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子与臣妻

得知太子前来的时候, 秦禅月正在花园中瞧着来客的席位。

秦夫人今日做宴,所以穿的比平日里更艳丽些,她穿了一套浓绿色对交领水袖长裙, 内里配了雪绸白的内裙, 墨色的发鬓间簪了纯金的头面, 又插了一朵正绿色的青鄂花,额间点了金色花钿,乍一瞧波光潋滟。

她上了年岁,却正是女人最艳丽时, 丰腴饱满间,比寻常的年轻姑娘更添三分艳色,岁月为她添了成熟女人的魅力, 一举一动都勾着人的眼。

此时,秦夫人正在看满园的花景和座位。

有的花儿昨日开得好, 今日开的不好, 便要剪裁下来, 免得碍了主子的眼, 座位则比这些花更重要。

宴席摆座一向是个大学问,若是将客席安排在前厅里, 那上座就该安排在正对着大门的室内壁,尚左尊东,若是安排在花园内,那位置可就难安排了。

花园地方宽敞,且有各种花景可赏, 且四通八达,哪里都能拐到旁处去,只需要错开几个花景, 便能是不同的地方,所以难以寻到一个能如同室内壁一样瞧见众人的地方,只能说按照个人的身份高低,将位置排在最前方,花园之中还有还有各种诗花案,诗花案便是不固定宴客的座位,只是在花树、花景旁边摆上一张张长案,案上摆满了各种笔墨纸砚,可以让路过的宾客坐在案后吟诗作对,谓以风雅。

这身份高低以外,还要斟酌几分旁的,比如,谁家与谁家有龃龉,谁家与谁家结了姻亲,谁家与谁家正在谈婚论嫁,谁家与谁家是连襟妯娌,都要仔细小心的安排,避免宴席上出现什么争执。

宴席就是主人家的脸面,宴席做的不好,主人家也跟着丢人,侯府王府这些高门大户最是爱脸面,文人雅士更是为了名声能豁出性命去,所以每每到了宴会间,主人家都会如临大敌,处处仔细小心。

这等麻烦事儿,都得是在长安中浸润了多年的正头夫人才能做好的,若是地位不够高,后身不够硬,别说请宴作客了,连席面都打不进去,旁人做宴根本不会邀约你,你连谁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通晓利害关系。

寻常的大家闺秀只能从母亲嘴里得知一些门门道道,但与自己亲自来做也是不同的,刚入府门的新妇没有个几年时间,也没法上手来做宴,就连好强如秦禅月,当年也是猛吃过一番苦头。

她都如此,更别提柳烟黛那个蠢笨性子了,如果将柳烟黛丢到京中那些女人堆儿里,别人挖一个坑她就掉下去一回,所以秦禅月也没打算让柳烟黛帮衬她,只自己在宴会开始前查漏补缺。

等丫鬟穿过花丛前来通报太子来时,秦禅月微微惊讶了一瞬。

她这宴席可没请过太子——虽说他们秦家和忠义侯府这两家都是太子党,但是明面上,太子从不与他们有什么过多来往,更不曾主动表示亲近,若是镇南王办宴,太子赏脸来还是正常,现下不过一个周渊渟办个小宴,连正式晋爵都算不上,太子最多差遣人送一份礼便够了,怎的还亲至于此了?

她心里狐疑,面上却不敢耽搁,赶忙从花园中一路沿着长廊疾行出来。

她刚走到长廊中段,远远便瞧见了太子。

长廊处于莲池之上,长而曲折,需走上千步才可通过,期间曲折拐角处还会起一座观景的八角凉亭,亭中摆上石凳石桌,上放茶具,用以观景。

但太子似乎并没有兴致留在此处品茶,而是顺着廊檐慢悠悠的往前走,太子位尊,先走在最前面,周渊渟殷殷切切的走在太子的身后,落后一步,在其后与太子说话,大意便是想方设法的恭维太子。

柳烟黛跟在两个男人身后,又落后两步,与他们拉开一点距离。

她这儿媳妇几天不见,人瞧着更圆润白嫩了,显然在王府之中养的极好。

秦禅月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转而过,又转回到最前方的玄青色身影的身上。

太子陈锋,生了一张酷似先皇后的面,眉目凌厉,眉眼轮廓深邃,一双丹凤眼锋锐冷冽,行走间步伐稳健,自幼习武。

一瞧见太子,秦禅月心底里就隐隐发紧,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一点关于朝堂的猜测。

