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驰野几乎都能够推测到母亲会说什么。
母亲会先呵斥他一通, 然后又会心疼他,最后会抱着他,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到时候, 他会要母亲出一笔大血!
他要将白玉凝光明正大的接回侯府来, 他要与白玉凝成婚!他要让白玉凝端端正正的站在侯府里, 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周驰野对未来的一切都筹划的极好,似乎是已经瞧见了那美好的画面一般,连身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母亲终于开口了。
他以为母亲会说什么关切他的话, 但谁料,母亲只是冷冷的站在他的面前,丢下一句“既如此, 你便死在这吧”,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珍珠履跨过门槛, 艳丽的裙摆擦过木门, 母亲竟然真的走了!
周驰野震惊的看着秦禅月离去的背影, 他不敢相信, 母亲竟然会丢下他离开!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母亲难道不怕他痛吗?
周驰野直勾勾的站在原地,盯着母亲离开, 似乎无法接受。
秦禅月离去很久之后,他还站在屋内,一直睁着眼看着。
怎么会呢?母亲怎么会真的不管他呢?
他不相信!
他不敢置信的盯着门口,想,母亲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
周驰野呼吸急促、死死的盯着门口看的时候,一旁还跪着的大夫颤着身子抬起头,说道:“二、二公子, 您的伤需要包扎,已经拖延很久了,再拖延下去的话,手臂以后就不能用了!”
常人废一只手,都是从天而降的大祸,更何况是周驰野这样的武将之后呢?
他是要上阵杀敌的人,等他长到足够的年岁,他应当接过镇南王的担子,留在南疆,继续秦家的荣光,与他的父兄砥砺互助,守护大陈,成为大陈的两根脊梁,怎么能在未长成的时候,便夭折在此呢?
可周驰野听不进去。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他可以自暴自弃,他可以胡作非为,但母亲不能不管他,母亲怎么能不管他呢?
被骄纵疼爱的儿子,无法接受母亲突然不爱他的结局,就如同方青青无法接受周子恒突然就能去睡别的女人一样,爱这个字在某些时候,殊途同归,大同小异。
“我不治!给我滚出去!”暴躁的二公子怒吼着抬腿就踢,但是因为身上被锁链紧紧锁着,所以只能凌空踢一踢空气。
一旁跪着的大夫被吓得赶忙提着药箱子就跑,头都不敢回。
剑鸣院的厢房中一时间空无一人,周驰野坐在里面,第一次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滋味儿。
他并不知道,这种滋味儿,在上辈子秦禅月尝过多少。
——
从剑鸣院出来之后,秦禅月远远便瞧见了等在院门口的赵嬷嬷。
院门口种了极大的淳樟树,树繁叶茂,投下一片片绿荫,赵嬷嬷就在其中,点点光芒透过绿荫照在她身上,将她身上的褐色丝绸衣裳都照的熠熠生辉,兴许是等的着急,她正拿着手里的手绢儿擦着额头上的汗,瞧见秦禅月出来了,她连忙迎上来。
为了防止赵嬷嬷开口就来问她剑鸣院的事儿,所以她先发制人的问:“白玉凝呢?”
周驰野被带回来了,按着周渊渟那睚眦必报、背后下黑手的性子,定然也要处置白玉凝才对。
赵嬷嬷被问的猝不及防,连忙摇头,道:“老奴不曾去查。”
府外的事情一直都是李嬷嬷在做,赵嬷嬷就在府内忙这一亩三分地,对外面的事儿还真不清楚。
“那便现在去查。”秦禅月冷声道:“把白玉凝的去处搞清楚。”
白玉凝身后站着的可是二皇子,她不得不防。
赵嬷嬷赶忙应下,转而匆忙离开。
秦禅月则继续往回走,在走回赏月园之前,她脚步一缓,问一旁的丫鬟道:“侯爷呢?”
