟躺在榻上,连忙叫人写信给城中人送过去。
他想回府。
在侯府之内,他已经没什么可联系的人了,他的好妻子柳烟黛这些时日一直不曾搭理过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替他办事。
他转念一想,柳烟黛也是个蠢笨的,就算是办事也不一定能办到母亲心坎儿上去,不如,不如——不如赵嬷嬷。
赵嬷嬷虽然一直对他很严厉,但是也是真的疼他,他便写了封信,去央求赵嬷嬷替他和母亲求求情。
他虽然犯了错,但是母亲不可能真的一辈子把他锁在这个地方吧?母亲不会这样放弃他的,只要他认错,对,只要他认错——
而就是这个时候,侯府书海院有人送了消息来,说是周渊渟的父亲,忠义侯去了。
周渊渟愣了一会儿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太好了,父亲去了,他就有理由回去给父亲做丧了。
他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死了,他肯定要回去看的!
所以他又写了一封信,让人带回去给母亲。
这一封信送到侯府之后,已是天明。
——
随着天色渐亮,忠义侯去世的消息也终于在长安之中传开,落入坊间四处。
这样一个人物就这么死了,长安城中的人难免议论纷纷。
忠义侯早些时候便闹过一次病重,听说后来养好了,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又突然恶去了,这般年轻,听着都叫人叹息。
不过,还有一些小道消息盛传,因为忠义侯离去的时间与前段时间的宴会时间太临近,便也有人说,忠义侯是因为周渊渟、周问山在宴会上的事儿而被气到,活生生气死的。
当日后来,侯府放出消息,说那三公子的箭是因为坐的轮椅机关出错,自行射人,不小心伤了诸位公子,以此来平息事端,但是不少人都在现场,他们当时可是亲耳听见、亲眼瞧见那周三公子喊的那些话的,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暗里有隐情。
但那些公子们自从那一日离了侯府之后,出门游学的游学,送回老家尽孝的尽孝,一个个儿都在长安之中没了踪影,估摸着这段时间都不会再出来了,只有等过去的事儿销声匿迹了,他们才会重新冒出头来。
徒留一个侯府,跑是跑不了的,只能继续在众人面前硬挺着。
幸好侯府家大业大,秦禅月又将方姨娘那件事处理的漂亮,所以暂且还算安稳。
但不管侯府闹出了什么事儿,忠义侯到底是侯爷,人死了,体面得在,所以依旧有不少人送了挽联来。
先来的是镇南王府的挽联,后来的是东宫的挽联,随后又是各家各户的挽联,侯府一一照收,并且开始筹备丧事。
筹备丧事最快也需要一日,丧事筹备好后,便开始大开府门做丧事,停灵待客。
一般来说,丧事都是停灵七天,这七天内一直在府门内办丧事,允各家人上来拜会,送死者最后一次。
丧事不邀客,这不吉利,不像是喜事需要送请帖,丧事都是将消息放出去,谁愿意来便来,代表一份交情。
大部分人,只要不是闹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都会来送上一送。
因着是新丧,所以一切都显得手忙脚乱,府院里要挂满白灯笼,念经的和尚要请上上百个,日以继夜的念念念,木鱼声敲得人耳廓都跟着发麻,烧香的烟雾直往天上飘,满院子都浸润着一股梵音,甚至道士也请来了俩,说是侯夫人对侯爷十分想念,非要让这些道士招魂,也不知道能不能招回来,连符纸都一口气写了上百张,筹备了整整一日,准备第二日再正式开府门办丧事。
侯府这边瞧着阵仗大极了,白布一挂,谁瞧着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但是,却有旁的人家已经暗自欣喜的热闹上了。
这暗自欣喜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周家,周子恒的父族。
周家的周老爷子很早就隐退了,御前侍卫到了岁数就干不了了,所以下了朝堂,每日赏花遛鸟,后来去世之后,周家便传到了周子期手里,由周子期来当家。
早些年,周子恒要娶秦禅月,而秦禅月又不肯到周家来伏低做小做个儿媳,给周母每日请安、看人脸色,正好周父也死了,所以先太后特意给了恩宠,直接替周家分了家了。
周子恒一娶妻,便自立了侯府,秦禅月除了成婚那一日拜见过婆母之后,后来都不曾去见过几次,只逢年过节过去吃顿饭罢了,什么晨昏定礼根本没有,周子恒夫妻另立门户,周子期自然便接下了整个周府的担子。
周子期,身为工部尚书,自然有当家的资格。
周老夫人原先对两个儿子也算是公平的,但时间一长,她日日跟周子期在一起,瞧着周子期的儿子长大,自然也就将心偏向了周子期。
这爵位给谁都是周家的孩子,既然周子恒的孩子用不了,为什么就不能给周子期的孩子呢?