太子位高权重,自小养在宫阙之中,早些年在先太后、皇上、先皇后、贵妃之间来回周转,先太后与先皇后都姓李,是当年的豪门望族,只是后来李家男丁一个比一个差劲,所以渐渐落魄了,只能靠着先太后将女眷拉入宫中封皇后来维持体面。

先皇后是先太后的血亲外甥女,而秦家夫人、秦禅月的母亲同姓李,也是先太后的外甥女,只是秦禅月的母亲与先皇后的母亲同府不同房,换言之,秦禅月也是皇后的外甥女,所以当初秦家全死了之后,先太后才会将她带回去养。

算起来,秦禅月与太子也有浅薄的血缘关系,只是不敢拿这一层血缘来耀武扬威就是了。

这也是为什么,秦家从最开始就是太子党的缘故,这条线从先太后那一辈儿就开始了,后面生出来的孩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顺着父辈、母辈去站队。

但实际上,皇上并不喜欢先皇后,皇上真正心爱的人是万贵妃,只是因为先太后一定要全母族荣光,母亲的威压压下来,皇后才被迫封了皇后,后来先太后和先皇后都死了,皇上就不想将未来的皇位给现在的东宫,一直在想办法将太子扯下来,然后将皇位给万贵妃的二皇子。

这寻常男人的偏爱,可能只是一粥一饭,几两铜钱,但皇上的偏爱,却是要人命的。

太子也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喜欢,但他是太子,他一旦被废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只能争,最开始有母亲和太后帮衬还好,但后来,先太后、先皇后都去世后,太子的日子便不大好过。

太子母族不力,甚至前几年,李家被皇上找了个理由,全都贬官流放了,只剩下一个太子咬着牙撑着。

皇宫就像是一把囚牢,登上皇位的路就是一把巨大的磨刀石,太子被磨平了棱角,养出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秦禅月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是也能猜测到,太子过的不会很好,花团锦簇之下,烈火烹油。

这也是太子一直不曾被赐婚的原因。

皇帝根本不想给太子一个强有力的妻族,而贵妃一直往太子宫里塞各种貌美宫女,就指望着太子在女色这一条路上翻一回船,偏生太子耐性极佳,弱冠有二的年纪,硬是一个女人都没有,咬着牙跟这群人继续熬着。

本来朝堂就是一个胶着的状态,皇上拖着不死,想把太子换了,太子谨言慎行一步不错,二皇子虎视眈眈背后给太子找麻烦准备上位,谁都奈何不了谁。

直到,近日来,镇南王回长安了。

镇南王带回来了二皇子坑害忠良、只为夺权的证据,逼着皇上处置二皇子,眼下,长安城内风雨欲来。

这些事,本不该是秦禅月来想的,她又不是朝堂上的官儿,更不知道朝堂上的水多深,她不该去探,可一见到了太子,那些压下去的念头就都萌发复苏,让她忍不住去一想再想。

上辈子他们输了,这辈子,他们能赢吗?

如果太子赢不了,她和她的养兄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那些混乱的思绪伴随着夏日的清风,一起扑到她的面上来,让她有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这股迷茫便被瞬间驱散了。

她被拉回到了侯府长廊之中,迎面正对上行过来的太子。

秦禅月远远上前两步,躬身缓缓行礼,姿色艳丽的面上浮出恰到好处的恭敬,俯身行礼道:“臣妇见过太子。”

太子的目光在秦禅月的身上绕了一圈后,点头,神色平淡道:“不必多礼,起吧——孤这一趟来,便是出来走动走动。”

太子年纪不大,但心机似海,他心底里真琢磨什么秦禅月也猜不到,干脆就不猜了,只迎他就是了。

反正他们秦家是太子脚下的船,秦家完了,太子也沉底,所以太子不会害秦家的。

而太子的到来,也为这一场宴会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仅秦府的花园布局重新排序,就连宾客们也突然多了起来。

寻常的这些宾客素日里没有能攀上太子的路数,就连秦禅月之前也没有,她也不知道太子无缘无故是为何而来,但是不管怎么说,太子来了。

眼瞧着太子来了,不少人都立马想办法来攀附这个大陈最尊贵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只要能跟太子沾上一点关系,走出去后背都能挺的更直一些。

