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晚间, 侯爷在赤霞园那头一切都好好的,今日晨起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头便栽下去了, 便匆忙将人送去了秋风堂, 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
小丫鬟十万火急的将院中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 却不曾听见榻上传来什么动静,小丫鬟心急着一抬头,便瞧见榻上的夫人枕着自己的臂膀,神色淡淡的听着。
当时正是巳时, 外头天色正好,明媚的光线被窗户剪裁出几缕花朵的形状,落在夫人的面上, 浮光跃金间,光影晃动, 为床榻间这位艳丽的夫人添了几丝流动出尘的仙气。
像是云间贪睡的月娥, 足尖不沾尘, 只来这人间享一享烟火。
“夫人?”小丫鬟见夫人没什么反应, 不由得忐忑的唤了一声。
侯爷以往每次病重,夫人都是亲自去衣不解带的侍奉, 但今日,瞧着夫人好似一脸的——冷倦?
那双漪浓的狐眼静静的瞧着自己的手,像是在看着自己手腕上落下的空中飞舞的光柱,又像是在透过这一片光,在回首瞧她自己的过去, 总之,像是神游太虚,看不出任何担忧。
主子不发话, 丫鬟也不敢起身,只安静的跪着。
直到片刻后,秦禅月淡声道:“扶我起身。”
丫鬟应声而起,扶着秦禅月起身。
秦禅月起身后,这整个赏月园才算是热闹了起来,有丫鬟三三两两的送水端茶,再给秦禅月挑上衣裳。
今日秦禅月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软烟罗直领大袖衫,内搭配了一件雪绸白的长裙,裙上以绫罗丝绣出了一整枝蓝色的绣球花,裙摆一荡,就好似那绣球花随着风在晃一般。
手巧的盘发丫鬟给秦禅月盘了一个飞仙流云鬓,其上插了一根开得正艳的绣球花,与裙摆上的绣花同色,端华尊贵,美的直逼人眼。
等一切都拾掇妥当了,秦禅月才从镜前起身,由着丫鬟搀着,施施然的上了赏月园外停着的人轿,由人轿一路抬去了秋风堂。
人轿一贯是常备的,只是秦禅月武将出身,筋骨强健,不像是那些软绵绵的姑娘,所以很少搭乘,直到昨日累了身子,她才乘上人轿。
这人轿一路从赏月园抬到了秋风堂,这时已近午时。
头顶上的光明晃晃的刺着,秦禅月由着丫鬟搀扶着从人轿上下来,一路进了秋风堂。
这段时日间,秋风堂里实在是来了不少人,连枝头上的鸟儿都多了些,专门蹲在树杈子上瞧热闹。
秦禅月前脚刚进厢房里,后脚就听见一阵啜泣声。
她迎门而入,便瞧见忠义侯周子恒躺在床榻上,而霞姨娘跪在床榻前面哭。
周子恒昏迷着,面色一片铁青,霞姨娘面上的伤肿应当是敷了上好的药来,昨日间的肿胀都消下去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印痕,瞧着也不大现眼了,现在正跪在地上哭的厉害,反而将眼眸哭的红肿。
两人一旁还站着一个大夫,正在一旁对霞姨娘劝着:“姨娘莫哭坏了身子,侯爷这病来得突然,谁都想不到。”
霞姨娘正哭着,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瞧见了秦禅月,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赶忙磕头道:“妾身见过夫人。”
她害怕死了。
倒不是怕侯爷死,而是害怕旁人将侯爷病重的事儿怪在她身上,因为昨日,昨日——
昨日她回了院门之后伤心了许久,心觉丢人,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方姨娘伤了儿子,关她什么事?干嘛要这般折辱她?侯爷对不住方姨娘,她又没有去对不住方姨娘,这满侯府的人都对方姨娘落井下石过,唯独她独善其身,从不曾去踩方姨娘,而方姨娘还不肯放过她。
方姨娘不肯放过她就罢了,侯爷竟然也不保护她,任由方姨娘欺负她。
一想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掌掴,她就觉得头脑发昏,心里恨极了侯爷。
她以前怎么就瞧不出来,侯爷是个这样的人呢?