当初,周子恒将爵位从周子期的身上夺走,这一次,周子恒身死,便该让些东西给还回来了。
周家上下便拧成一股绳,一起想从忠义侯府身上啃下最大一块肉来——这跟吃绝户也没什么区别,每每男方死了,男方的家人总要来寡妇这里打点秋风,分点东西,只是这些高门大户吃的更小心一点而已。
周家人打定了主意,便风驰电掣般在府内筹备清点了人数,准备在丧事举办之前,去忠义侯府走上一趟。
他们在丧事开办之前,提前一夜去侯府,也不是为了给周子恒送丧,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这忠义侯府的爵位,到底该如何继承呀?总得有个说法不是!当初周子恒抢过去的东西,现在该还给周子期了呀!
这一夜间,忠义侯府正是满府挂白幡的时候,周子期便携带妻子,与他的三个儿子,一道儿来了这忠义侯府间,打算跟秦禅月过一过招。
老话说得好,趁她病,要她命!越是受了大打击的人,越是没力气与人争,眼下趁着秦禅月丧夫伤心,意志不坚,赶紧来与她斗上一斗,想法子压她一头!
——
周家人来的急,夜色之下,连拜帖都没递送,直接坐着辆马车就奔过来了。
正是新丧时,侯府的人瞧见周家人来了,都以为这周家人是来奔丧,或者是来搭把手的,毕竟死的周子恒也是他们周府的人,所以下面的管家嬷嬷没什么防备,直接带着消息往赏月园,准备递送到秦禅月面前来。
夜间戌亥时,今日万里浓云,没什么星光,赏月园内天色黯淡,外头挂着白灯笼来回的晃,秦禅月忙了一整个白日,明天还要筹备丧事,与人宴客往来,一大堆麻烦事儿等着她,所以她看见外头的灯笼就烦,便将门窗紧闭着,只在屋子里吃果子。
她吃的正开怀,便听外头说“赵嬷嬷求见”,秦禅月请人进来,本以为赵嬷嬷是有什么事要汇报,便强打起精神来叫人进来。
不过片刻,赵嬷嬷便从厢房外行了进来,几番言语之后,小心翼翼的递了一封信给秦禅月。
这信,赵嬷嬷白日间就收到了,但是白日间所有人都在忙丧事,她硬是到了晚上才找到空闲来递送给秦禅月。
赵嬷嬷是个女兵出身,一辈子飒爽强横,还是头一回这般忐忑,低声与秦禅月道:“夫人,这是从庄子里那头回来的信。”
庄子里——
她送过去庄子三个人,说是已经死了两个了,只剩下了一个周渊渟。
秦禅月拧了拧眉,随意拿过来,拆开一看,便瞧见周渊渟写了一大堆认错的话,她随意瞧着,一旁的赵嬷嬷则赶忙低声说道:“夫人,这世子虽然有很多错处,但是怎么也是您的亲生儿子,而且……世子爷已经知错了,那郊区什么地方,连个冰盆都没有,世子爷在那破地方养病,如何能——”
“赵嬷嬷。”
冷淡低哑的声音自前方响起,使赵嬷嬷喋喋不休的话被打断,赵嬷嬷一抬头,便瞧见秦禅月神色倦倦的躺靠在矮榻上,身后是关严了的木窗,屋内花灯树上的火光映照在她身上,像是流淌的熠熠水光,她压着金枝软枕,抬起来的手指尖上捏着那一张薄薄的纸,问道:“你记得那一日,在前厅,周渊渟都说了什么吗?”