若是这糟心东西现在还在赏月园,那她就去佛塔躲清静。
“回夫人的话,侯爷从剑鸣院出来,瞧着生了不小的气,不曾多停留,转而去了霞姨娘的赤霞园散心去了。”
回话的小丫鬟规规矩矩的回道:“霞姨娘近日很是得宠。”
秦禅月听到此处,黛眉间闪过几分讥诮。
这群男人好像永远离不开一个“色”字,自己的亲儿子在房中闹得要死了,周子恒前脚悲愤训斥,后脚就去找女人排遣了,真是一点不委屈自己。
至于霞姨娘,得宠很正常。
霞姨娘可跟方姨娘不同,方姨娘是养在外面的外室,就没学过什么规矩,自纳入府门以来,甚至都不曾晨昏问礼,其中有一部分是秦禅月故意放纵,也有一部分是方姨娘本来就不懂,再加上方姨娘仗着自己是侯爷“真爱”,进了府门来也不知收敛,只要稍微挑拨,她被厌弃是迟早的事。
而霞姨娘却是在侯府之中结结实实的当了几年的丫鬟,自小知道该怎么伺候人,人又鲜嫩,侯爷自然会疼爱她。
人人都不会永远十六韶华,但永远有人正处韶华,男人若是忘了过去的恩义与情分,单单按着美色来挑选,她们这些上了年岁的是没办法和那些小年轻来比的。
秦禅月闻言,淡淡勾了勾唇角,道:“好,侯爷喜欢就行,一会儿你去小厨房给侯爷送碗汤去,今日再催一催侯爷去给世子请封一事。”
她真是看不惯周子恒过好日子,得把这催命的弯刀,再往前提一提。
丫鬟低头应下,垂首后退离开。
秦禅月则穿过侯府,回了她的赏月园。
赏月园中亭台阁楼一应俱全,秦禅月闲暇时,最爱在檐角下摆一张贵妃榻,静静地听夏风吹过檐角,檐下玉铃铛撞动的声音。
今日赏月园中只她一个主子,清净的很,秦禅月在贵妃榻上翻了个身,半睡半醒间,突然间惦记起了柳烟黛给她寻的那个男宠来。
那一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记得那销魂的滋味儿,勾的她心痒痒。
人呐,一旦吃过好的,便总是忍不住馋劲儿,秦禅月琢磨了片刻,心想,过几日,等她手头上的大事儿办完了之后,便叫柳烟黛将那男宠给她送回来,叫她好生疼爱一番。
秦禅月思索间,翻了个身,继续赏这美好的园景。
偶有丫鬟送一颗金丝蜜饯来,她压在舌下,甜滋滋的味道顺着舌间蔓延。
廊檐下遮阳,角落处堆放了冰缸,温度宜人,远处的阳光穿过屋脊落下来,将满园的草木照的熠熠生辉,有夏风清冽冽的吹来,静木青青,浮光霭霭,润浸赏月园,花丛间偶有虫鸣蛙叫,恍若岁月静好。
秦禅月这边一切都按着计划中前行,瞧着万般皆顺,但这侯府的旁处可是闹的天翻地覆。
——
忠义侯府,枫院内。
这是周问山的院子。
红枫院地处侯府偏西的位置,院中种了大片的枫树,一到了秋日,屋檐掩与枫林间,枫叶红于二月花,似坐在人间仙境中,美的一塌糊涂,故而得名红枫院。
现下正是夏日巳时,夏日间枫叶未红,正脆生生的绿着,枝丫繁茂间,有叽叽喳喳的飞鸟掠过,院中由莲湖那边凿了水渠,引了活水来,一条大概一丈宽、半丈深的溪流自院中缓缓流淌而过,流水叮咚间,其中还有红锦鲤白锦鲤在其中甩尾游动,灵动极了。
临近正午,阳光和熙,将溪流照的泠光熠熠,夏树茂,夏日明,琼枝玉蕊,云霞浸染曦光,何其静美也。
偏,这样好的景色,无人欣赏。
甚至,今日的红枫院也是一片压抑。
前些时候,三公子周问山的伤已经彻底没有根治的可能了,再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便从秋风堂搬了出来,回到了周问山自己的院子中来。
三公子周问山自成了残废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几次寻死,他每闹一次,方姨娘便也跟着闹一次,常常是母子俩一起折腾,主子发疯,下面的丫鬟小厮只能硬着头皮伺候,这母子俩累,他们下面的奴才更累,这些丫鬟们不由得都有些后悔。
当初这方姨娘刚进侯府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方姨娘了不得了呢!全都匆忙跑过来烧方姨娘的新灶,想等着灶上的吃食蒸熟了,能分给他们一口汤来,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方姨娘刚搭起来的灶台就塌了,他们这群奴才们都跟着受苦。
这是什么日子啊!
