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禅月初初醒来时, 天色已沉沉,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深陷在柔软顺滑的床榻间,骨肉间传来一种奇异的伸张、满足感, 像是久眠之后用力抻懒腰一般的舒爽。
艳丽丰腴的夫人在绸缎间轻轻滚过, 微凉的绸缎摩擦着她白皙的肌理, 带来顺滑的触感,秦禅月渐渐醒来,如被雨露滋润过的牡丹花,每一片花瓣儿都水润润的, 她饱满慵懒的绷紧四肢,以足腕蹭过绸缎,后又舒缓, 卷着被子复而睡去。
在将睡未睡之时,之前的记忆渐渐回归脑海。
她是在王府, 而不是侯府, 白日间被下药, 寻男宠, 然后是——
火热紧绷的武夫胸膛,一只手便能将她抱起来、强有力的臂膀, 急促的呼吸,和那些无法自控的——
秦禅月那双狐眼骤然睁开,那点睡意烟消云散,起身时清冽冽的眼眸眼眸环顾四周,下意识的去寻找那一道身影。
映入眼帘的是安静的厢房, 那男宠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解毒之后被带出去送走了吧。
一念至此,秦禅月还有些遗憾——她还没瞧见那人长什么模样呢。
想起那人,她就难以避免的想起来之前的那些荒唐, 紧贴着的滚热的胸膛,压在腰间后不知道滚到哪里去的枕头。
她记得最凶的时候,她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人间极乐”,这种感觉,可不是周子恒那个病的要死的老东西能带来的。
她也生了点心思,想,等周子恒死了,她便把这个人带回去,当个小男宠养着,也能尝尝这人世间的美妙滋味儿。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将眼下的事情处理干净。
敢给她——不,敢给柳烟黛下药,周渊渟真是活腻歪了!
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渐渐冷下来,慢慢从床榻间行下来。
当时厢房门窗紧闭,屋内没有一丁点火光,只有窗外的月色透过薄纱落到地面上,烙印出一个月白的四方格,临窗矮榻上的旧香已烧尽,被点了一根新的线香,屋内冷气充足,显然是角落里的冰缸中被人添了新冰。
她再一瞧身上——身上也被拾掇过,显然是被洗过,就连床铺上的绸缎也是换了一套新的,在临着床榻的矮柜上还摆着一套红绸缎的新衣裳。
这些东西太过细致,秦禅月一眼扫过去,心道,应当是李嬷嬷或者柳烟黛做的。
柳烟黛没这么细腻体贴的心思,这样想来,应该是李嬷嬷。
她在厢房内唤了两声丫鬟,但门外并没有人进来,也不知道是跑哪儿去了,她便慢悠悠的自己穿上衣裳,随手将鬓发挽好,踩着珍珠履从厢房内走出来。
她出来时,院内满天星斗,四周廊檐下挂着灯,却并没有私兵站着巡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她的儿媳靠着鹅颈椅坐着。
她细细定睛一看,柳烟黛竟然是倚靠着长廊上的鹅颈椅睡着了。
她生的白嫩,月光一落到她身上,便像是凝月华于身,热羊奶一样的肌肤泛着泠泠的光泽,一身薄纱随着风轻轻地晃,人似荷叶露珠,散了真珠还聚,水银一窝,荡清波。
当时夜深,月静明星还乍稀,松香雨露袭人衣,远远一瞧,柳烟黛的身上似是都浸润着一层夜露的寒凉意,这傻孩子,怎的还守在廊檐下呢!
秦禅月见她睡得香,也不舍得叫醒她,便向旁处寻了两步,打算先叫两个人过来,将柳烟黛送回去。
秦禅月行过这道廊檐,走下两个台阶,她远远便瞧见了楚珩的副将正穿着一身武夫短打青衫,身上穿着盔甲,手里拿着一把刀,守在廊檐下。
楚珩的副将姓钱,跟了楚珩多年,甚至可以说是楚珩一手养起来的。
秦家军为了应对蛊毒,吃了不少毒来改变体质,多数都不能再生孩子,所以他们一般都会收养各种战乱之中、没有父母的孩童做儿女,这其中,再选出来一些身子骨好的,留在身边当亲兵。
钱副将才六岁的时候就被还是小将的楚珩捡走了,后来一直带在身边养着,一直养到现在,成了副将,是楚珩的心腹。
秦禅月走过来的时候,钱副将听到珍珠履的动静,本以为是柳烟黛,没成想一回过头来,竟是瞧见了秦禅月。
月色下的秦禅月换了一身水红色的对交领绸缎长裙,发鬓简单的用一根金簪挽在脑后,露出一张浓艳绮丽的面来,她自长廊之中行下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儿上。
钱副将一瞧见夫人那双水润勾魂的狐眼,人都跟着晃了一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夫人瞧着格外不同,人站在这儿,像是散着细蒙蒙的波光,简直如明珠般耀眼明媚。
“大姑娘——”瞧见秦禅月,钱副将回过神来,赶忙低头行礼道:“见过大姑娘,不知大姑娘有何吩咐。”
他在心中想,秦禅月既然出来了,那王爷应当已经回房了吧?但他没见到啊!