夫人的声音不似是年轻姑娘一样娇嫩婉转,反而透着几分嘶哑,放慢了语调落下来的时候,像是古琴悠扬,瞬间将赵嬷嬷拉回到了那一日的前厅中。
赵嬷嬷苍老的唇瓣微微抿在一起,问道:“您是说,您是说世子爷陷害三少爷的事?这件事虽说是世子爷做的,但是世子爷也是为了能让自己坐稳世子之位啊,夫人难道真的觉得世子爷错了吗?这世子之位本来就该是他的,是侯爷——”
秦禅月缓缓闭上眼。
“我是说那一日,他叫我与方姨娘低头,以换取解药之事。”
赵嬷嬷的口还张着,嗓子里面压着的话便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那一日的场景,发生的时候,许多细节都让人来不及推敲,但是现下回头细看,便能看出来那些粗略的掩盖之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人心。
“周渊渟自己出去闯了祸,犯了事,却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在人前被掌掴,赵嬷嬷,这不当是我的孩子。”
“今日,他为了一瓶解药能来允人掌掴我,明日,他为了一点利益,也能去出卖我,这等儿子,带回来有什么用?就算是侯府真的碰到了什么生死危机,他也是靠不住的。”
秦禅月早已不想再探讨任何跟周渊渟有关的事儿了,这个人在她这里就是蛆虫,她不愿意触碰,提起来都觉得厌烦,她设计将这个人赶走,就再也不会叫他回来,所以摆了摆手,神色倦怠的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不曾做错什么事,我不愿苛责你,你若是觉得舍不得周渊渟,便去庄子里陪他吧。”
赵嬷嬷吓了一跳。
这庄子哪里是她能呆的惯的地方!她是心疼周渊渟不假,但是还没到替周渊渟受苦的地步,秦禅月要把她送走,可将她惊到了。
秦禅月一向厚待她,或者说,秦禅月一向厚待所有对她忠诚的人,只要人是真心实意的对她好,她其实不在乎这个人是聪明还是蠢笨,上辈子柳烟黛笨成那样,秦禅月都一边骂着一边教,未曾想过将人丢出去眼不见为净,这辈子回来更是把人都疼到了天上去。
赵嬷嬷跟了秦禅月这么多年,秦禅月还是头一回跟她说这种重话,赵嬷嬷赶忙跪下磕头道:“老奴知错,老奴再不敢替世子传话了,还请夫人莫怪。”
秦禅月也不愿真的责罚她,赵嬷嬷上辈子跟她到最后,她死了,赵嬷嬷也是为她伤心愤怒的,不曾向周子恒父子三个投降,所以她便将这轻轻揭过了。
“下去吧。”
她那纤细的指尖一松,那一张薄薄的纸便顺着她的手指间滑落,飘飘忽忽的落到了地上。
赵嬷嬷连忙爬过去,将那纸匆忙拿起,恨不得当场撕碎了吞肚子里,她真是活腻歪了,竟然还敢管主子的事儿了!
她慌忙低头应了一声“是”,抓着那张纸膝行退出厢房门,到了外间后才敢起身离开。
她是决定了,世子爷的事儿她半点不沾染了!
赵嬷嬷自己不肯去帮周渊渟不说,甚至还打算去将府里的人都敲打了一通,自此,庄子那头的信儿是再也别想进侯府了!
赵嬷嬷这边心有余悸的从赏月园厢房行出去,后背都润透了一层汗。
她这头前脚刚出去,后脚府门外便又来了个管前院丧事的小丫鬟,到秦禅月这里来通禀,说是周家的人来了。
秦禅月当时刚想躺下歇一会儿。
一会儿还有些丧事的流程要办,明日肯定是一大堆客要来,她只能歇一会儿就要起来忙,但人还没来得及躺下,便听见外头丫鬟来报说是周家人来了。
周家人!
之前周子恒没死的时候,周家人就琢磨着想要侯府的爵位了,现在周子恒死了,周家人上门要账来了。
笑话,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就没有一个能吐出去的!
秦禅月便斗志昂扬的又爬起来。
她给自己梳妆打扮不算,还要叫人道:“去小厨房拿一盘酱牛肉去给世子夫人送过去,世子夫人用过后,将世子夫人带过来。”
小丫鬟应声而下。
丫鬟离去后,秦禅月又专门换了一套新衣裳。
好歹是死了夫君,她心里头再高兴,面上也得换一身素气的,今日,她穿了一套绫罗白绸,外罩了同样白的衣裳,她不愿意束白布在发上,只让人寻了一朵白牡丹戴在头上,勉强算是“素气”了。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才慢悠悠的行到前厅去。
她还没到前厅的时候,周家人都已经在前厅各自落座了。
前几日,前厅出了周问山母子上毒箭的事儿,血留了满地,嫌弃不吉利,所以摆设陈列都换了一批新的,恍然间好似那些事儿都被埋葬了,而今日新客来此,又带来了一遭新的事儿。
——
今日来的人便是周氏夫妇,带着三个儿子,三个嫡子。
周氏夫妇名唤顾夫人,秦禅月来了,还要叫一声“嫂子”,只是秦禅月与她并不相熟。
因着秦禅月梳洗打扮,很是浪费了些时间,所以周子期与顾夫人等了好些时候。
周子期神色淡淡,倒是顾夫人,打量着这前厅,颇为酸溜溜的绞着帕子念叨了一句:“这日子过的可真是好,叫我们好等。”
都是周家媳妇,秦禅月嫁了周子恒,直接出去独立门户了,她嫁给了周子期,现在还在周府伺候婆母呢。
那上了岁数又丧夫的女人啊,一点小事儿都要挑剔个没完没了,她天天伺候着,心底累得不行,再一瞧瞧秦禅月,这住的院子,这桌上摆着的盘龙纹翠玉杯,越瞧越让她难受。
原本……这忠义侯的名头该是她夫君的!这么好的东西,也当是他们家的!
