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此时, 秦禅月正在镇南王府。

巳时初,天光大亮。

大片大片的绿松扎根在镇南王府中,将整个王府都蒙上一层浓翠的绿色, 松木的香气飘散在整个镇南王府中。

长安的夏热而长, 树叶间的蝉鸣声声不熄, 秦禅月行过一条绿荫长廊,走到镇南王所住的厢房门口的时候,远远便瞧见柳烟黛在厢房门前守着。

当时天色明媚,阳光灼灼的烫烧着大地, 柳烟黛穿了一身羊奶色的对交领长裙,上面绣了莲花,这衣裳色泽好, 熠熠的泛着光,但这衣裳仙气飘飘, 应当是身量纤长的人来穿的, 穿在柳烟黛身上反倒显得局促, 几乎能瞧见她勒出来的肉。

柳烟黛平日里在侯府还好, 秦禅月安排给她的嬷嬷会给她按着身量搭配衣裳,来了王府, 却没个人给她挑选,只知道拿最好的来,好是好了,却不适合她,但柳烟黛也不会说。

她就真像是个兔子, 能忍的很,除非痛到要死了,否则一个音调都不会冒出来的。

她应是热极了,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直往下掉,将发鬓都浸润湿了,衣襟前头也润了汗,贴在皮肤上,颇为不雅,秦禅月一瞧见她就直叹气。

她这孩子死心眼儿,说是守在门口,就真的守在门口,秦禅月说了旁人不准进,她就真的不准任何一个人进去,连个椅子都不搬一个来坐,就这么死站着,看得人心焦。

秦禅月快步行过去。

她一过去,远远便瞧见柳烟黛向她走过来,一低头便俯身行礼:“见过婆母。”

秦禅月摆了摆手,一边往镇南王的厢房去,一边道:“你回你的厢房去换身衣裳——罢了,别穿你自己的衣裳,我去给你寻一套去。”

柳烟黛像是一颗长的乱七八糟的小草,要想让她长成枝丫繁茂、花苞艳丽的花,就得对她上下修剪,细心雕琢,不能放任柳烟黛自己乱七八糟的来。

柳烟黛诺诺应下,顺着长廊便回了她自己的厢房。

她从侯府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秦禅月分给她的伺候她的小丫鬟,现下到了王府中,也就这两个小丫鬟伺候她。

王府分给她的是一处客厢房,算不上极大,其内摆满了冰盆,一进来,她便叫丫鬟去备上水来沐浴,待到她洗漱出来后,正瞧见秦禅月身边的嬷嬷送来了一套衣裳。

衣裳是淡粉色的圆领裹胸款,束胸但不束腰,外衬一个嫩绿色的外衫,再配一个薄如蝉翼的绫罗丝袜,及一双珍珠履。

因着是淡粉色的衣裳,所以还配了一支嫩粉色的绣球花,此花花枝嫩绿,花瓣上还沾着一点淡淡的雨露,瞧着便知是被人精心照料的。

柳烟黛换上这套衣裳,往古镜前面一站,顿时羞红了半张脸。

这裹胸款的衣裳根本裹不住她的胸,被粉色的束胸一裹,能露出来一点深深的白沟来,偏她还白,日头一晒,明晃晃的刺着人的眼。

这,这等衣裳,怎么是为人正妻能穿的!

她羞得佝偻下胸去,又被嬷嬷摁直了肩膀,道:“世子夫人躲什么?”

这位嬷嬷姓李,以前也同是武将,但性子并不似赵嬷嬷那样凶狠,反而透着一股子爽朗劲儿,她摁着柳烟黛的肩膀,将她内扣的肩膀打开,道:“站直了,您穿这套衣裳好看。”

松了腰线,便瞧不见腰间的肉,反而能若隐若现的瞧见一点臀线,胸口又鼓,浑身白的像是瓷器,泛着泠泠的润光,关节处又泛着淡淡的粉,发间插一支绣球花,粉嫩白皙间,瞧着就像是颗水润润的蜜桃。

她生的并不纤细,反而骨肉饱满,透着点色气劲儿,这样的颜色,便不能穿的素,应当配上点俏丽的颜色,发鬓也不能绑的紧绷,要蓬松些,她脸圆,便该画上长长弯弯的新月眉,再抹上艳丽的口脂。

李嬷嬷将她妆点完了,再往镜前一推,满意的颔首道:“世子夫人像夫人。”