柳烟黛在廊檐前守着她婆母,副将在廊檐外守着王爷,他们两拨人都没瞧见王爷什么时候出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王爷趁着秦禅月睡着的时候翻窗户跑了。
既然是翻窗户跑了,再一瞧秦禅月现在镇定自若的面色……那就说明秦禅月现在还不知道与她睡在一起的人是谁。
钱副将一想到他们王爷翻窗户跑掉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他们王爷这辈子生杀果决,镇南王的名头放出去能止小儿夜啼,偏偏在秦禅月这里,好像一辈子都是秦府那个少言寡语的养子。
“去唤两个丫鬟过来,将廊檐内的世子夫人送回到她的厢房中休息,今夜我也在此歇息。”秦禅月并不知道副将心中所想,只对他吩咐。
她吩咐过后,看了一眼天色,眼下已是酉时末,临近戌时了,长安城中有宵禁,现下是不能回侯府去了,她便只能宿住至此。
也好,左右王府间处处都是院落,少不得她这一间。
临回房准备入睡前,秦禅月还照例问道:“大兄醒了吗?”
“未曾。”钱副将果断摇头,替他们王爷鞍前马后的圆谎,道:“王爷一直昏睡着呢,倒是这几日长安城中请来了一些蛊医,明日便来了,不知晓有没有用。”
蛊医,顾名思义,便是大陈内会治蛊的大夫,这种大夫在大陈很稀少,而且根本不入宫廷,就算是大陈皇帝也难以求来。
南疆有南蛊人,擅用毒虫做毒,这些毒还与寻常之毒不一样,寻常的毒是由口进入,到五脏内,毒发使人病重或身死,但蛊毒却不同,蛊虫有千百种方式钻入人体,有一些南蛊人甚至可以通过简单的碰触,使蛊虫钻入到人的身体中。
这蛊虫入了身中,会有千奇百怪的作用出来。
南疆的蛊毒最猛烈的时候,甚至能毁掉一座城,大陈之人都听说过,或者亲眼见过。
早些年间——大概是永昌九年,那时候,秦禅月五岁。
长安城中有一座城名唤“洛阳城”,临近南疆,是一处极繁华的城镇,南疆人为了侵入洛阳,便在洛阳城的井水中投了一种名叫“活死人蛊”的蛊毒,细小的蛊虫污染了水源,被人吃进肚子里,只需要两个时辰,这人就会变成“活死人”。
活死人,便是没有人的理智,双目猩红,喜暗,避光,光看外表是与人没什么区别的,但是四肢会更矫健,如同饿极了的野兽般凶猛,不知伤痛,不惧火把,若是瞧见了人,便扑上去咬,直到将人活生生咬死为止,除非斩断活死人的头颅,否则无法终止活死人的动作。
而被咬的人一旦被活死人咬中,也会沾染这种蛊毒,倒在地上不过片刻,便会直接爬起来,四处找人来咬,简直比瘟疫还可怕。
当年洛阳城中的人几乎都被活死人蛊淹没,一城之人都变成了活死人,昼伏夜出,不断向四周蔓延,当初大陈之人几乎闻蛊色变。
后来的洛阳城,还是由秦家军清扫的,那简直是一场难以形容的灾难,秦家军将整个洛阳城包围,连着射了十日的火箭,将整个洛阳城都烧的寸草不留,才终于结束这一场灾难。
这件事,被史书称为“十日焚城”。
比射死活死人更可怕的,是死在城中的活人,他们躲在地窖里,躲在房屋里,等待大陈的将领士兵们从天而降去救他们出来,但是那时候的秦家军还没有吃到神药,他们也无法抵抗这种蛊毒,他们救不了。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为了防止蛊毒继续扩散,秦家军只能将活死人与活人一起活生生烧死。
那些血肉燃烧的油爆声与惨叫声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曲梦魇之歌,纠缠在大陈的每一个人的骨头里,在午夜梦回中将人惊醒。
后来,那样繁华的洛阳城变成了一个死城,直到几十年后,才渐渐恢复生机。