前几年,便有一位学子在宴席上写诗,后来太子见了诗词夸了一句“不错”,传出来后,这学子身价倍涨,后来便中了科考,入了朝堂为官。

在世人眼里,太子就是祥瑞,就是金鳞,就是泛着紫色正气的真龙,世人趋之若鹜——这也是为什么,太子虽然母族不利,但依旧能坚持到现在的缘由。

大陈认嫡出,越是尊贵的血脉越不容混淆,真龙真龙,就是要真啊,庶出不值钱的,二皇子就败在这。

所以,自太子来了侯府的消息传出去后,不少原本不在邀请范围内的人便都动了心思。

秦府送出去的帖子本来就不少,宴请的都是各府门里的夫人,便有各个门路的人寻过来,问问这些夫人们,能否多带一两个人进去。

送贴一向是有“带人”的规矩的,主人邀约客来,客人若是觉得主人这里没个熟悉的人儿做伴儿,可以自己带一个、或者两个朋友过来作陪,主人绝不会挑理,只会将这位作陪的朋友也当成客人一样招待,待到日后熟悉了,再办宴时,主人也可以给这位作陪的客人一道儿下帖子邀约过来。

这些夫人们有的打算带,有的没打算带,但太子一来,这便全都带上了。

所以侯府的客人空前繁多,什么人都有,这时候,秦禅月就庆幸是在花园里办宴了——这若是在前厅里办宴,她前头刚将最尊贵的安排到前头坐下,片刻后又来了个更尊贵的,可怎么排位置呦。

幸好花园大,人错落而坐,有花景可赏,也不显得怠慢。

因来人的数量远超出了秦禅月的预料,所以秦禅月忙的脚不沾地,连口水都顾不上饮,客人一波波的来,她都来不及周转折身回去送人入席面。

这种场合向来都是正头娘子忙的,院里的小妾不能出来宴请客人,在大陈,妾就是玩物,在主人眼里,只不过是比奴婢稍微体面一点的奴婢罢了,最多只能站在一旁端茶倒水,真正能与旁人家夫人娘子言谈客套、坐在一起吃酒喝茶的只有秦禅月和柳烟黛二人。

秦禅月只得将一旁的柳烟黛也带上,叫她去安置一些客人入座。

柳烟黛这些时日在侯府王府之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只是应付起来还略显生疏,碰见一个个夫人们联袂而来,她偶尔还会忘记对方的姓名,只能生硬的唤着“夫人”。

幸而这些夫人们都是一副和善温和的模样,不曾故意为难她,偶尔瞧见柳烟黛哪里疏忽,这些夫人们还会好心提点她,叫她颇为顺利的完成了婆母交代给她的任务。

甚至,还有一位夫人夸赞她:“世子夫人好生灵巧,若是我那新妇也有你这般勤快便好了。”

柳烟黛哪里被人这么夸过呀?

她羞涩的说不出话来,薄薄的面皮都跟着涨红,那夫人瞧见她这模样,略有些惊讶,长安的这群夫人们都听说这秦禅月的儿媳是从南疆军中来的,她们都以为这儿媳与秦禅月一样泼辣刁钻呢,却不想这小姑娘脸皮这么薄,被人夸一下都会脸红。

那夫人瞧了一时觉得这小世子夫人颇为可爱,便又夸了几句。

柳烟黛被夸的如同当场饮了几杯烈酒一样,都有点上头了,怪不得人家说“甜言蜜语”呢,这是真醉人呀,柳烟黛头重脚轻的说了几句客气话谦让,勉强维持着原先的姿态转身离开,但一转身间忍不住了,粉嫩嫩的唇瓣都快要咧到耳朵边儿上了,揪着手里的小手帕,喜滋滋的往院门口走。

可不得了啦,烟黛被人夸啦!

除了婆母和侯府内的嬷嬷们以外,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夸她呢!

柳烟黛一时间多了几分成就感来,脑袋也跟着昂起来了,像是个骄傲的小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往前蹦着走——不当场跳个圈飞起来已经很克制啦!