虽不如夫人姿色浓艳气势逼人,但却是一样的骨肉饱满,再加上柳烟黛这见人便垂眸低颌的姿态,别有一种娇羞惹怜的风姿。

柳烟黛瞧见自己这模样,总觉得她这样子与原先大不一样,瞧着太显眼了,让她有一种被众人凝视的感觉,她的唇瓣抖了又抖,半晌才挤出来一句:“不,不好看。”

“怎的不好看?”李嬷嬷挑眉道:“您且出去转一圈,好看着呢。”

大陈人素来爱柔弱,喜清雅,要美人儿静而不争,最好薄若柳枝,可看游龙倩影,所以衣裳偏纤细,又因为世家子都爱温顺的女子,所以每个人都打扮的素净清雅,要女子规矩,不能张扬,但秦禅月可不管这个,她是独一份儿的好看,什么衣裳都得随着她的心意来,她穿什么,旁人都不敢说,轮到柳烟黛这儿,也当如是。

她的儿媳妇,不是最拔尖儿出众的没关系,但不能是碌碌无为随着旁人走的,就算是不秀于林,也当有自己的风采才是。

天下女子十六七都是花骨朵儿,哪有不好看的?只是她自己觉着不好看,便叫旁人也觉得她不好看了。

但柳烟黛畏畏缩缩的性子变不了,被打扮成这样,便也不敢出去了,只留在了厢房里。

偏这时,外头来了信,说是王府外头来了侯府的小厮,是世子爷派来的,说世子爷给世子夫人带了糕点,据说世子爷还亲写了信来——之前忠义侯想另立旁人做世子爷的时候,这侯府里的人便都不唤周渊渟做世子,现在周问山废了,这群人便又唤起了世子了。

这小小一个称呼,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权势博弈,只是迟钝些的人听不出来,聪明人也从不提醒。

这镇南王府的大门由亲兵把守,不让旁人进来,小厮只能在外面将东西一并交给亲兵,亲兵再转送到柳烟黛这里。

柳烟黛听了这话,便乖乖拿了信来瞧。

这还是周渊渟第一回给她写信呢。

信封拆开,里面是云烟纸,云烟纸上写满了周渊渟的字。

周渊渟在信上先问候她在镇南王府过的如何,随后又在信上直白的道:“这几日你不在府中,府中生了不少乱子,我做了不少错事,惹了母亲,不敢来与母亲相见,你且替我去母亲那边打探打探,瞧瞧母亲可有生我的气。”

“与母亲打探时说话小心些,莫要直接问,不要被母亲察觉到是我想来问,只说是你自己关切便是。”

信上,周渊渟恨不得直接教会柳烟黛每句话都怎么问,隔着一张信纸,那些字里行间里都漫出来一种急促。

倒不是周渊渟不委婉,只是他若是委婉些,柳烟黛那颗榆木脑袋怕是看不懂,还不如直接挑明来说。

柳烟黛拿着那信上上下下瞧了一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去照着夫君的话去做。

若是以前,她自然是要处处听夫君的话的,那时候她觉得,只有她听夫君的话,夫君才会喜欢她,夫君喜欢她,她才会有孩子,有一个孩子,上敬婆母,下养小儿,做一个端庄的世子夫人,婆母才会喜欢她,但是……

但是,自从瞧了婆母下毒的手艺之后,柳烟黛惊觉这夫君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婆母似乎并不真的将“夫君”这两个字当成天来侍奉,更不在乎“儿子”的地位,在婆母眼里,没人比婆母自己更重要,背叛的夫君可以下药,不孝顺的儿子可以直接丢掉。

婆母和这天底下的女人都不太一样,柳烟黛想,在婆母这里,她学了那么多年的男尊女卑可能都是错的,婆母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所以她讨好周渊渟没什么用,还不如直接讨好婆母。

去掉一个没用的夫君,没有中间人赚差价,她直接抱上最粗的腿!

那这封信——

柳烟黛揪着下颌上的肉肉想了一会儿,拿着信,雄赳赳的就去寻了婆母。

耍心眼的事儿烟黛不懂,但烟黛会告状!她要将这封信去递给婆母!不管周渊渟想做什么坏事,只要这封信到了婆母手里,婆母都会看出来的!