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侯爷是这样的人,她也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了,跟都跟了,就算是跟的不好,也只能咬着牙继续跟下去,这世间女子多是如此,嫁了人,这条命就拴在人家的裤腰带上了,得跪着求着捧着,只为了能让自己好过点。
等侯爷来了,她心里虽然有怨气,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磨着侯爷给了她不少赏赐,还求着侯爷让她生个孩子。
姨娘一向都是不允生孩子的,她每次侍寝后都要用药,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她想要个孩子,不管男女,只要有一个就行。
侯爷心疼她,放宽了话,允她生个孩子。
她一时间欣喜若狂,偷偷给侯爷的吃食中加了一点壮阳药,希望能一举得子——侯爷都三十多岁了,身子虚得很,比不过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动两下都费力,弄出来的东西清汤寡水儿,都不知道有没有用,她也是为了怀孩子,才搞这些东西的。
昨夜侯爷弄过了之后,身子便虚得很,倒床上起不来,当时他们两人都不曾放在心上,只当侯爷是累了,谁料第二日早上,侯爷一起身,竟然一头就栽倒下去了!
这可给霞姨娘吓坏了!该不会是昨日她的那些壮阳药喂多了,将侯爷的身子掏空了吧?
她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来了秋风堂后,跪在榻前就起不来身,期间旁边的大夫问过她给侯爷用过什么吃食,她心里抖了又抖,硬是没敢将“偷下了壮阳药”这件事说出来。
她心存侥幸,心想,不一定是因为她下了壮阳药这件事,侯爷才生病的,她不说出来,谁都不知道,她若是说出来,旁人知道了,定然都会以为是她的错。
她身如浮萍,在这侯府之中什么都没有,素日里不犯错的时候,都被这深深的规则束缚着,连口气儿都喘不过来,她只要走错一步,定会被这规则束紧,切成几段。
所以她不肯认,也不敢认。
等秦禅月进来了,她被吓得一个劲儿磕头,生怕秦禅月惩处她。
一个方姨娘都能要她半条命,何况是秦禅月呢?
她磕头时,眼角余光能瞧见秦禅月的裙摆,一荡一荡的行过来。
秦禅月前脚刚过来,后脚那大夫便与秦禅月道:“老奴见过夫人。”
秦禅月淡淡的“嗯”了一声后,道:“侯爷如何?”
这大夫是秦禅月的心腹,早就受了秦禅月的安排,面上滴水不漏的回:“回夫人的话,侯爷胸口郁结,想来是昨日动了怒,今日一早吹了晨风,又犯了头疾,才会晕过去。”
顿了顿,大夫又道:“只需日夜有人伺候着用药便好。”
一旁的霞姨娘跪着,赶忙说道:“奴婢愿意伺候侯爷。”
她巴不得表现一下,叫秦禅月莫要罚她。
秦禅月淡淡扫了那霞姨娘一眼。
小姑娘不过十六上下,瞧着花骨朵一样的嫩,心机与恐慌都写在脸上,一眼望过去,就能读懂她在想什么。
秦禅月其实并不厌恨霞姨娘。
周子恒背叛她,从始至终,她恨得都是周子恒,若不是方姨娘非要跳到她面前来搞事,她都不会这般针对她们,眼下这个霞姨娘虽然也有些问题,但同方姨娘一样,只要不作死,她不会去特意折磨。
“既如此,便劳霞姨娘伺候了。”秦禅月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转身便走。
跪在地上的霞姨娘愣了一瞬,随后匆忙行礼恭送,等秦禅月都走的瞧不见影子了,她才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过去。
侯爷在她的院儿里生了重病,差点就死过去了,怎么……怎么夫人半点不生气呢?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安安稳稳的伺候着侯爷。
她那时候还不觉得侯爷会死呢——之前侯爷也病的那么重,不还是好过来了吗?现在说不定也只是病两天,过几日就好了。
秦禅月并未曾将忠义侯病倒的消息按下去,不少人都听说了。
这事儿传到了府外,府外的人也没多在意,他们只是偶尔问一问之前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却不曾多在乎忠义侯的病。
但是这事儿在府内传出来的时候,这府内的人却活起来了。
剑鸣院那边特意派来了一个小厮,来秋风堂问过,说是周驰野这段时日已经知道错了,眼瞧着自己亲爹病了,想要来慰问慰问,为亲爹侍疾尽孝。
他这是想出院子,解他的禁足。
但是秋风堂这边,侯爷一直在病重昏迷,喂药都是拿勺子喂进去的,根本没法子给小厮回应,一旁的霞姨娘虽然明面上可以算得上是周驰野的长辈,但是霞姨娘在这院子里哪有什么分量啊,她说的话比外头的二月柳絮都要轻,风一吹,就散了,能压得住谁呢?