自那一回之后,大陈人人自危,有些大陈的大夫自告奋勇开始研究蛊毒,试图师夷长技以制夷,后来研究了个一两年,御医中的泰斗终于研究出来了秦家军所用的药,这才一挽大陈之颓势。
而现在,大陈内还有很多民间蛊医游走,只是这些蛊医为了研究蛊虫,需要去深山之中四处抓虫子,不可能长久的居住在繁华的长安中,所以他们多数都游散各地,极难找到。
这一趟寻来一个蛊医,说不定就能使大兄醒过来呢。
秦禅月听见“蛊医”,秦禅月心底里缓和了一口气,后道:“明日蛊医来了,我也去见一见。”
这世间的蛊医难求,大兄的命握在人家的手里,哪怕高傲如秦禅月,也愿意去赔笑脸逢迎。
钱副将低头后,秦禅月才从此处离开。
眼瞧着那一抹艳红从长廊中走远,钱副将立刻转身去找来两个丫鬟去按着秦夫人的吩咐将世子夫人带走,等丫鬟去了之后,钱副将便转身去了王爷的厢房中。
他笃定的推开厢房内间的门,果然,门一推开,他便瞧见王爷坐在床榻间,高大的身影哪怕是坐在软榻中,依旧笔直的挺坐着。
王爷的手上拿着一个面具,此时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贯威严端肃的面上带着几分茫然,一双轮廓凌厉的单眼痴痴的看着那面具,像是在透过这面具在看什么人。
王爷那张面呦,眉眼间竟浮着几分粉意,一贯没什么血色的唇瓣上胭红胭红的,更羞人的是肩膀处——肩膀处被咬了一个牙印来,上面有印出淡淡的血色。
在肩膀以下,是女人指甲划出来的浅色划痕,几乎已经瞧不见了,只有那么两条,在寂静的夜里,将空气都渲染的暧昧。
毋庸置疑,他在想今日的事。
这一日的事情发生的像是梦一样,那样美好,那样沉溺,他醉在其中,难以清醒,难以清醒,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想到今日的一切。
秦禅月软在他的怀抱中,像是一只听话乖巧的猫儿,他轻轻去捏她面颊上的软肉,她便贴靠过来,窝在他的怀中轻轻地哼叫磨蹭,被汗湿的额发粘黏在额头上,眼睫毛因为掉了太多眼泪而变成一簇一簇的,眼尾潮热,透着淡淡的粉意,让人挪不开眼。
秦禅月是武将女,身子骨厚实,虽然已是三十年岁,却依旧有一股力气来痴缠于人,兴许是以前跟着周子恒从来没吃饱过,又兴许是因为药效太猛,总之,总之——一时半刻是完不了的。
他以前从没有碰过女人,食髓知味,一时失态,竟是随着她没完没了,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晚间,直到她昏睡过去,他才算是停了。
她睡了,他却没睡,在那静静的房中看着她,顺便翻窗出去提了水。
因着她不想惊动外人,所以剩下的事都是他一遍遍翻窗出来、进去,自己一个人做的,然后又翻窗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检查这一间房屋,百般不舍,就算是回来了之后,也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坐在榻上。
钱副将进门来时并未收着自己的脚步声,隐隐带着几分提醒之意,但是那坐在床榻间的人自己心思混乱,那样沉重的武靴脚步声都不曾听见,直到开门声突然响起,镇南王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先将手中银质面具收起来,随后冷眼看向钱副将。
钱副将赶忙收起来心底里那一点揶揄的小心思,单膝跪地启禀道:“启禀王爷,属下已经将下药一事调查清楚了。”
楚珩那些混乱的心思终于重新找到了一个锚点,他捏了捏眉心,道:“说。”
究竟是谁,给他的养妹下了药呢?