柳烟黛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浑然不知道有人隔着宴席在看她。

——

宴席人多,花杂,不远处的凉亭上有人在弹奏乐曲,丝竹声声入耳,忠义侯周子恒游走在其间待客,周渊渟则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照看,好一副热闹景象。

客人还没来齐,秦夫人还在外头迎客,宴席还没开始,只有忠义侯在与众人言谈说笑,宾客们也不必干坐着,随意逛逛玩玩便是。

人群散碎坐着开始言谈,一旦言谈便难免吵闹,有人在作词,词韵窄,酒杯长,有人在玩儿投壶,花枝摇晃间,壶箭催忙,丫鬟来来回回的端送冰缸,摆在案边、树下,以团扇轻扇寒风,为客人送凉。

隔着缤纷重叠的纱织衣角,掠过发鬓与花影,坐在最主位上的太子端着酒杯,极轻的瞥了柳烟黛一眼。

这一眼,正瞧见柳烟黛像是一只快活的小蝴蝶一样,翩翩飞过人群,去往府门前迎客。

太子的目光从她微微摇晃的步摇划过,在白皙的脸蛋上停留片刻,随后向下滑,其下是饱满的胸口,再往下是松散的裙摆,裙摆是束胸的,并不束腰,裹住了下方的曲线,叫人看不清全貌,但太子却知道,那腰是柔而软的,一只手掐抱,那肉能直接将手指埋进去,是很舒服的柔软触感。

太子本是只想轻轻瞥上一眼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落过去,竟是不能挪开。

他必须承认,他对柳烟黛这个女人,有几分难以压抑的好奇。

从第一次听她说“有八个男宠”的时候,他就对她感到好奇,每一次见面,他对她的好奇都会更浓烈几分。

一个如此淫荡混乱的女人,偏生是个外表端正有礼的世子夫人,她有那样软的腰,那样胭的唇,可偏生在众人面前又是一副极为娇怯的模样,内外分割,似是两个人一般,除了他,怕是没人会信她是个淫妇。

太子对她有窥探欲。

不管柳烟黛做什么,他的目光都要落过去,定定地盯着她看一会儿,揣测柳烟黛在做什么——今日,他本不应该在侯府,而应该在王府。

他是去了一趟王府,却不曾在王府中瞧见柳烟黛,问过旁人后,才知道柳烟黛是回了侯府参宴的。

所以这太子的马车兜兜转转,便到了侯府。

他难以说清楚他的马车到侯府门口,从马车上下来,正瞧见周渊渟与柳烟黛亲密的站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有一瞬间的心堵,但他并不愿承认是他自己不高兴,他想,他只是为周渊渟不高兴。

周渊渟瞧着那般喜爱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却背着他与旁人偷欢,这与礼不合。

若是柳烟黛日后肯悔改,老老实实的与她的夫君过一辈子——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心里更堵了。

太子的心里掠过这些浮光掠影一般的片段时,柳烟黛正提着裙摆经过一丛花树。

花树是倒悬粉蔷薇,大朵大朵的蔷薇点缀在绿色的枝蔓间,柳烟黛从其中划过,比其上的粉蔷薇更嫩。

太子的心思便莫名的恍惚了一瞬,忘了这柳烟黛的八个男宠,忘了她已为人妇,忘了她好吃懒做,忘了她贪玩享乐,只记得她腰间柔软的触感。

他恍惚的这一瞬间,一旁的周渊渟正笑眯眯的给太子端过来一盘果子来。

这“果子”也不是真的果子,而是做成果子模样的糕点,白嫩嫩的糯米做成荔枝模样,粉色的面捏成桃枝模样,都是指尖大小,蒸熟了摆在盘子中,热腾腾的刚出锅,一端送到面前来,都能嗅到淡淡的香气。

这白嫩的颜色与扑鼻的香气,无端的让太子想起柳烟黛。

“太子请用这些——这是我家府上特意从江北请来的大厨,极擅长这些甜点。”周渊渟对太子殿下极近热烈,席上旁的人都没管,只一直照看着太子。

他虽然还不曾入官场,但是却对这位太子十分熟悉——太子党嘛,自然要先了解太子。

太子年轻,但果决,以前甚至还亲自去生了蛊疫的地方赈灾,在朝廷中美名远播,能来伺候太子,是他的荣幸。

若是能跟上太子,日后,太子做千古一帝,他来做宰相辅佐,岂不是千古佳话?