“好了。”周子期坐在顾夫人身侧,目光微凉的回道:“二弟去了,这么大的事儿,谁能歇着呢?秦夫人想来是累着了,你是长嫂,不要挑理。”
顾夫人无声的哼了哼,却没再言语,只用一双眼瞧向自己的三个儿子,目光十分锐利,带着几分警告。
这三个儿子的脊背便也随之挺直,他们都知道这一趟来要做什么——要从他们的叔母手中抢走爵位。
周子期比周子恒年岁大些,这三个儿子也都比周渊渟和周驰野年纪大,都是弱冠左右,但是他们三个论文韬武略却都略逊一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庸。
这三个平庸之辈,平日里没少被拿来和周家双玉作对比,顾夫人心里头其实一直都压着点恼怒,现在好了,周子恒完了,周家三个儿子废了三个,她想想都开心。
有时候吧……亲戚这种东西,可能比外人还希望你过得不好,你过得好,外人顶多看一眼就算了,这要让亲戚看见了,估计得咬半个月的后槽牙呢。
只这一个念头急转间,外头便有人通报:“夫人到——”
顾夫人与座位上的周子期便赶忙起身,一家五双眼都直溜溜的看向门口。
秦禅月正从门外行进来。
她今日穿的比素日里淡了不少,眉目间也没带妆容,发鬓上更是一点装饰都瞧不见,只戴了一朵白花,瞧着便是戴孝的架势,从门外行进来时,面上也带着淡淡的倦意。
一进门,秦禅月先用团扇掩面,似是小小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才对着大哥大嫂行了个礼,后道:“大哥大嫂深夜前来,必定是为了我夫的事儿吧?正好,我这满院子的活儿没人搭手呢。”
瞧着秦禅月一来就要给他们安排活儿,顾夫人与周子期互相皮笑肉不笑的对视一眼后,周子期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活儿只管说,你嫂子都会帮你的。”
自古以来,兄弟家出事儿兄弟人来帮,秦家若是有子侄在世,在得知周子恒去世之后的消息就该来帮忙了,只是秦家没人了,所以只能周家来帮。
秦禅月淡淡笑着,点头道:“多谢大哥大嫂,老话说得好,到了这时候,还得是自家人靠得住。”
瞧见秦禅月态度这般好,周子期赶忙趁热打铁:“弟妹——之前的事,子恒可与你细说过?”
秦禅月抬眸间,含笑道:“大哥是说,袭爵的事儿?”