那跪在地上的钱副将回道:“属下一路去问过,说是这食盒是从侯府来的,还是世子亲手递给世子夫人的,后来被世子夫人送过来,与夫人一道食用,这食盒有问题的事情,被夫人和世子夫人一起瞒下来了,瞧着,问题当出在世子那边。”
“只是因为夫人和世子夫人不曾发难,所以属下就也没去侯府那边查过。”
秦禅月可不是什么吃了亏就咽下去假装没吃过、把苦都憋在自己的心里不跟旁人说的人,她这一身脾气冲的很,她当场不发难,肯定是有她的缘由,所以钱副将也就没去侯府里打草惊蛇。
楚珩听了这话,只沉着眉眼坐在床榻上深思。
这侯府看起来,并不如他想象之中的那样安稳。
当初他将秦禅月交给周子恒,一来是因为秦禅月喜欢,二来是因为周子恒看上去温和尔雅,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秦禅月给了他能过上好日子,后来他将柳烟黛嫁过去也是一个想法,都是他眼看着长大的自家人,彼此都应该厚待几分,秦禅月是婆母,不会去刻意折辱柳烟黛,也不会给儿媳立规矩,柳烟黛是儿媳,又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自然会孝敬婆母,不会如同旁的儿媳一般暗地里与婆母不合,给婆母添堵。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去处。
但现下看来,周子恒在外面养外室,一养就是十几年,甚至还将外室带进了门,而侯府的世子给自己的妻子送点吃食都要下一点药,这侯府,怎么看都不安稳。
再一想到秦禅月给自己的夫君下药的事,他的心里就有些发痛。
下药,一贯是弱者的手法,若是秦禅月真有平了一切的本事,何必要用这样的手段来为自己报仇呢?
他的禅月,他的妹妹,似乎比当初长大了不少。
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秦禅月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只要稍微有一点不顺心的事情,她便要跳出来大闹一场,脾气躁的像是一头小狮子,秦家人都偏宠她,疼爱她,很多事情就算是秦禅月没道理,都硬偏着她。
楚珩也爱她,却总是怕她吃亏,便硬着脾气教导她,希望她能学的聪明一些,有些时候,并不是越凶的人越能得到好处,可是秦禅月总是学不会。
等到现在,秦禅月真的学会了,他又开始后悔他不能给她更多。
他若是再有权势一些,他的妹妹也不必这样委屈。
那些念头在脑海之中掠过,最后化成一个念头:先斗倒二皇子。
等太子继位,他的地位会再水涨船高,到时候,便没有人能够骑在他妹妹的头上撒泼了。
思及到此,那镇南王闭上眼,道:“下去吧,这件事不必再提了,还有,隔壁厢房外丢了个男人,你记得送回去——明日,邀太子前来。”
外厢房丢了个男人,是当时柳烟黛亲手挑出来的男宠,后来镇南王翻窗进去的时候,顺带给人捏晕了,丢到了角落里。
而邀约太子前来,是因为他需要尽快与太子一起,促进斗倒二皇子一事。
钱副将便明白了,下药的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镇南王暂时不打算跟忠义侯府的人发难,至于是什么时候发难,那就不得而知了。
“是。”
钱副将低头应下。
等到钱副将推门而出,并将门小心关上之后,这厢房之中就又只剩下了楚珩一个人。
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安安静静的坐在床榻之间,但心绪却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些如梦一样的美好画面已经从他的记忆之中渐渐远去。
他今夜不过是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与秦禅月共度了一夜而已,等他明天早上睁开眼,他依旧是镇南王楚珩,而不是昨夜的人,秦禅月也依旧不会和他有任何关系。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座死城里面,在他面前的,是他偷来的,与秦禅月有关的东西,他只有这些。
他想要守住这些,可是偏生他守不住,时间与落寞是天底下最好的偷儿,比楚珩更高明,楚珩为了偷到与秦禅月的一夜,需要来来回回做上不知道多少事,而它们俩要偷走楚珩的记忆,却什么都不用做,它们只要贴着楚珩,就能将他那些美好的东西一点点带走。
他握着手里的面具,觉得这死城里像是被凿出来了一个大洞。
那些关于昨夜的一切、那些柔软的触感、那些充满爱意的呢喃、温暖的烛火,全都顺着这个洞一点点滑落下去,留给楚珩的,依旧是一座死城。
不,死城漏了一个洞,从洞中吹来阵阵刺骨的冷风,吹着他的骨头,让他更冷。