她说让人将周驰野放出来,谁又能听呢?
秋风堂这小厮琢磨了片刻后,只能再去往赏月园报过去。
周驰野那边想出来侍疾的事情一路由着丫鬟递进了赏月园的厢房,当时,秦禅月正在厢房之中与柳烟黛言谈。
柳烟黛这趟来可是带着任务来的,昨夜周渊渟被带走之前,言辞恳切的抓着柳烟黛的手,叫柳烟黛次日一定要给他求情,一定要想办法让母亲将他放回来。
“我是你的夫。”周渊渟当时一双眼圈都红了,用力抓着柳烟黛的手腕,与她说道:“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只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初我做过很多错事,你莫要怪我,日后,我保证,只有你一个人。”
柳烟黛听了这些话只觉得浑身都不舒坦,当时她不敢直接反驳,但第二天来了秦禅月这里却是大吐苦水。
“他根本就不配做婆母的儿子。”厢房内,矮榻上,柳烟黛侧坐着,手里捧着秦禅月给她的糕点,一边吃一边愤愤不平的说:“昨日他之行径,实在是……令人不齿。”
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落了个被人下毒的下场,她定然不会让人拿婆母的尊严来做交换的,真要是到了那时候,她宁可一头把自己撞死。
所以她突然变得很看不起周渊渟。
以前她觉得周渊渟浮白载笔才高八斗,觉得她没读过什么书,周渊渟看不上她很正常,现在,她觉得周渊渟配不上她。
大是大非之前立不住的人,那被旁人唾弃也应当。
柳烟黛生气,秦禅月却并不放在心上,只神色淡淡道:“不必担忧,他在庄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这庄子啊,就是高门大户们的各种乡间田产,基本上,一个村子的田产都是一个高门的,甚至几个相邻的庄子都是,而将人丢在庄子里,会有人专门看管,拿铁链将他们锁上,叫他们连门户都出不去。
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他们也翻不出这一个小小的房间。
秦禅月也不会让他们翻出来。
上辈子,她就是这样被困在一个落魄的境地一点点死掉的,所以,现在也轮到这几个人尝一尝她当初的痛苦,她是如何死的,她就要让他们也如何死。
柳烟黛才刚重重点头,厢房门外便有丫鬟进来通报,说是“二公子想去给侯爷侍疾”。
秦禅月一听了这事儿,便突兀的记起来当时白玉凝在宴会中前来,找去剑鸣院的事儿了。
她眼眸一转,瞥了一眼一旁的柳烟黛后,道:“烟黛昨日送来的人儿婆母甚是喜欢,今日你去库房,给他挑个赏去。”
柳烟黛不疑有他,清脆的应下,转头就跟着丫鬟去开库房了。
等柳烟黛走了,秦禅月则命丫鬟推下,随后招来旁的私兵进来问话。
不过片刻,门外便行进来一个身穿甲胄的私兵,隔着珠帘跪下,与秦禅月回话。
“启禀夫人,那一日,白姑娘翻窗进了二公子的厢房,与二公子在床上亲热后,白姑娘说,二公子在侯府之中受尽了委屈,而她有办法来帮着二公子翻身,但是具体是什么法子,白姑娘并未明说,她只说,她有贵人相助,叫二公子养好身子,还说她日后会想办法进府门来,帮着二公子翻身。”
当日白玉凝进府的时候,秦禅月就安排了私兵跟上,这些私兵们个个儿都身怀功夫,虽然不是那样顶尖,但是跟一个白玉凝轻轻松松。
白玉凝根本就不知道,她与周驰野的对话全都落到了私兵的耳朵里,后续又顺着私兵的口,传到了秦禅月的面前。
秦禅月听了半晌后,神色越来越冷。