周渊渟的眼眸都亮了,里面燃烧着熊熊的野心,咄咄的看着太子。

那样明烈的目光,太子看到了。

但太子就像是没看见一样,目光平淡的掠过他,然后抬手拿起糯米做的荔枝,慢慢品尝。

味道不错。

周渊渟见太子喜欢,连忙一叠声的介绍着果子如何如何好,膳堂的人如何如何用心,他说的那样天花乱坠,却没瞧见,那太子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掠过他,看向远处。

太子人是在这里,魂儿却早已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偏周渊渟还以为自己的长篇大论引太子喜欢,心底里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头再送一些糕点去太子东宫呢。

周渊渟对牛弹琴,牛心怀不轨,所以也忍着听,乍一看还颇为和谐。

两人正说着,突然有一道水蓝色身影从不远处走过来,手中拿着一团扇半掩面,站在太子案前,柔柔弱弱的行礼后,道:“太子哥哥好。”

周渊渟的声音一顿,抬眼望去,便瞧见了一个柔弱美人儿站在他的面前,她生了张瓜子脸,模样清瘦,一双水润润的杏眼像是会说话,润玉娇俏,檀樱倚扇。

他愣了一下后,赶忙站起身来行礼道:“见过吴姑娘。”

这位吴姑娘名晚卿,在吴府为嫡长女,其父为知府江北知府,三品大官,自小被留在京城,是大家闺秀,其姨娘还是当朝最受宠的万贵妃,身份尊贵的很,这等身份,要么入宫为妃,要么嫁入侯府王府,都是荣华一辈子的,不可开罪。

吴晚卿对周渊渟缓缓回礼后,又看向太子。

太子神色冷淡,并不言语。

这位吴晚卿,吴姑娘,是万贵妃的外甥女,这样的身份,太子一直十分防备她。

偏这个吴晚卿像是瞧不明白太子的冷脸似得,每每遇到太子都要使劲儿黏上来,以前在宫中便是如此,仗着年岁小,喊“太子哥哥”,一直喊到现在,现下到了宴会,依旧如此。

吴晚卿明里暗里送了不少秋波,但太子坚决不信这一套,跟万贵妃沾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碰,所以他连头都懒得抬。

而那吴晚卿像是没看见太子的模样,继续道:“这侯府的花园当真是精妙绝伦,臣女在一旁瞧见了颗花树,极为显眼,太子哥哥可要过去赏一赏?”

太子冷冷的扫了一眼一旁的周渊渟,眼眸中透出来几分凉意。

但周渊渟没看懂,他只听见了吴姑娘夸他们家的花园好,赶忙一脸殷勤的点头道:“吴姑娘说的不错,太子殿下一道儿过去瞧瞧,臣府门里的花园极好,太子可过去赏一赏。”

太子收回目光,想,这么个眼力见儿,活该成龟公。

“既二位都喜欢,那二位且去赏吧。”太子慢慢的又捻了一颗荔枝果子送到唇边,声线冷淡道:“孤不爱花。”

吴晚卿脸色一变,眼底里都带上了泪光。

她不明白太子为什么对她一直这么冷淡,明明太子殿下幼时对她还颇为礼遇,要知道,她可是听闻太子来后,特意央母亲带她来的。

她的母亲万夫人本来与秦禅月极为不对付,是不想来参加这场宴的,是她央求了许久,母亲才肯来的。

好不容易见太子一次,太子竟然还这般冷脸,叫吴晚卿心头发酸——少女心事总是愁,丁香结缠解不开。

周渊渟瞧见太子模样,面色都跟着一僵,心想,糟糕,拍马屁好像拍到了马蹄子上,太子不愿意与这位吴姑娘一起。

但是,吴姑娘站在这里后,四周的人都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看,太子一拒绝,吴姑娘面上就挂不住了!

这样一个贵女,总不能这样自己一个人来,再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被拒绝、自己一个人回去吧!

周渊渟只能站起身来,硬着头皮道:“既如此,周某与吴姑娘一道儿去赏赏花吧。”

吴姑娘为了面子,也只能与他一道儿同行。

这两人一走,太子才有空扫一眼方才的花影。

柳烟黛早都走没影子了。

——

于此同时,柳烟黛已经穿过了人群,行到了府门前,继续为婆母迎接客人。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未时,府门前空荡荡,不再有马车盈门,头顶上明艳艳的太阳落下来,照在府门前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上,秦禅月在府门前站着,瞧了瞧时间。

即将到宴会开始的时候,应当不会再有客人来了——要来的早都来了,这满花园里不都塞满了嘛。

所以柳烟黛到的时候,秦禅月正准备折返回去参宴。

就这一转身的功夫,府门口不远处又传来了马车声。

是谁踩着点儿到了?