这群丫鬟们正难受着,红枫院内又生了一遭大事。
说是大事……也算是大事,但是却很难叫人再提起来什么力气应对。
是周问山又寻死,他难以挪动,不能上吊跳山崖,便吞了一根金簪,被刚进厢房的方姨娘发现,硬生生以手挖出来了。
这已是周问山这些时日第六次寻死了,前面两回时,这些丫鬟小厮们还能想法子劝一劝哄一哄,但闹到现在,这群奴才们都提不起来力气了,只能木木的站着,低着头看他们哀嚎。
周问山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一点都不想活了,但每一次,都被方姨娘阻止。
这一回吞金之事,周问山当时已经差一点儿就能吞下去了!见死不成,竟是赤红着眼,躺在床上对方姨娘破口大骂:“都怪你!都怪你要来这个侯府,来这个破地方!都怪你要夺什么世子位!你我贱命两条,凭什么去跟秦禅月争世子位?你不知天高地厚!我变成这样都怪你!让我死,让我死啊!”
他宁可一辈子当个能走能跳的外室子,也不愿意躺在这里当侯府三公子,那滔天的富贵之前,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没那个命,他走不上去。
方姨娘捏着刚挖出来的金簪崩溃大哭,反反复复的说这么一句话:“娘是为你好啊。”
娘是为你好。
这一趟折腾之后,周问山闭上了眼,不愿意再说一句话,方姨娘则疲惫的站起身来,准备去亲自给周问山煎药。
她自从知道自己儿子是被陷害的之后,便开始防备起了这侯府中的每一个人,她儿子的药必须得她亲自煎才行,旁人碰一下,她都疑心旁人下了毒,要害她的宝贝儿子。
她的儿,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能舍得周问山去死呢?
就算是痛苦的,卑微的活着,如同蝼蚁一样活着,那也是活着啊。
她佝偻着脊背,像是徒然老了十几岁,容颜皆损,早已没了昔日的温润柔媚,现在往小厨房去的时候,珍珠履都拖沓在地上,划出长长的拖音来,瞧着像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只有孤魂还留在躯壳内,强撑着,支配着这一具弥留人间的行尸走肉。
她走到小厨房后,正起锅煎药,便听见小厨房后门处有两个婆子正在一边嚼果子,一边碎嘴念叨这府门里的事。
她们背对着门口,未曾瞧见那厨门前正行过来一道人影。
果子被她们嚼的咔嚓响,吮一口汁水,甜香极了。
方姨娘听着这声音,觉得她们嚼的不是果子,是她的一生。
“听闻今日夫人去催侯爷给大少爷请封,侯爷打算明儿上朝去时便去请。”
“这世子位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大少爷手里,这红枫院这位呀,啧。”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哟。”
“也是俩痴心妄想的,真以为侯府是他们能摆弄的了?”
“你听说了没?霞姨娘未曾提姨娘的时候,还被那方姨娘抽了两耳光呢,回头保不齐要给方姨娘吃挂落。”
“那方姨娘都多大岁数了,啧,又失了侯爷的宠爱,日后有的受的。”
“也不知道侯爷瞧上方青青什么,你说说,这人长的不怎么好看,岁数还这么大,品性也不怎么好,一整天怀疑夫人陷害她,怎么可能嘛!夫人要真对她动手,她早死了!谁人不知我们夫人是太后膝下长大的郡主呢?”
“那方姨娘也是活该!非要去争世子位,好了吧,把自己儿子争成废物了!我看呐,这就是报应,好好的姑娘不做,非要给人家去做外室,她命里就该有这一劫。”
“日后啊,大少爷登了世子爷的位置,肯定不会给三少爷留什么活路的,保不齐直接把这一对母子送到乡下庄子里面,关一辈子呢。”
两个嬷嬷正碎嘴子碎的高兴呢,突然间听见身后爆发出一声尖叫,两人都惊得回头去看,就间方姨娘竟然拿起了药锅,轮着往她们俩脑袋上砸!
“贱人!贱人!”方姨娘已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那样恨,只能尖锐高亢的喊着这两个字,将这两人惊的跪地上磕头,脑袋上被砸了好多下,也不敢躲,只匆忙跪着磕头。
方姨娘再怎么落魄,处置两个嬷嬷也是可以的,倒是她们俩,背后议论主家,可是要被罚月钱的!再严重一点,会被赶出侯府去!