这个贵人,想来也就是二皇子了。
上辈子,二皇子这边利用白玉凝偷走了战略图,这辈子,秦禅月将那战略图换了,二皇子那边偷走了假的,但二皇子这边并未收手,他显然是还准备做点旁的事。
只是,她并不知道白玉凝想做什么。
“二公子如何说?”秦禅月问道。
珠帘外的私兵缓缓低下头来,低声道:“回夫人的话,二公子说,他在这个家里受尽了委屈,说侯爷与夫人都压迫与他,说,不管白姑娘做什么,他都愿意听。”
在周驰野的眼中,现在全天下就只有白玉凝一个人是好人,其余的人都是坏人。
这侯府养他十来年,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尊贵,在他眼里却都成了压迫了。
眼下周驰野肯来和他们服软,也并不是真的认错,只不过是不想再被关着,而是想来接近他们,软化他们,然后再找机会来报复他们罢了。
秦禅月冷冷的扯了扯嘴角,道:“下去吧,继续盯着二公子。”
私兵应声而下。
——
等到私兵离开之后,秦禅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索应对之策。
只有防贼一时,没有防贼千日,既然二皇子一直死盯着他们侯府,那就让她跟二皇子来过过暗招。
既然要来,那就让他们来!
她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姑娘,在朝堂之上打不过那些人,但是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里,她可不让半分。
秦禅月心底里筹谋许久,想着想着,觉得迟则生变,有些事还是得快点解决。
比如秋风堂那个。
只有周子恒死了,这侯府里她才能真的说了算——在与二皇子争斗的这件事上,周子恒一定会和她持反对意见的。
上辈子,她为大兄奔走的时候就看透了,周子恒这个人骨头里就是极度自私,他只在乎自己的安全,任何涉险的事情他都不去,比如白家,比如镇南王。
白家完了,他说是白家自己做错了事,他不去帮忙,镇南王完了,他说是为了侯府考虑,他不去帮忙,等秦禅月跟二皇子打起来,他肯定还要找理由推脱,然后用冠冕堂皇的话一遮盖。
到时候秦禅月不仅要跟二皇子打,还要回来对付周子恒这个扯后腿的,岂不是难上加难。
所以,当日,秦禅月又让丫鬟送了一碗药汤过去,只说是补身子的药,霞姨娘利索的喂了,当夜,周子恒便发了一场高热,险些直接烧死过去。
纵然是没死,他日子也不好过了,活生生烧成了命悬一线,之前是昏沉沉的,醒不过来,这次高烧后倒是醒来了,只是醒来之后,话都不会说了,只能干巴巴的伸手比划着。
秦禅月现在忧心于二皇子,一次都懒得去看他,连最后的场面活儿都懒得做,至于剑鸣院里那个,秦禅月已经放出来了。
她允周驰野去给周子恒侍疾了。
周驰野的一条右手还没有完全好,说是侍疾,其实也什么都干不了,就只能在床前跪着,与父亲说说话,但是这对病重的周子恒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周子恒便费力的笔画几个字来,周驰野跪在榻下面猜,一时之间,两人过去的仇怨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但这并不能阻碍周子恒的病情恶化。
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有时候要昏睡上一整日,之前大夫说他还能活几个月,现下看来,竟然是只有几天的样子。
时日无多了呀!