他在炎炎夏日之中被冷的浑身打抖,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钻进秦禅月的厢房之中,想要重新填满他自己,但他做不到。
秦禅月的毒已经解了,她不再需要男人了。
可他的毒却刚刚种下,正在他的身体里肆虐。
镇南王握着那面具,渐渐倒在榻上,他将那面具重新戴在面上,从枕头下扯下来一件赤色鸳鸯小衣——那是之前秦禅月身上穿的,被他偷偷带走。
当他再捏起这件小衣的时候,假做他还停留在昨天那个夜晚,他给自己捏出来了一个幻境,让他继续沉沦下去。
这一场梦境,希望永无终止。
——
这一夜,寂静的在王府之中溜走了。
第二日,天明。
秦禅月第二日一大早便得了侯府的信儿,说是侯府之中出了大事,她便动身回了侯府。
临走之前,她还想瞧一瞧镇南王,但是被钱副将找了“蛊医正在会诊”的理由推脱了——因为镇南王肩上的咬痕还没好呢,那样暧昧的痕迹,秦禅月可是见不得的。
秦禅月也未做他想,动身便走了。
秦禅月走了之后,太子便到了,他与镇南王一同商讨了许久之后,才起身从镇南王的厢房之中离开。
太子本该直接顺着石子路离开,这是最近的路,但是太子离开之前,鬼使神差的,脚步挪动,行走了另一条长廊。
说来也巧,那长廊便是之前他撞见过柳烟黛的那一条长廊,他一走过这条长廊,下意识的便想到了那一日,那个撞入他怀中,柔的像是要将人陷进去的那个女人。
说来也怪,自从那一日撞见过柳烟黛之后,他便总是想起她,每每想起她的时候,手指间都跟着一阵发软,像是又掐上了一把软肉似的。
他的脚步便慢了些,目光也莫名的看向长廊的另一头。
空荡荡的,今日没有人撞他。
但是他经过长廊时,却偶然听见几个王府的亲兵凑在一起言谈。
“说是昨日世子夫人亲自挑了一个男人,洗洗涮涮,带回房了,直到半夜才被人送回来。”
“这男的被副将送回来的时候都是昏迷的,啧啧,副将还说要所有人保密呢。”
“竟是如此——”
太子听闻这些话,眉头顿时紧紧拧起来,脚步骤然加快。
什么淫娃荡妇!蛮夷之地出来的女人,不懂礼法,简直不堪入目!他怎么会想到这种女人?
——
而柳烟黛对此一无所知。
她昨夜在廊檐上守着婆母,守着守着便睡着了,后来又被丫鬟们扶回房去,现在还瘫在床榻上沉沉的睡着觉呢。
白嫩嫩的世子夫人裹着被子吧唧着粉嫩嫩的小嘴儿,梦里还在吃糕点呢。
什么玩儿男人?
烟黛不知道呀。
——
于此同时,秦禅月正回到忠义侯府来。
忠义侯府现下正乱成一锅粥呢。
——
清晨的忠义侯府沐浴在阳光之下,檐角上的脊兽随着晨曦熠熠生辉,侯府门口的私兵握着武器端正的守着门,一阵车轮声传来后,镇南王府的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口。
秦禅月前脚刚从侯府马车上下来,后脚便瞧见赵嬷嬷一脸急躁的等在侯府门口。
炎炎夏日里,赵嬷嬷额头上急出了一层的热汗,瞧见秦禅月回来了,连忙摆手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秦禅月慢悠悠的由她扶着,绕过了照壁。
照壁后是一片莲池,池内的莲花在初熙的光芒中熠熠生辉,随着清晨的夏风缓缓吹来,蜻蜓在莲池飞舞,草木的清香萦绕在面前,莲池中有侯府的丫鬟正在采莲,这样新鲜的莲花,正适合插在花瓶之中欣赏,远处清风一吹,飞檐下挂着的琉璃玉便轻轻碰撞,其声悦耳。
兴许是昨夜那小男宠伺候的好的缘故,她现在浑身舒爽通透,听了赵嬷嬷的话也不觉得烦闷,还有心思与她演一演戏,挑着眉道:“且说,生了什么大事。”
其实秦禅月隐约能够猜到一些,今儿一大早离开王府的时候,李嬷嬷特意与她讲了讲。
昨日李嬷嬷出王府是为了查两个公子的事儿,说是周渊渟背地里去设计报复了周驰野,秦禅月听了一耳朵,只了解了个大概,现下还不知道具体生了什么事。
瞧着赵嬷嬷那着急样儿,她心里一阵冷笑。
倒不是笑话赵嬷嬷,她是在笑上辈子的她自己,赵嬷嬷就是上辈子的她,瞧着对谁都凶,但心底里却是真的在为这群人好。
上辈子她也跟赵嬷嬷一样着急——不过,上辈子她被赶出府门之后,赵嬷嬷作为她的心腹手足也没有善终,不知道被赶到那个庄子里去了,现下也就是因为赵嬷嬷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这般替这群人谋算。
“大事啊。”赵嬷嬷急的脸上都快落下泪来了。
这段时日里,侯府哪一件事儿不大?从侯爷病重到小妾入门,从兄弟争爵到三公子受伤,从兄弟夺妻到二公子离家出走,每一件事儿都火烧眉毛一样烫,放在别的府门里,估计当家主母都得被气过去,偏生秦禅月却一点不觉得烧心,只当笑话一样听着。
赵嬷嬷却是真着急呀!她一叠声的说道:“夫人可还记得,前些时候,二公子被那白家的妖精蛊惑,竟是留了一封血书,出了府的事?”