这些大户人家,最忌讳下面的婆子们碎嘴子搬弄是非,将府门里的丑事传出去了。
这样想来,两个嬷嬷便被吓得连连讨饶。
侯府这门庭可不容易进来,每日都给膳食,还给新衣,主子高兴了还给赏,回了乡野里也体面,往外面一说,伺候的可都是皇亲国戚,她们离了侯府,上哪儿找更好的活儿去呀?
方姨娘也打累了,手一挥,喊“滚”,这两个嬷嬷便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厨房里。
这小厨房中便只剩下了方姨娘一个人。
她膝盖一软,手一松,人便跪在了地上,手中的药锅也砸在了地面上,药锅坠地时,陶器碎裂迸溅,一阵刺耳的声音中,方姨娘呆呆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
此时已经临近午时了,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小厨房的纱窗落进来,光柱将小厨房空气之中的细小灰尘照的飞舞旋转,所有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中,只有她是该死的那个。
她的儿子残废了,她的夫君去疼爱旁人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不,不只是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被自己的儿子厌弃,被夫君厌恶。
她的夫君……原先说那样爱她的夫君,在短短几日之间突然变了一张脸,不仅不再爱她,不再敬重她,甚至还爱上了别人。
她崩溃,她发怒,她撒泼打滚,但是没有一点用处,周子恒已经很久没来看过她,没来看过他们的儿子了,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侯府的那些奴才们也对她失了耐性与敬重,她从云端跌下来,跌进了泥泞的沼泽里,腥臭的泥顺着她的口鼻钻入到她的喉管、鼻腔之中,她想要呕出来,但根本无处可呕,她的胸腔被塞满了,窒息,恶臭。
她要被淹没了。
而在这将死未死的时候,她心底里突然涌起来无端的恨意。
凭什么?
分明是周渊渟害了她的儿子!这背后也少不了秦禅月的设计!他们母子俩根基薄弱,被害成了这样不提,甚至还要被吃干抹净!
还有那霞姨娘,这个小浪蹄子,敢骑在她脑袋上勾引侯爷,如果不是霞姨娘从中作梗,抢了周子恒的爱意,现下她一定不会落得这个局面。
凭什么做了恶事的人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得到世子位,而他们这对可怜的母子就要被送到庄子里去?
她胸腹中那些堆积的郁气与腐烂的臭泥开始发酵,滋生出阴暗的藤蔓,在她的心底里渐渐钩织出了一个报复的念头来。
她的儿子不想活了,她也不想活了,可是她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
别人来打她一巴掌,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被打死了,这像话吗?她怎么着也得拼尽全力回一个巴掌吧?
她的儿子变成了这样,她就要让秦禅月的儿子也变成这样,她要让秦禅月好好看一看,他们母子俩也不是好欺负的!
大不了……大不了她就也去死了,反正她活到了现在,也不如真的死掉了,好歹,还拉了一个一起下去死呢,也不算亏本了。
那坐在地上的方姨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痴痴地笑了两声,随后从地面上慢慢爬起来,一点点走向厢房之中。
她重新回到了自己儿子的厢房之中,将厢房里伺候的所有丫鬟都赶了出去。
那些丫鬟们都远远站在屋外,听不到厢房里面这对母子说了什么,只是,从这一天开始,三公子竟然不再寻死,开始吃药,开始吃饭了!
方姨娘也不再逮着谁打谁骂谁了,她的性子似乎都变得好了许多,都会与人柔声细语的说话了。
与此同时,三公子请了能工巧匠,给自己做了一套轮椅。
大陈中有人擅工技,会雕刻出各种机关来,自然也有人会做轮椅,专门做给那些腰腿受伤,难以起身之人来用。
说是这轮椅极为灵活方便,能叫那些残废之人只以手便能操控前进方向,叫人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眼下三公子居然主动寻这种东西了,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残缺,日后想来也不会再寻死了,这可是大好事!
红枫院这头找起来能工巧匠来做轮椅的时候,不远处的剑鸣院里也生了一点事儿来。
——
夏日炎炎,剑鸣院里的周驰野等了不知道多久,母亲没有过来。
他本就重伤流血,母亲一直不过来,他渐渐便起了高热,手脚渐渐失去了力气,人像是软面条一样倚靠着门倒了下去。
等丫鬟来送吃食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被紧急召过来的大夫匆忙给周驰野诊治后,便道:“这是得了金疮痉,不好了,需快些诊治。”
金疮痉,便是人被金属利器所伤之后,会发高热,肌肉痉挛,浑身打颤,昏迷不醒,若是倒霉些,甚至可能就这么活生生烧死。
周驰野这个性子,竟是一口气硬扛到现在,活生生将自己拖延到了这种地步。
大夫将昏迷发热的周驰野搬运到了床榻间,匆忙处置伤口,给周驰野上药针灸。
在大夫忙这些的时候,周驰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抓着大夫的手问:“我娘亲呢?”