周家的人听闻了这件事,特意来侯府里看了一趟。
秦禅月听说周府来人了,生怕叫这群人瞧出来什么不对,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扮出来一副贤妻良母的姿态,来了秋风堂一趟。
这一日,正是八月末。
八月末的长安燥热难消,秦禅月将霞姨娘与周驰野一道儿赶出去,自己守在秋风堂亲自照料周子恒。
周子恒现在人正醒着,是难得的清醒,抓着秦禅月的手,偶尔还能说两句话。
“我,我——我还能活。”他这些时日苍老了不少,鬓间多了些许雪白,一开口,声线断断续续的:“叫大夫,多给我,开开药。”
他真不明白,他还未曾到不惑之年,怎么会突然就病的这么重呢?
他不愿死啊!
而他端正温柔的妻就坐在床榻旁边,轻柔地替他掖上被角,与他道:“我知道,放心,我大兄那边请了最好的蛊医,正在诊治,过几日,我就将这人请来替你来看一看,这大陈的大夫看不好,说不准蛊医有用呢。”
听着妻子那温柔的话语,周子恒顿时热泪盈眶。
旁人都是靠不住的,这病榻前头还是妻啊!
两人正是言语间,门外便来了丫鬟通报,说是:“周家大爷来了。”
周子恒茫然了一瞬。
他这几日一直在病中,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兄来了。
倒是秦禅月赶忙站起身来,与他道:“大兄是特意来看你的,递过拜帖了,只是因为你病重了,所以不曾与你细说,我去将人迎进来。”
一旁的周子恒便也跟着缓缓点头,只是眉头略有些拧紧。
旁人不知道,其实他与周子期关系没那么好,早些年两人因为爵位的事儿闹得很不开心,大兄其实也甚少来见他,不知道今日为何过来。
他侧着头,看向门外。
片刻后,他果真便瞧见秦禅月与周子期一同进来,秦禅月在前,周子期在后,两人正说着话。
周子期与周子恒有六分相似,从门外行进来的时候姿态从容端正,恍惚间叫周子恒瞧见了未曾生病的时候的自己。
瞧见了周子恒的模样,周子期的面上却瞧不出来什么“心疼”、“难过”、“感同身受”的模样,反而隐隐带着几分庆幸。
一旁的丫鬟端过来两个圆面凳子来,周子期与秦禅月缓缓落座之后,周子期便与周子恒言谈了半天。
这对兄弟感情淡薄,说的话也基本都是套话,等套话说尽了,周子期便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侯府现下,实在是出了不少事情,大房那头害了人,被送去了庄子里,二房这头伤了手,三房也是被发卖了,人都不剩什么了,日后,大房的人就算是重新回侯府来,怕是也很难服众,二房伤了手,也不能承爵,眼下你又病重了,后继无人——”
周子期那张与周子恒相似的面上浮现出了几丝淡淡的、势在必得的笑意来,他道:“既如此,母亲的意思是,不若,叫你的子侄来侯府,认作你的儿子,来承你的爵位。”
躺在床榻上的周子恒与床榻旁边坐着的秦禅月都是神态一冷。
好么,人还没死呢,就等着过来接遗产了。
大陈袭爵一向有规矩,身残者不袭,心恶者不袭,爵过三代而不授,便是要求这爵位只能传三代,而且传的人必须根正苗红,不能作恶,要手脚俱全。
侯府的三个儿子,废了俩,还有一个因为害人,正在庄子里关着呢,硬要算起来的话,还真是一个袭爵的都没有。
周子恒没想到他人还没死呢,这算盘竟然就被人敲上了,他一时被激怒,声音都磕绊起来,怒目圆瞪的躺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什么、什么叫后继无人?我大儿,是,是世子,渊渟他只是犯了个小错——”
周子恒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周子期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咱们大侄子只是不小心做了点错事而已,可是,这外人怕是不这么想啊,若是大侄子真要袭爵,被仇家给捅出去,将这件事一宣扬,怕是这爵位就要丢了呀,咱们还不如直接找个稳妥的孩子来接呢,反正从周家出来的,都是你的儿子,还跟你姓周,对不对?”