秦禅月当然记得。
当时周驰野还去寻了她对峙呢,认为她苛待白玉凝,偏袒周渊渟——他也不想想白玉凝做的那些事!
白玉凝与周渊渟在一起时,分明是彼此有情的,他们都知道周渊渟成了婚,却还是你情我愿的黏在一起,两人互相纠缠在一起,谁比谁干净?周渊渟有错,白玉凝就没有吗?周驰野这个混账东西,一提到“爱”,就把一双眼都蒙上了,简直蠢到无可救药。
就算不提白玉凝故意勾引两个公子,单说她为了救自己父母,而来侯府害人的事,这何其恶毒!白府自己惹火上身,她不觉得自己错,反而觉得别人不救他们是别人的错,不可理喻。
她的父母是父母,旁人的父母就不是父母了吗?打着救父母的旗号来害别人,简直罪不可赦。
若是白玉凝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早将白玉凝乱棍打死草席一卷丢乱葬岗去了。
现下只要一想来白玉凝,再想一想她上辈子被害死的养兄,她就觉得心头火烧,语气冷淡的回道:“记着,他不是一夜不曾回府门吗?”
当时她们正行在花园之中。
花园正夏,草木葳蕤。
秦禅月爱花,所以院中栽种着各种大朵大朵的花,很多花都是京城少见的品种,是镇南王亲自从南蛊的边境中挖出来,再一路送到京城中来的。
他不爱花,也不爱南疆,但他知道秦禅月会爱,所以他会将南疆中的每一朵花挖出来,细心地命人送到京城里。
春满长安时,秦禅月这边的花是最艳丽的,他从南疆铺过来一条花路,来讨她的欢心。
艳丽的夫人提着裙摆,由嬷嬷扶着,行走在这花园之中的时候,还有闲心瞧一瞧这花园中的花草。
人群走过花园,石榴红裙拖过干净齐整的石子路,擦过大红色的花枝,脚步声与赵嬷嬷的声音渐渐混到了一起。
“侯爷下了令,说要找到二公子,侯府的私兵便四处寻人,最后在一处坊间寻得,私兵们一路前去时,二公子正与白姑娘在一道儿,不肯回来。”
说到此处,赵嬷嬷语气都跟着激动起来:“那群私兵为了带走二公子,便动了剑,直到寅时才将伤重的二公子带回到侯府中,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伤了二公子的手臂,现在二公子拿剑的手血肉模糊,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拿得起剑——”
他们习武之人,最是明白这种旧伤的痛苦,如果真的落下了旧伤,日后二公子还如何走武试,去边疆为将呢?
说话间,她们已经行到了剑鸣院。
侯府大,分院早,两个嫡子六岁时,便各自有了自己的院子,不与秦禅月同住,每日都有专门的丫鬟小厮伺候打理。
剑鸣院是周驰野的院子,是普通的一进园,其中丫鬟小厮都是伺候周驰野多年的,与书海院一般,若是日后周驰野娶妻,他的妻子就该住在剑鸣院,与柳烟黛住在周渊渟的书海院同理。
秦禅月行到剑鸣院门口时,便听见里面一片混乱。
剑鸣院内原本伺候的丫鬟和小厮们都屏退至长廊间,而在剑鸣院的院中青石砖上,正跪着两排私兵。
秦禅月从院中走近,几乎能听见厢房间传来的怒骂声,她走的越近,那声音便越清晰,其中夹杂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痛。
“逆子,逆子!你竟为了一个女人如此!”
是周子恒。
周驰野的声音则悲愤又讥诮,透过一层窗纱,激昂的刺出来:“我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怎么了?父亲不也是如此吗?你不是也为了一个女人逼母亲退让吗?你甚至还想把世子的位置给一个外室子,天大的笑话!你凭什么来说我?”
周子恒哑口无言。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父子在情之一字上都是一样的荒唐,谁又配说谁?
秦禅月的珍珠履微微一顿,随后如常继续行走。
“父亲莫要动怒,且让我与二弟细说。”
是周渊渟。
“你又凭什么来说我?”周驰野的声音更愤恨:“你欺辱白玉凝的事儿你忘了吗?别人瞧你是世子爷,不提这件事,你就真当自己没做过?”