大夫摇头,道:“回二公子的话,夫人不曾来。”
周驰野眼前一黑。
他倒在床榻间,感受着自己这具身体的虚弱,突然间对母亲生出了无限的怨怼来。
母亲难道不爱他了吗?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要死了!母亲竟然还不肯来看他,就因为他不听话,就因为他不愿意事事顺着父亲,就因为他跟白玉凝在一起,母亲就宁可让他死了吗?
难道做一个听话的孩儿,比他活着还重要吗?
只要他不听话、不按着他们的想法去做,他就该去死吗?
是,他是做了错事,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做了错事,母亲难道不该包容他吗?
母亲甚至包容了大兄试图侵犯白玉凝的事——平日里,这种大事儿单拎出来,按着母亲的性子,定然要将大兄的一双腿都打断了去!但放到白玉凝身上,母亲就轻飘飘揭过了!
凭什么大兄犯错可以被轻飘飘揭过,他就不可以?
在那一瞬间,周驰野对整个侯府都生出来一种恨来。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不是侯府的二公子。
他还不如死了!
就在这样的怨怼之中,周驰野又活生生的烧晕了过去。
他烧晕过去之后,大夫细细的查看过了周驰野的伤口,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二公子的右手臂伤的太重,又耽搁了太长时间,筋脉重伤,日后会软钝无礼,别说剑了,连笔都拿不起来,甚至连个杯盏都提不动,这一只手,甚至日后会渐渐萎缩,变成一只废手。
侯府的大夫诊治完二公子之后,斟酌着向赏月园那头报了消息。
侯爷更多的心思都用在朝堂之上,关于两个公子的事情,一向都是赏月园那头操心更多,只是现下二公子手臂不保,这件事若是送到了夫人面前,恐怕夫人会大怒。
但也不可能这样瞒着,所以大夫这边提心吊胆的将消息送到了赏月园去。
谁料,这样大的事情,赏月园那边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据说侯夫人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便罢了,根本没提什么“惩处”一事,甚至都没有多问过两句,只告诉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那意思,治不好就治不好吧。
好像二公子这手残了就残了,侯夫人根本不在乎一样。
大夫心中不懂,但是主子不管,他们下面的人也不敢多问,只悄无声息从这剑鸣院又离开了。
这段时日,红枫院和剑鸣院的气氛都诡异的紧,唯有一个书海院中暗含喜意。
因为他们大少爷周渊渟马上要被请封成世子了!
以前虽然总是“世子”“世子”的叫着,但是这名头一天不做实,人心里就跟着虚一天,保不齐中间就出什么变故——瞧瞧,前些日子,不是差一点儿这位置就给了周问山吗?
幸而,兜兜转转,这位置还是落到了周渊渟的脑袋上。
等周渊渟真成了世子,日后才好请封做侯爷,到时候,周渊渟就成了这侯府的新主子了。
因此,书海院里的丫鬟小厮们全都跟着绷起来了——主子更上一步,他们这群做奴才的脸上也跟着光彩,甚至,周渊渟身边的小厮也会跟着鸡犬升天。
跟着未来侯爷做事,以后发达的机会多了去了!
所以,这几日间,书海院一直绕着紧绷又期待的氛围。
而周子恒也不愧对书海院众人的期望,在收到秦禅月的催促的第二日,周子恒便筹备妥当,上朝亲自为周渊渟请封去。
爵位请封很简单,一般都是传嫡传长,周渊渟完全符合这两个要求,更何况,周渊渟还饱读诗书,日后定能考中科举进朝为官,也不愧对侯府的名头,所以很快便过了圣意,由圣上吩咐给礼部工部来处理。
公、侯、伯之事故,子孙之奏袭,皆由礼工二部来过手,但是世子还并非是直接继承爵位,只是来讨一个请封,所以没那么麻烦。
等日后周子恒死了,才会需要两部插手校验侯爵继承一事,眼下,只是过个明路而已,叫礼工二部知道,这位置是周渊渟的,日后继承的时候,好对得上账本。
这一消息定下来之后,先兴奋起来的是周渊渟。
他在书海院之中一整夜都没睡好,一直在院中踱步。
夜深残月过山房,睡梦北窗凉,卧听疏雨梧桐,起绕中庭独步,几度抬头望月,只觉天下尽在手中,日后定可大展宏图。
这天底下,谁还是他的敌手呢?