周子恒几乎要被气晕过去了。
无缘无故的,谁会去捅他儿子的爵位?这分明是周子期夺爵的手段!
当初周子期的爵位被周子恒想办法夺走了,周子期便一直惦记着,现在周家出事了,他赶忙来重新夺回去,若是周子恒不愿意还回去,到时候周子期就自己往上边捅,将周渊渟在外做的恶事告到礼部去,礼部一核实,哎呀,是真的哎,那周渊渟的爵位就不能给发了。
侯府一共就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能用,那这爵位还是要落到周家人的身上呀!还不如现在周子恒就识相的低头认了呢,省的给自己儿子添麻烦。
周子恒被气的脸色都白了。
虽说是周家的子侄,但是那子侄也不是他亲手养大的,那是别人的儿子,凭什么承他的爵位?而且,爵位给出去了,家里的田地资产是不是也要分出去?他这偌大的家业,岂不是叫别人来捡了个便宜?
绝不可能!这爵位他宁可烂在他自己家里,也不可能给出去!
周子恒怒斥了几句,几乎与自己的亲哥当场破口大骂。
而周子期毫不在意,他慢悠悠的站起身来,道:“这是家中的长辈们的决定,父亲虽去了,但是尚有祖辈在的,你不同意也无用,等你病重去了,族中自有长辈向礼部、向皇上请封我们周家自己的子侄的,你的儿子不行,周家还是行的——这爵位是从周家手里传给你的,没道理就活生生浪费在你家这里,弟弟,你要死了,你的孩儿们却还是活着的,我们周家这颗树,他们也能靠上,对不对?没必要因为一个用不上的东西,和家里人彻底翻脸。”
说完,他面带得意的从厢房中起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气的翻白眼的周子恒。
托周子期这趟过来的福气,周子恒当天晚上果真病重了,被活生生气的,当晚就气若游丝,瞧着估计马上咽气。
秦禅月这一碗接一碗的鸡汤都没能弄死他,周子期两句话就做到了。
周子恒咽气的那一晚,整个侯府上下都紧绷着一根弦。
侯府要变天了呀。
这一回,不只是周驰野请求来见,就连远在庄子里的周渊渟也托人带了话来,都想在父亲临死前尽孝,只不过前者被秦禅月留在了秋风堂隔壁厢房,后者直接被挡回去了。
周子恒死的这一晚,秦禅月亲自陪着他。
她要亲眼送他走。
——
这一夜,秋风堂灯火通明。
即将死掉的周子恒只剩下最后一口弥留之气,他试图伸手去握秦禅月的手,呢喃着说:“我想看看咱们的儿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过去的那些恨都没有力气计较了,只想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就算是再没良心的人,这时候也能说一点好话。
坐在他床榻边的秦禅月没有去立即起身去叫,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周子恒也这样看着秦禅月。
今日的秦禅月格外艳美,坐在灯火辉煌处,让他恍惚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那一日,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的手渐渐碰到了秦禅月的手臂,他说:“我们成亲的那一日,我发誓——”
秦禅月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渐渐地勾起来了一丝笑,像是讥诮,又像是嘲讽。
“你发誓,要一辈子对我好。”
“那,你还记得,在那一日之前,你与方姨娘私会的时候,又发过什么誓吗?”