周渊渟的声音也随之一顿。
秦禅月正提裙走到门口,便听门口的丫鬟通报:“侯夫人到。”
丫鬟的尾音刚刚落下,里面的争吵声就此打住。
这厢房里面的三个男人都做了不少错事,唯独秦禅月不曾做过,所以他们瞧见了秦禅月都觉得心虚,三人一齐回过头来瞧,正看见秦禅月从门外行进来。
今日的夫人换了一套石榴红的衣裳,圆领长袍,外搭湛蓝色的浮光锦外衫,大蓝大红本就是两个极为耀眼的颜色,寻常人穿了只会被压的黯淡无光,但偏生秦禅月生了一张潋滟熠熠的面,再张扬的颜色与打扮落在她身上,都显得万分和谐,她自门外一走进来,连带着屋中都显得华美几分。
秦禅月入门来后,眼眸一扫,便将在场的几个人都映入眼帘。
内外间的门大开着,外间的茶桌倒地,周驰野站在外间与内间的门槛前,手臂负伤,一脸凶神恶煞的站在外间内,看样子是想冲出去,但是又冲不出去,他的腰上锁着一个精铁链子,连同着内间的木床,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行动,他一动,身上的链子就跟着“哗哗”作响。
他手臂伤痕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不止手臂上,一身锦袍也满是破口泥土,一张俊美锋锐的面阴沉铁青,眉头紧拧,像是瞧着敌人一样瞧着对面的父子。
门口是周子恒与周渊渟都是一身儒雅书生袍,面上都带着几丝不忍与无奈,这对父子俩站在一起,瞧着是一个战线的。
一旁的角落处跪着一个府内养的大夫,尽力的缩着自己的身子,几乎都要缩到搭衣服的黄花梨木架子后去了,他脸色煞白,瞧着像是被吓得不轻。
秦禅月前脚进来,环顾四周后,拧眉看向周子恒,问道:“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周子恒面色铁青的不说话,只一甩袖子,一旁的周渊渟赶紧替自己的亲爹回道:“回母亲的话,父亲昨日派私兵将弟弟找回来,但弟弟与私兵打起来,被私兵误伤了手臂。”
这就是院外跪了一大群私兵的缘故,他们在受罚,当奴才就是这样的,他们努力的执行了主子的命令,但稍微有一点不尽人意,他们也要受罚。
“父亲为弟弟请了大夫来,弟弟的手臂不能再拖了,但是——”周渊渟看向周驰野,面上满是长兄的无奈,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道:“但是二弟不肯诊治,他说,他要我们将他放出去,他不要再回侯府,他要去找白玉凝。”
周渊渟说这些的时候,一张水月观音、斯文俊美的面微微低下,似乎是因为二弟的荒唐而感到无奈,但是当他低下头的时候,那双瑞凤眼中跳跃出了几分狂喜。
没人知道,这是他动的手脚。
父亲派人出去抓周驰野的私兵之中,有两个私兵收了他的贿赂,在背地里对周驰野下了重手,才导致周驰野伤重。
这是他报复周驰野与白玉凝的手段。
而更让他欣喜的是,他这傻弟弟,竟然在这种时候闹起了脾气。
耽误的时间越久,周驰野的手臂越不好治,他的手臂治不好,痛也是痛在他自己身上,旁人也不会替他痛,周渊渟面上做出来一副心疼至极的模样,心底里却在大笑。
蠢货才会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威胁别人。
周渊渟兴奋之余,还没忘偷偷瞧一眼母亲——昨日,他将那下了药的酒连着吃食一道儿给了柳烟黛,后来柳烟黛如何他就不知道了,他心里一直有些惦念,却又有些侥幸心思,他想,一定没事儿的,柳烟黛只是爱吃,却不爱饮酒,那壶酒没人喝,想来是丢了。
现下,母亲看起来神色淡然,没有半点恼怒或者针对他的样子,应当没什么事。
这样一想,周渊渟的心思就重新转回到眼下的局面上了,最后又补了一句,道:“驰野何必为了一个女人这么伤父亲的心?父亲是为你好,那个女人不值得。”
听过了周渊渟的话,秦禅月的目光落到了周子恒的面上。
周子恒现在是真的心痛,虽说周渊渟和周驰野这对兄弟反目了,但是在周子恒眼里,周渊渟和周驰野都是他的儿子,他都爱,他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受伤,但是人在气头上的时候,爱也会促使人做出很多错事。
就比如现在,周子恒那张一贯斯文的脸都跟着涨红,眼角的细纹里都夹杂着愤怒,什么风度什么儒雅全都被抛在了脑后,指着周驰野破口大骂:“你这逆子!这般胡作非为,日后休想出府门一步!来人,给我将二公子锁起来!直到他认错为止!”