现下长安消息灵通些的人都知道太子在宴上,也知道太子是最尊贵的人,自然要早些过来。

因为宴席上的规矩,向来是越尊贵的人到的越晚,现下太子早来,旁的人也得赶紧来才是,谁敢将时间拖到宴会开始的时候,被主人家迎进去,去吸引宴席上的人的注意?

这不是明摆着要给太子添不痛快嘛。

秦禅月这一转身,便瞧见一辆极为奢靡的金丝楠木五架马车自远处缓缓行驶而来,五匹高头大马的额间佩戴着金丝玉额带装饰,足腕上缠着锦带,远远一跑过来,金碧辉煌。

秦禅月瞧见这马车的时候,心里都跟着一抖。

她想,她现下终于知道是谁来给太子找不痛快了。

大陈的规矩,马车的规制一向是天子驾六,诸侯驾四,意思是天子坐马车出行的时候,是六马共驾,诸侯驾四,而太子驾五。

但是,除了太子以外,大陈中,还有一人可用五匹大马。

是当朝二皇子。

因为永昌帝偏爱二皇子,所以,永昌帝给了二皇子很多逾越的赏赐,许多太子能用的东西,二皇子都能用。

也就是说,今日这场小小的宴会里,不仅太子来了,连二皇子也跟着来了,两尊大陈的大佛凌驾到此,本就有可能闹出来什么事儿,偏生——她还设计了一场好戏。

真是好日子都赶到一天来了。

眼瞧着这辆马车缓缓行驶进来,秦禅月的心口噗通噗通的蹦起来了。

而于此同时,那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侯府门口。

秦禅月连忙上前两步,便瞧见马车内先走下来了一个颇为温和俊美,穿着一身雪绸,上绣金色竹纹、发挽玉簪的贵公子。

公子端方,其眉缓长,其眼温润,行止温和,双手束袍,一眼望去,便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贵公子一般。

他一站在这儿,连侯府门口的青石板砖都莫名的多了几分金贵之意。

正是二皇子陈定。

万贵妃容颜秀雅清美,连带着二皇子也是如出一辙的清俊,似竹清松瘦,身如玉树,一笑起来温和如朗月。

光从面相上看,二皇子比太子温和多了,太子浑身气场压人,少与人言谈,自幼习武,看上去像是个开疆辟土的武夫,而二皇子面上时时带笑,举止文雅。

秦禅月看着他,想,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上辈子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端正清润的公子,为了皇位,为了政斗,背地里害了大陈的忠臣。

“臣妇见过二皇子。”秦禅月心底里腹诽,面上却滴水不漏的行了礼。

身后跟着的柳烟黛慢了一步,也连忙随着行礼,但是她行礼低头时,瞧见了一眼二皇子身后跟着的丫鬟。

那丫鬟连忙低下头去。

柳烟黛当时也低下头去,只是低头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这丫鬟有点面熟,有点像是——

像是谁来着?

“侯夫人、世子夫人,请起身。”二皇子此时声线明朗道:“是我来得突然,不曾通告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寻常皇子都可自称“本宫”,但二皇子温和,与谁言谈都自称“我”。

秦禅月连忙推辞,而柳烟黛随着二皇子的话起身来,并再一次看向那丫鬟。

那丫鬟已经躲在了二皇子的身后,不露出脸了,叫柳烟黛什么都瞧不见了,但那种感觉却越来越熟悉。

她绞尽脑汁的想了一会儿之后,恍惚间记起来了,这不是白玉凝吗?

虽说白玉凝换掉了素日里身上穿的那些娴雅的衣裙,换上了一个丫鬟的服装,但是她眉眼轮廓却是变不得的,若是熟悉之人瞧见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柳烟黛想,白玉凝不是被婆母赶出府门了吗?怎么又变成二皇子的丫鬟了?

她震惊之余,却也记住了婆母说的话,不能喜怒形于色,她赶忙低下头,假装自己没瞧见。

而说话间,秦禅月已经邀约二皇子入府。

柳烟黛眼睁睁瞧见那丫鬟低着头,跟在二皇子的身后,堂而皇之的进了侯府!

这可不行呀!

白玉凝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还能放她进府门里来呢?

柳烟黛觉得自己的耳廓中都吹起了冲锋的号角,她几次想提醒婆母,可婆母都在和一旁的二皇子言笑说话,完全没看她。

柳烟黛急的直揪手中的帕子。

而在他们踏入府门的这一刻,这一场筹备多时、意外频发的宴会,终于缓缓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