周子期自然点头,心里虽然焦躁,但他面上却死死藏着,不露出半点来——他可不敢小觑了秦禅月,在朝堂上,秦禅月不一定有多厉害,但是这后宅的方寸之地,秦禅月却是把控的牢牢地,他怕自己那句话错了,就掉了秦禅月的陷阱中。
一旁的顾夫人却按捺不住,连忙抢话说道:“对,就是袭爵的事儿!二弟妹,咱们都是一家人,嫂子帮你,你也得帮帮嫂子,你这两个儿子都不行了,留着一个爵位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给了咱们自家人呢。”
说话间,顾夫人无视了周子期的眼神暗示,转而指了指一旁的三个孩子,道:“这三个孩子,你瞧着那个顺眼,直接领到你这儿来撑着门户,日后叫他给你养老送终,定然不亏了你去。”
“等明儿个,送二弟走的时候,你当着众人的面儿一说就行,叫他们知道,你们忠义侯府也是有后的,免得日后叫人欺负了去。”
自古以来,大陈袭爵,都得是自家人来袭,周子恒的爵位只能袭给周子恒的儿子,不能袭给周子恒的子侄,若是膝下无人,这爵位便有两种法子解决。
一是直接不袭了,二是由本家再往回收,就像是秦禅月现在的两个儿子都不合袭爵的标准,周府便向礼部请申,让这爵位重新回到周家来传。
一嘛,鱼死网破,谁都不舒坦,二嘛,又麻烦,还会被别人瞧见周家和忠义侯府的家丑,说这两家争一个爵位,放到外面去难看,所以,不如秦禅月收了一个周家的子侄做养子,顺道把爵位传了。
这也算得上是双方的妥协嘛。
这周家的人来得急,甚至面上的功夫都没做,直接带了三个儿郎来要秦禅月来选,选出来一个,打算直接过继到秦禅月的膝下,叫秦禅月直接凭空多个好大儿,以秦禅月和周子恒之子的身份来袭爵。
外人瞧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这算是什么帮扶照顾?这就是吃绝户啊。
秦禅月的两个儿子立不住,他们赶忙送一个过来,不止想要爵位,还想要秦禅月剩下的满府遗产田地,来吃的满嘴流油。
偏顾夫人还在这说,这可是好买卖!凭空捡了这么大儿子呐!
秦禅月也不反驳,就那样静静的听着。
而片刻后,前厅外突然有丫鬟通传:“世子夫人到——”
顾夫人的话音一顿。
众人的目光又落向了前厅门外。
除了秦禅月外,其余人都在想,这种场合,叫柳烟黛过来做什么?
这么多人的目光中难免带了几分审视。
而刚吃过酱牛肉,吃的小脸胖嘟嘟的柳烟黛对此一无所知。
她抱着略有一点吃撑了的肚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瞧见前厅内有这么多人的时候,柳烟黛匆忙行礼。
她都不记得这里的人谁是谁了,倒是秦禅月道:“免礼,这都是你自家人,这是你公爹的亲哥哥——你的叔父,和你的叔母,以及你三个堂哥。”
柳烟黛一一行礼过后,秦禅月命柳烟黛站起,拉到身旁,笑着与一旁的几个人说道:“嫂嫂说的我都懂,咱们两家人,就该互相帮衬,我们侯府若是真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还得求着周府搭把手呢。”
顾夫人一时间欣喜,道:“你答应了?”
竟然这般顺利!
周子期的眉头却深深拧起来。
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一旁的秦禅月则含笑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日,自然是要请大嫂帮忙——但眼下,还不曾到呢。”
顾夫人惊讶道:“怎么不曾到?你这府里满打满算就那么三个儿子,死了一个,惨了一个,还有一个品行不端,都不和爵位的继承顺序,难不成,周子恒还有什么私生子吗?”
她心里急,说出的话也就不带有考量,一步一步,非要逼着秦禅月赶紧把爵位交出来才行。
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讥诮,道:“私生子嘛,是没有——”
她拍了拍一旁的柳烟黛的手臂,道:“但我这儿媳有了后了,这肚子里揣了孩子呢,月份虽小,刚刚显出来,但这是我家正统的嫡子,放心吧,大嫂,我忠义侯府有后,不用您来操心。”
柳烟黛听了这话,小脑袋飞速旋转两下,后知后觉的一挺肚子——嗯……虽然都是酱牛肉吧,但看起来都是肉!也没差到哪里去啦!
顾夫人又惊又恼又恨,惊的是忘了柳烟黛这一茬,恼的是自己碰了个软钉子,恨得是大好的肥肉就摆在面前,却又不能开口吃,可将她给急坏了。
她险些开口便问更难听的,比如“太医把脉了吗该不会是报错了吧”,“谁知道是不是儿子啊生个女儿可不能袭爵”之类的,幸而一旁的周子期掐了她手腕一把,将她这些话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那可真是最好不过了。”周子期耐性好一些,在一旁找补道:“忠义侯府有后,我们也算安心。”
顿了顿,周子期又看向顾夫人,道:“既然已至此,你我便随着忙一忙白事。”
顾夫人心里头难受极了!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她现在还得留在这给秦禅月干白事儿活,这不是白跑一趟!