立在对面的周驰野也是一脸的愤恨,他怎么能不恨呢?他爱的姑娘受尽了委屈被赶出去,他只不过是想保护他爱的姑娘而已,他能有什么错?父亲派人伤了他,抓了他,不顾他的意愿逼迫他低头,他又凭什么低头?
周驰野没有周渊渟的那些阴谋算计,但是却有一身莽撞气和一身傲骨,他这一身的反骨都遗传了秦禅月,没有秦禅月的耐性,却有秦禅月的傲气,旁人越要管束他,他越是要顶上去,撞个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我没有错!”他嘶吼着:“我没有错!是你偏袒大哥,你的儿子欺负白玉凝,你不曾为白玉凝出头,只将人赶出去,你处事不端,又凭什么来教我?”
“反了你了——”周子恒被气的哆哆嗦嗦,指挥着外面:“来人,来人!再拿一条链子来,将这逆子给我摁住,拿精铁链子锁上!”
周驰野又一次闷着头要往外冲,链子作响间,气氛僵硬极了。
常人若是不知,还以为这不是亲生父子,而是一对杀父仇人。
周子恒是拿自己这个二儿子一点办法没有了,只能寄希望于秦禅月,他无奈的看向秦禅月,道:“你来管束管束,儿子不听话。”
他这身子刚刚见好不过两日,便要来处置这些,现在被气的胸口嗡鸣,他真是怕什么时候一脑袋晕过去,直接再中风一次,那就得不偿失了,还不如将所有麻烦事儿都丢给秦禅月。
反正以前也是这样的,涉及到两个孩子的事情,秦禅月都是亲力亲为,她是亲生母亲,无论怎样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想来今日也是。
秦禅月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秦禅月闻言,缓缓点头,随后又看向周渊渟,道:“夫君且出去歇一会儿吧,渊渟——照顾好你父亲。”
周渊渟还惦记着之前香囊的事情,不敢看秦禅月的眼眸,低头应了一声“是”后,周子恒与周渊渟便出了这厢房间。
秦禅月转而去看周驰野。
周驰野紧绷着一张脸,也不肯看秦禅月——他心里也是怨恨他母亲的,他知道,父亲与母亲是站在同一方向的人,父亲派人来抓他,母亲也一样知道,所以他连带着也恨母亲。
昨日晚间……那群私兵伤了他后,强行将他打晕带走,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玉凝,只听见玉凝一直在尖叫,也不知道玉凝现在如何。
只要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愤懑难当。
凭什么父亲自己做了错事还能理所当然的来支配他?就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吗?如果早知道有今日,父亲不如不将他生出来!
父亲是这样,母亲也一定是这样!他一定要和他们抗争到底!
所以,在母亲站在他面前时,周驰野根本就不去看母亲,而是掷地有声地说道:“娘!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若是不放我走,我就不治伤!我就活生生流血死在这!”
周驰野向来知道怎么威胁他的母亲。
秦禅月见过太多死人了,她的父兄,她的亲人们都死在了战场上,她怕再见到自己的亲人流血,以前周驰野练武的时候,只要伤碰到一点儿,她都会心疼。
她怕自己的亲人越来越少,怕鲜血流干,只给她留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因为害怕,所以她总是对她的亲人无底线的包容。
这要是放在上辈子的秦禅月的身上,是真的有用。
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似乎总是没有底线,就算是偶尔硬下心肠来,也坚持不了多久,只要一看到孩子狼狈不堪的样子,就又忍不住去帮扶。
所以,她上辈子才会落到那个局面去。
周驰野正是知道他的母亲一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才敢这么有底气的逼迫秦禅月,他像是一个战斗中的勇士,高傲的昂起了他的头颅,等着他的母亲低头。
他知道,他的母亲一定会一边气急败坏的骂他,一边拿来纱布为他包扎,然后哄着他让他听话,围着他团团转来转去。
只要他坚持要去见白玉凝,最终,他的母亲也会低头的。
所以他不避不让,笃定的站在原地,等着母亲来哄他。
在母亲与儿子的拉锯之中,他从不曾输过,管你什么道理,什么礼法,被爱的人永远有恃无恐。
而他的母亲,站在他的面前竟是没有说话。
母亲没有暴怒,没有扑上来打他,没有骂他“混账东西”,只是站在那儿,用一种周驰野从没见过的目光瞧着他。
周驰野难以形容那是什么眼神,瞧着冰冷冷的,里面像是浸了些刺人的东西,那样静,那样沉,他一看过去,就觉得母亲的眼眸像是死寂的深潭,要将他拖进去溺死,让他感觉到一阵窒息。
他们对视了片刻后,他终于见到母亲动作了。
周驰野立刻调整好状态,等着母亲过来与他说软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