周子恒愣了一瞬,随后面上浮出来了一点宽慰与得意的笑容来,他道:“你还在吃味?真是小孩子脾气。”
他都要死了,她还记得这点仇怨呢。
她这人,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太爱他了,所以显得太记仇了。
“既然这么怨我,那就别忘了我,带到下辈子去吧,下辈子去找我算账,下辈子,我还要娶你。”
而就在周子恒这样温柔的、宠溺的目光之中,秦禅月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她伸出手,反手交握住周子恒的手,轻声道:“我们没有下辈子了,夫君,有一件事,我需得告诉你。”
周子恒以为她要说什么甜言蜜语,便昂起了头来,费力的喘息着,说:“你,你说。”
那艳丽的夫人一垂眸,眼角都带着淡淡的畅快的笑意,她怜爱的摸着他的头,道:“你呀,之所以病的这么重,是因为你每日用的鸡汤里被我下了毒,谁会爱你呀?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爱,你也不懂爱,等你死了,我要把你的尸骨都烧了,把剩下的骨灰埋在佛塔下面,镇压你一辈子,你没有转世,永远都没有,一想到你背叛我的事,我就觉得恶心,周子恒——死也做个明白鬼吧。”
床榻上的周子恒笑容渐渐僵住,他想说什么,可下一刻,秦禅月已经冷漠的抽回了手。
她不止抽回了手,还用力压住了他的胸膛。
他本就呼吸不畅,躺在那里动都动不了,秦禅月一手压上来,他便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都跟着喘不上来气。
他想喊一声“毒妇”,却根本动弹不得。
只是在临死前,过去的一切都重新在脑海中浮现,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府内最近这么多乱事,好像每一处都有秦禅月的手笔。
他似乎记起来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他们成婚,他第一次迈入那道门,门内的她笑盈盈的望着他。
再往后,他在外面养了外室,她就这样半真半假的来害了他。
他脑袋嗡嗡的。
过去的所有爱都成了虚假,他接受不了,秦禅月竟然不爱他!秦禅月竟然还要杀了他!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样的女人?简直心狠手辣,就算是不爱了,与他和离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杀了他?凭什么杀了他?他不想死啊!这荣华富贵,这大好日子,他还没过够!
秦禅月,秦禅月!
他有那样多的恨,他要报复,他不能就这么死——
而这时候,秦禅月渐渐压下身子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之前我养了个男宠,很是厉害,真是叫我欲仙欲死,若知道旁的男人这般英武,我早便给你下药了。”
“禀赋不足,要真有下辈子,就去投胎做个阉狗吧。”
“适合你。”
周子恒被气得“噗”的一声呕出血来,终于活生生断了气!
秦禅月痛快的收回手来,一转身,甩着裙摆对着门外喊道:“来人,送丧讯,挂白幡!”
狗东西死得好,今日我来送你一程。
上!路!
——
周子恒去世的消息送到镇南王府的时候,楚珩正在与太子密谋。
圣上一直不打算对二皇子动手,他们决定再逼上一逼当今圣上,设计出来一场大戏,名曰“蛊毒杀人案”,以此让圣上知道,这大陈没了楚珩,会生出来什么样的乱事,以此来逼圣上裁决二皇子。
他们眼下正在商量流程,门外便有人敲门而入,正是钱副将。
楚珩当时坐在矮榻上,神色冷锐,目光锋利的看了一眼钱副将。
他与太子密谋,若不是大事,钱副将不会进来。
而这确实是大事。
钱副将进门时难掩兴奋,行了个抱拳礼道,喜气洋洋道:“不好啦,王爷,忠义侯病逝啦!”
矮榻上、矮案两旁的两个男人都是微微一怔,彼此都有一瞬间的沉默。
想到忠义侯府——这矮榻上的两个男人都各有心思,一个人惦记忠义侯夫人,一个人惦记忠义侯儿媳,都不算清白。
忠义侯府也是,旁人家脑袋顶上出官帽,他们家脑袋顶上出绿帽,府门也不知道是什么风水,总之不大吉利。
半晌,太子才挤出来一句:“此事来得突然,真是,真是——”
“恶事。”镇南王补上。
“真是恶事啊!”钱副将总结,重复,并掷地有声的叹了口气:“哎呀!”
仨人在这一刻究竟在想什么都不好说,反正面上是糊弄过去了。
等这一场密谋结束之后,太子自镇南王府离开,上了马车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而对身侧的人吩咐道:“去准备一幅挽联,送到忠义侯府去。”
东宫属下之人应声点头,只是心底里难免狐疑,太子什么时候对忠义侯府这般热切了?
可太子偏生觉得这还不够。
那坐在马车上的太子垂眸想了片刻后,道:“罢了,忠义侯——名头上算得上是孤的老师,孤明日,亲自去拜会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