她心里腹诽,却又不敢直接拒绝,毕竟方才都是应下来的,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秦禅月也不客气,面上浮起几丝淡淡的疲倦,道:“那真是劳烦大哥大嫂了,弟妹便先去歇着了。”
说话间,秦禅月扯着柳烟黛施施然的走了,丢了一大堆麻烦事儿给顾夫人和周子期。
送上门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倒是柳烟黛,与秦禅月一道儿从前厅后走了。
当时这对婆媳穿梭在月下花影,游廊之中,秦禅月与柳烟黛细细说了一通为什么要这般来演,柳烟黛半懂半不懂的听了许久,终于明白了。
“侯府两个公子都不符合袭爵规则,而侯府有爵位,周府的人想要,他们也有理由要,甚至还能通过法规抢回去,而我们要保住爵位——”
柳烟黛的目光渐渐滑落到自己的肚子上,呢喃着说:“这是关键。”
就像是他们村里一样,老寡妇是守不住丈夫留下的银钱的,丈夫的宗亲会立刻过来抢回去,就算是有女儿都守不住,必须有儿子才能守住。
人走茶凉,他们连缅怀都来不及,就要先防备上自己别被畜生吃掉。
她惊恐的想到:“可,可是我——”
可是我没怀呀!
她到现在还没跟周渊渟洞房呢!
“莫慌。”
走在前面的婆母淡淡摆了摆手,道:“你只管吃就是了,回头肚子大了,婆母从秦家军里抱一个回来。”
凭什么这爵位非要让姓周的去继承?要知道,这爵位当初可是因为她而得来的,她秦禅月也有一份!这爵位,就该是他们秦家的人来继承。
她秦家虽然没人了,但是他们秦家军却都是人,她平等的将所有秦家军的孤儿当成她自己的孩子,抱回来一个当世子又怎么了?总比给了周家那群只想着吃她血肉的蛀虫好。
柳烟黛这才放下心来,并暗下决定,吃,多多的吃!
——
当天晚上,秦禅月和柳烟黛都睡了个好觉,反而是周子期和顾夫人忙了个后半夜。
直至第二日天明,侯府大开门庭,请丧礼。
丧事规矩极多,秦禅月和柳烟黛都是女眷,要穿着一身白在灵堂内哭,还要一直烧纸,院外头需要男丁来应酬。
现在侯府里唯一的男丁是周驰野,所以周驰野便披麻戴孝,站在外面迎来送往。
顾夫人昨日忙了半夜,一到辰时头晕眼花,被丫鬟搀扶下去歇息了,周子期还强打着精神和周驰野站在一起迎客。
虽说周子期暗地里还在打侯府爵位的主意,但是也并不差这一时,他也很有耐心——说不准柳烟黛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女的呢?女人不能袭爵,大不了到时候再请,他有的是时间。
而且,周子期总觉得有一点隐约的不对劲儿。
柳烟黛之前不怀身子,他们一来抢爵位,柳烟黛便怀上了,这天底下真的有这般巧合的事儿吗?
他不信,所以他想多看看,再找机会……周子期的目光下意识的扫过灵堂,想,他得再找机会试一试。
而与周子期站在一道儿的周驰野面上伤心,心里面却不以为意,反而一直频频看向门口,偶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灵堂里面跪着的一对婆媳也没什么敬畏,偶尔还低声凑在一起说些小话。
每个人都看着言谨,但心底里都自有一盘小算计,你算计我,我算计她,一根根算盘,搭建成了一整个侯府。
终于,天明,府门开。
这丧事,开办了。
——
第一个来送挽联的是镇南王府的人,钱副将代表镇南王出席,来给灵柩前的人上了三炷香。
镇南王是秦禅月的养兄,钱副将既然代表镇南王,便理应行在最前头,其余的人都要往后排。
等上过香,钱副将便过来与夫人寒暄。
秦夫人今日穿的素雅,面上也不曾施粉黛,瞧着人精神还算不错,但这放在钱副将眼里,就已经是很委屈了。
他们大姑娘一向都是张扬肆意的,什么时候这般寡淡了?现在竟然还要给这么个死人烧纸,钱副将看的心头生恼,便压了压语调,低声与秦禅月道:“夫人莫急——王爷那头势头不错,大概要不了几日,便能醒过来了。”
“真的吗?”秦禅月还真高兴了几分,忙道:“等大兄醒了,我去瞧瞧他。”
钱副将不敢应这个话,只含糊的应了一声后,便在一旁檐下守着,算是秦禅月娘家人替她镇守。
而秦禅月与柳烟黛守了一会儿后,柳烟黛便跪不住了。
她身子不好,瞧着胖嘟嘟的,其实内里虚,小时候没吃过好的,大了又一直提心吊胆,精气神萎靡,身子就没劲儿,往这里一跪,膝盖都跟着发麻,后脊梁都发软。
秦禅月年少时身子骨打得好,她以前还正经练过武呢,虽说比柳烟黛年岁大,但却比柳烟黛能抗多了,大热天跪在这里,半个时辰都不晃一下,倒是柳烟黛,跪了一会儿就眼前发黑,胃里发酸,后背冒冷汗,浑身手脚软。
“你且回去歇着。”秦禅月给了柳烟黛一个眼神,拔高了音量,让周遭的人听见她的话,与柳烟黛道:“你怀了身子,本也该多歇歇,不算失仪——就算你公爹九泉之下知道了,也只会替你高兴。”
柳烟黛则缓缓应是,慢慢起身,然后捧着她的肚子,步伐悠悠的从灵堂走出去了。
再跪下去她的肚子都要小了,得赶紧吃点东西撑起来呀!