日后,等他成了侯爷,等太子登了基,他们忠义侯府定可以比今日更上一层楼。
他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但回头一瞧,不过些许风霜罢了。
世子爷在夜色之下绕了几圈之后,最后停在楼院中看他院中的水渠。
他们侯府有莲湖,莲湖水美,故而引活水为渠,通了整个侯府的院子,每个院中,都有一渠水,水渠旁边会建一个长亭景或者假山景,用来欣赏湖水。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院子里的水渠。
渠中为活水,故而常有鱼,肥美的锦鲤在水渠中慢慢悠悠,自得自在的游过,清凌凌的华光一照,冷浸溶溶月。
鲤鱼啊鲤鱼,你有朝一日,也能跃龙门,同我一般,做成龙王吗?
周渊渟瞧着这美好的景色,心中一半得意,一半却是在自检。
他在想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他想,是他错了,他被白玉凝那个女人诱惑,做了很多错事,幸而他醒悟的早,尚有回头路。
比起来水性杨花、见个男人便敞开腿来的白玉凝,母亲为他选的柳烟黛才是好姑娘,柳烟黛听话,顺从,虽说有的时候蠢笨了些,但胜在老实,绝对不会背叛他,且身后还有一个秦家军的叔父做靠,他以前真是瞎了一双眼,不要柳烟黛,反而去纠缠一个白玉凝,徒增笑料。
再一想起来那一日柳烟黛在王府门前站着的风姿,周渊渟心中便一阵阵发痒。
若是早知道柳烟黛这般好看,他早就疼她进骨头里了。
他日后该对柳烟黛更好些才是。
周渊渟抱着这样的念头,继续在书海院中乱逛,逛着逛着,他还顺手抓来两个心腹,问一问隔壁院子里的事儿。
这侯府三个院子,三个公子,每个公子之间都有点仇怨,听见谁家日子过得不好,另外两家都觉得开怀。
周渊渟的小厮闻言,便讲了讲另外两个院子的事儿。
说是剑鸣院那位伤了手,现在还在高烧,因为惹了侯爷夫人不喜,所以一直都不曾有人去看,只有两个丫鬟伺候,估摸着,日后就是半个废人了。
而红枫院那位已经请人做了轮椅,说是现在已经能自己坐着轮椅上走动了,虽说瞧着是不寻死了,但是也是废物一个,没什么威胁。
周渊渟听了便觉得开心,终于心满意足的回了厢房中准备休息了。
——
随着周渊渟请封世子的消息尘埃落定后,侯府内也开始忙起来。
按着寻常的规矩,侯爵位置定下后,便该宴请四方客,自古以来宴请筹备的事情都是女人的事情,所以侯府内的宴席从来都是秦禅月来办,旁人都不得插手。
按理来说,给周渊渟办一个请封世子的宴不应当如何奢靡,毕竟现在还没成侯爷呢,越是风口浪尖上越该稳妥些,所以上辈子,秦禅月只简单的请了几个亲近的亲戚,不曾大操大办。
但是这辈子嘛——
秦禅月特意腾出来一个时辰,将长安中贵妇圈子挨个儿涮了个遍,挑挑拣拣出来几个有用的人,顺道又请了几个作陪的人,一口气将帖子全都散了出去。
既然要做,肯定要做一把大的。
——
忠义侯府侯府这边宴客的动静闹得极大,离了几日前,便预定下了长安最好的酒楼席面,宴请的宾客非富即贵。
外人瞧见了,便都觉得秦禅月这是在为周渊渟做脸面,抬轿子。
毕竟周渊渟的宴席越大,他这个主子面上越有光,秦禅月这个做母亲的,虽说脾气大、性子急,但是却是真的为这个孩子好的。
——
宴席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后,专门挑了个黄道吉日来。
正是八月下旬。
定下日子之后,秦禅月着实轻快了几天,她忙完了计划里的事儿,还抽空去王府里准备看看养兄,但是养兄这边却见不得她。
说是那位从民间请来的蛊医要为养兄治病,这一治要一连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不准任何人打扰,否则养兄的死活这位蛊医不负责。
秦禅月一听这话哪里还敢进去,只得揪着钱副将问道:“那蛊医……真的能将养兄治好吗?”