——
今日侯府办白事,来往的人都是跟侯府有交情的人,现在侯府门口上礼,然后进门送挽联,入堂前上香,一通流程走完后再离开。
因着人多眼杂,又都是外人,特别是几个男人站在一起聊着闲话走过来的时候,叫柳烟黛手足无措,她特别害怕跟陌生人言谈交流。
人一多,柳烟黛的兔子习性就又冒出来了,她一路躲着人走,专门挑偏僻的地方钻,就算是绕路、钻翠竹林,都要避开人。
左右多走一会儿罢了,跟遇到外人、与旁人言谈说话比起来,多走几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她这一日为了躲避人群,特意从前厅绕了一个大弯儿,从赏月园的方向回书海院去了。
因为秦禅月爱花,所以赏月园这头处处都是花,临着的墙根下都专门栽种了又高又大的大丽花,以大丽花铺出来一条花路。
这种大丽花是从南云城那边运过来的花种,这是极少的,能在长安生长的南疆花。
与大陈这些精致的小花不同,大丽花长的是十分粗壮,几乎与人平高,花枝有人的小臂一半儿粗,花朵有人的一个脑袋一半大,花瓣各种颜色都有,红橙黄绿蓝靛紫,一但开起来,争奇斗艳的很。
这花长得太快,一场秋雨下来,便能凭空窜出来好几个枝丫,行在其中,人若是矮小些,都会被花影遮盖,有一种漫步在仙境,被花海淹没的感觉。
柳烟黛摸着肚子,脚步轻快的行在其中,琢磨着回去是吃一顿火脍牛肉呢,还是吃一顿土豆炖牛腩,最好再加一点甜滋滋的红烧肉,然后吃一盘切好的凉蜜瓜,再配一杯冰果饮!
只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身上跪出来的那点酸软劲儿都跟着散了,在花林中几乎都要蹦跶起来了。
这地方极为偏僻,花丛又比人高,遮盖视野,柳烟黛行在其中,觉得自己没有被任何人瞧见,安全极了,所以她自由自在,蹦蹦跶跶的往前走。
她不知道,隔着几步花枝外,有人一直在瞧着她。
——
隔着葳蕤花枝,隔着馥郁的芬芳,太子的目光一直死死的钉在柳烟黛的身上。
浓绿万春红一点,城边花路枝欲蔓,陌上花开,娘子缓缓归矣。
柳烟黛这段时间一直跟着秦禅月,胆子没见长,但穿衣裳的品味却跟秦禅月越来越像,秦禅月穿什么好看,她就往自己身上堆什么,瞧着艳丽十分。
倒是今日戴孝,是难得的素净。
发鬓老老实实地盘成一个圆鬓,上面什么都没簪,只戴了一个白麻的帽子,行走在花枝前的时候,像是一只翩翩蝴蝶。
她依旧没意识到有人在,而太子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觉得他并不喜欢柳烟黛。
他看她,只不过是……有一点兴趣罢了。
这个女人完全配不上他,出身低,举止放荡,瞧着也并不聪明敏锐,对他的夺嫡之路没有任何助力,看上去,她只是长了一个很得他喜欢的外貌而已。
而且,她还是个二嫁女——不,是已嫁女,尚不成二嫁。
太子的脑海中回想起了那位世子周渊渟。
他是太子,打听一个侯府的事儿算不上多难,旁人小心捂着的辛密,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便能掀开那遮盖的帷幕,瞧一瞧下面的故事。
原是周渊渟陷害周问山后,才惹来了周问山母子报复,最终酿出大祸,周问山母子已死,周渊渟被关到了庄子里,且,秦禅月与周渊渟离了心。
到了这种地步,周渊渟是回不来的——秦禅月这个女人,太子是十分清楚。
他为了了解镇南王,特意仔细查过秦禅月,秦禅月是个“非黑即白”的人,旁人可能会有黑白模糊的灰色地带,秦禅月没有,她的世界里,就要将所有人固执的分为两种,一种对她好,一种对她不好,对她好的,不管是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她都包容,对她不好的,不管是什么人,她都排斥。
就算是周渊渟也不例外。
所以太子才敢断定周渊渟回不来。
周渊渟回不来,柳烟黛便是独自一人,与丧夫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看她养了八个男宠的做派,也定然不会为自己夫君守身的。
想到那八个男宠,太子的面色便多了一点说不清的情愫,像是厌恶,鄙夷,但其中又隐隐夹杂着一点他也说不清的嫉妒。
他想,柳烟黛既然这么喜欢男人,那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是太子,权势在手,难道不比那八个男宠强吗?