她问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连声调都降半调,生怕被那蛊医听见她在背后叨叨。
钱副将当时垂着脑袋,根本都不敢看秦禅月的脸。
哪有什么蛊医啊……是镇南王自从上了秦禅月的床榻之后,便没法子再见秦禅月了,光一听说秦禅月来了,这人在床上都要打个颤,回头秦禅月再来床榻间摸他看他,他定是装不下去的,所以只能以“蛊医治病”这一说法将秦禅月搪塞回去。
眼下秦禅月问了,钱副将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定是能的,这蛊医名头很大,夫人不必担心。”
秦禅月得了钱副将的话,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再执拗着要看大兄了,便从王府离开了。
大不了四十九天之后她再来看嘛。
秦禅月走的时候,并没有去看这王府之间的景物,她也并不知道,有一道身影正站在窗旁边,目光穿过树木与廊檐,痴痴地定在她的身上,无声地目送她离开。
楚珩以前这样看过很多次她的背影,去往本寻常,春风扫残雪,他本该习惯的。
可是今日,楚珩难以习惯。
他落寞的回到厢房间,揪着她留给他的小衣,继续死守在这座城里。
高大的男人躺在床榻间,偶尔呼吸会骤然急促几分,难耐的弓起腰来,手掌在虚空中轻轻一抓,似乎是想抓到柔软的羊脂玉。
但秦禅月不在这里,他什么都摸不到,最终,那只手落在了小衣上,粗糙的手指将小衣柔顺的绸缎布料揉搓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开过荤的男人比之前的更难忍耐,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浓烈的血热气息,无声地蔓延在厢房中。
秦禅月对此,依旧一无所知。
——
秦禅月走了,却没有将柳烟黛再带回去,依旧将柳烟黛留在王府,一来是因为柳烟黛留在这里更自在,侯府里面那群人柳烟黛应付不来,别说方姨娘了,她连一个霞姨娘都弄不明白。
二来,是因为周渊渟对柳烟黛有几分龌龊心思。
秦禅月多少能猜到周渊渟的想法,他大概就是经过了白玉凝这一遭后,对情事就看淡了些了,不再懵懂的去追求爱情,反而去追求“用处”,所以他觉得柳烟黛是个合适的好女人,睡一睡不亏,留下柳烟黛,他能得到的好处很多。
所以秦禅月不愿意让柳烟黛再跟周渊渟凑到一块儿去,那样柳烟黛会吃亏的,柳烟黛这孩子被养兄养成了这般模样,不懂拒绝人,谁都能来欺负一下,傻乎乎的,秦禅月却不能看她受委屈,所以将人留在了王府里。
柳烟黛根本不知道她婆母去做什么了,她只知道这几日叔父在治病,婆母在忙,她一个人留在王府里自己玩儿。
这可给她开心坏了。
王府里的好吃的都是她的,她每天捧着各种糕点在王府里晃悠,偶尔还自己玩儿一玩跳毽子,没人管她,轻松自在的紧。
但她并不知道,王府里是常有客来的。
这个客,就是太子殿下。
太子这段时日总是与镇南王暗地里接触,因着每一次接触都要避让开旁人,所以太子来的隐秘,基本上无人知晓,只在暗处匆匆划过。
巧了,每一次太子走过,都会下意识的走那条长廊,然后瞧见柳烟黛。
偶尔柳烟黛倚在廊檐下吃糕点,太子便拧眉,心想,贪吃多嘴。
偶尔柳烟黛在跳毽子,太子又拧眉,心想,贪图享乐。
偶尔柳烟黛捧着一本书在外面读——太子还以为她勤奋好学,拧着的眉头稍稍松快了些,抬眸扫了一眼,那书上赫然几个大字:风流书生俏寡妇。
这什么东西!养了八个男宠还不够,每日还要看这些玩意儿!
太子的眉都快拧成一把锁头了!
这是什么人编造出来的民间读物?满是淫秽之气,简直荒唐!荒唐!
太子殿下拂袖而去。
而烟黛呢——烟黛一无所知的看着话本咯咯乐。
飞光飞光,昼长夜短,王府的鸟儿来了又去,檐上的日头升了又落,渐渐靠近了侯府做宴的日子。
提前三天,秦禅月便给宴请的客人都送了请帖,提前一日,又送第二道帖子,等到宴席开始前的一个时辰,再送第三道帖子,三请而过,以示尊敬。
很快,就到了忠义侯府开宴的日子。
——
侯府开宴,柳烟黛这个儿媳妇自然要回来,李嬷嬷一大早便将柳烟黛好生一顿梳洗打扮,然后掐算着时间,送到了侯府去。
今儿是大宴,柳烟黛又是世子夫人,李嬷嬷必不能叫她被旁人压下去!
她回到侯府时,正是侯府开宴前的一个时辰。
这个时候宾客还没来,但侯府里的一切已经筹备好了。
夏日办宴,宴席都是办在花园内、湖畔旁,坐湖赏花,吃茶听音,十分美妙,今日侯府的宴便是“赏花宴”。
柳烟黛回来的时候,秦禅月正在侯府忙,是周渊渟自告奋勇的去府门前迎的柳烟黛。
他在见柳烟黛之前,心中便有些期待,等到瞧见人了,更是惊在当场。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女人穿了一身淡粉色绫罗纱裹胸长裙,外衬了一件碧绿色的雪绸长衫,似是忽惊春到小桃枝。
偏她的发鬓间还真插了一朵小桃枝,粉嫩交映之间,一张圆面泠泠如春,唇粉面嫩,更要命的是,她胸脯浑圆白嫩,极为惹眼,叫人瞧上一眼就觉得口干舌燥。
这样的颜色,竟是柳烟黛。
周渊渟人都被迷住了,下意识伸手上前去扶,倒是柳烟黛不敢让他搀扶,自己匆忙行下了马车,给周渊渟行礼道:“见过夫君。”
这一声夫君,把周渊渟的魂儿都喊飞了,好半晌才拽回来。
他下意识的亲手抓住柳烟黛的手臂,动作亲密的说道:“你我夫妻,不必行礼。”
他的手大而温热,贴到柳烟黛的手臂上的时候,带来一阵黏腻的、恶心的触感,让柳烟黛人都跟着抖了一下——她好讨厌这种陌生的触感,所以下意识的缩了一下。
周渊渟却已经拉着她往侯府之中行去。
柳烟黛也没有勇气挣脱,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两人正是行路间,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嚣张的马蹄声。
周渊渟拧眉回头——谁敢在侯府门口这般纵马?
他这一回头,正瞧见一辆五匹大马并驾齐驱的马车从远处行驶而来,马车缓缓停在侯府门口,从其上走出来了一个身穿玄青色长袍,上绣明黄色云纹的高大男子。
这人一出来,周渊渟便倒吸了一口冷气,赶忙低头行礼,柳烟黛被他拉着一起向下行礼,只来得及瞧见一双有点眼熟的靴子款式。
唔,她好像在哪儿见过来着?
迷糊儿媳已经完全忘记她撞过这个人了。
而一旁的周渊渟已经带着几分谄媚与激动的喊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周渊渟知道,侯府发出去的请帖并没有太子殿下的份儿,换言之,这个场合还不至于去请太子殿下来,但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自己来了。
太子竟是无请自来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子殿下很重视他!虽说忠义侯和秦府都是太子党,但是太子很少这般与这两边人示好,今日太子亲自来,周渊渟顿觉面上有光极了。
太子殿下可是储君,更是日后的皇上,得了太子的青眼,他日后要直登上青云了!
所以周渊渟激动的声调都在发颤,他行过礼后,又拉着身侧的柳烟黛道:“这是臣妻,柳烟黛。”
而一旁的柳烟黛还不曾想到这么多,她听到“太子”两个字的时候,只是想了想这个人——太子么?
柳烟黛微微竖起耳朵,想,她听说过的。
太子陈锋,时年二十二,未曾有太子妃,不为圣上所喜。
她脑子才刚转到这儿,就觉得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到她的身上,带着几分刺意,她依旧不敢抬头,只听见那太子声线平淡道:“世子与世子夫人倒是感情和睦——起身,不必多礼。”
柳烟黛起身的时候,大着胆子瞧了那太子一眼。
对方眉目冷锐,神色平静,像是一座死板的山——唔,有点像是叔父。
至于那眼神……小迷糊摇了摇头,想,大概是错觉吧,太子应该不认识她。
说话间,一群人进了侯府。
今日,宴会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