他只需要略施手段,就能将柳烟黛勾上手。
这世上,没有人会拒绝太子。
若是……若是柳烟黛日后识相些,他登基之后,可以给她一个贵妃的身份。
即是二嫁女,有过别的男人,自身也不正,便不可能肖想皇后的位置了。
短短几个瞬息,太子脑子里过了不知道多少事。
而在不远处,柳烟黛像是蝴蝶一样从花丛间飞过来了。
太子挪动锦靴,脚步沉稳的向她的方向走过去。
——
八月末,花海间。
一条曲径通幽,周遭花枝缠绕,她矮一些,被掩盖在花枝之下,一抬头,只能瞧见头顶上被各色花枝割开的天。
南疆的花,身上似乎也有南疆的那股子莽劲儿,长的高高大大,没有长安那股子精巧的意思,但极具生命力,能从八月开到九月底,这样茂盛的花枝,堆砌在一起,如同花朵的森林。
这种行走在“森林”中的感觉,恍惚间让柳烟黛记起来她幼时在南云城里的事儿。
她幼时与祖母一起生活,家境贫寒,祖母替人缝补浆洗衣裳,吃食什么的根本不够,也就饿不死罢了,她嘴馋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来的。
生在南疆的孩子,生来就会往山里跑,山里很多山货,蘑菇,果子,有时候运气好能上树掏到鸟蛋,还能下水摸到小鱼,偶尔柳烟黛饿极了,就去山间碰一碰运气。
南疆的山高,高的要人将脑袋仰到最上面去,才能看到被树冠切碎的天空,而当她现在昂起头来时,也能看到一片被花枝切碎的天空。
是同一片天,只是她兜兜转转,从南疆来了长安,踏过了不知道多少条溪流与门槛,从原先在林间采果子的小孩儿变成了世子夫人。
她不曾去做什么,只是命运将她送到此。
柳烟黛想,长安是个很好的地方,没有满地乱爬的虫子,没有四处流窜的南蛊人,没有那些狡诈的山货商人,有她一辈子没吃过的好吃果子,有肥得流油的红烧肉,有各种颜色的珠花,她想一辈子留在长安,每天吃最好的东西,穿最好的衣裳。
小烟黛提着裙摆,在原地旋了一个舞圈。
她的舞圈很生涩,以前她不曾学过,秦禅月也不曾刻意要她来学,所以她旋的不怎么好看,只是见了这些南疆的花很高兴,她便笨拙的,跳起来,为这些花转两个圈圈。
好久不见哎,南疆故土。
花朵轻轻摇晃,似乎也在与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南疆的姑娘。
地上铺着石子,素雪绸履踩上去,微微有些硌脚的触感,柳烟黛的裙摆擦过葳蕤的花木,渐渐走向深处。
前方正转弯,转过两条弯,便离书海院不远了。
柳烟黛一转身,正旋转着跳过一条转角。
好巧不巧,转角处突然转过来一个人来,角度和速度来的极为刁钻,柳烟黛眼睛瞧见了,但是身子跟不上,猝不及防间,竟是以侧肩撞上了去!
她本就在转圈圈,身形不稳,因此直直的往后跌去,匆忙之间,她下意识的抓向对方的胸前襟。
对方没有躲,甚至顺势以胸膛撑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臂粗而紧绷,轻而易举的便承住了她向后跌的重量,甚至反手一拉,将她整个人又拉着撞过来。
她就这么撞进到了一个火热的怀抱里。
热的像是流动的火,要把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