柳烟黛骄傲的抬起了下颌。

她有一种“帮上婆母忙”了的感觉,一时间兴奋极了,急匆匆的出了门。

柳烟黛从厢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太子陈锋也来了镇南王府。

前些日子,镇南王负伤归来的消息震惊了半个朝堂,不过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镇南王是怎么伤的,只有其中几个人清楚。

比如太子。

镇南王负伤的事已经涉及到了一场政斗,而太子,就是这场政斗的一方博弈者。

镇南王是太子的党羽,先后当年与秦家有姻亲,换句话说,秦家是当年先后的党羽,所以后来镇南王会选择辅佐太子,二皇子想要抢太子的位置,就要先弄死镇南王,所以二皇子借细作的手暗害镇南王,镇南王负伤后,抓到了人证,还拿了物证,一路送回了长安。

现下,太子正将这些证据一一呈现给老皇帝永昌帝,逼着永昌帝处置二皇子。

永昌帝一向不爱太子——太子为先皇后所出,先皇后临死前与老皇帝闹得几乎是此生不复相见,连带着永昌帝便也厌恶了太子,转而爱上了贵妃。

贵妃偏又生了个天资不弱于太子的二皇子,所以永昌帝更爱二皇子,因为偏爱,永昌帝也想将皇位传给二皇子,上有皇帝偏心,后有宠妃坐镇,这才是二皇子敢对太子党羽下手的缘由。

现下,永昌帝舍不得处置二皇子,朝堂正僵持着。

这寂静的朝堂之中无声地刮起了一场风暴,处于其中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说,置身事外的人也看不懂这风暴里的一切,还在笑呵呵的赏着夏雨饮着酒,浑然不知道一把大刀已经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至于什么时候落下来,又落到谁的脑袋上,那就各凭手段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这皇宫里的争斗与忠义侯府的争斗没什么不同,皇宫里的人想要争的是皇位,忠义侯府的人想要争的是世子位,都是奔着自己能碰到的、最高的位置而去的,只不过前者失败了,全族必死无疑罢了。

太子这趟来镇南王府,就是为了与镇南王说些朝政——前些时日,他已经偷偷见过镇南王了。

镇南王对外称昏迷,是为了让众人以为他重伤不治,以此来逼迫永昌帝,但他本人实则醒着,私下里镇南王在政斗上给了他不少建议,所以他总来取经。

但是,遇见两个人的话,他就不能进去了。

一是柳烟黛,二是秦禅月,前者是后者的耳目,后者却是镇南王的心肉。

这两个人都不知道镇南王还在假做昏迷,旁人也不能将她们俩堵在王府之外,所以做戏做全套,她们把守着门,就算是太子来了,也得想办法翻个窗绕个道。

今日太子远远行来,瞧见绿荫廊檐处有一道粉色影子行走来的时候,下意识的瞟了一下。

当时太子正在拐角处,借由一道廊柱挡住了身子,对方没瞧见他,依旧在欢快的蹦过来。

当时整个长廊都被绿荫覆盖住,一阵凉爽之意蔓延,快步行走在其中的姑娘浑然没察觉不远处有人,珍珠履在长廊中快步行进,那饱满的胸口便也随之一上一下,太子一眼望过去,顿觉被刺了一瞬的眼。

大陈人爱竹,女子多清瘦,如鹤般飘逸有力,以掌中起舞闻名,但柳烟黛不同,她满身软肉,略显笨拙,跑起来不让人觉得优雅,反而让人觉得——美味。

像是一道被摆在盘子上的丰腴白膏,一口下去,甜香顺滑,筋肉弹食,肥美的气息勾的人舌尖都溢出涎津来。

烟黛烟黛,当真是如美色如黛,直袭人眼。

一见到她的脸,太子便想到了之前他侧耳路过时听见的柳烟黛的话。

“婆母对我很好,给我找了八个男人呢!”

八个——

大陈中虽然是男尊女卑,但女人的地位一旦足够高,也难免会滋生出一些恶习来,比如“豢养外室”,秦禅月武将之家,自幼便是个拘不住的嚣张性子,背地里养几个男人也有可能。

但是婆母给自己的儿媳养男人,实在是太出格了些,而这个世子夫人竟然也敢去收用,实在是——

各个词汇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太子的脑袋里最终冒出来四个字:淫乱至极。

而祸水对此一无所知,她正想到一会儿去跟婆母告状的事儿,越想越高兴。

以前周渊渟看不上她,处处说她不好,欺负她,她虽然不敢反抗,但是心底里也记着呢,现在好啦,周渊渟要来求她了,她不仅不帮,还要跟婆母告状!

婆母肯定会收拾他的!

一想到此,那张圆嘟嘟的小脸上昂起了一脸灿烂的笑。

她鲜少这样高兴,又四下无人,所以露出了一点寻常时候都瞧不见的快乐模样,蹦蹦跶跶的往前跑。

太子的步伐便莫名的顿了一瞬。

而此时,柳烟黛已经跑到了廊柱旁边,正转身绕过廊柱。

她一贯迟钝,冒失,不灵光,耳不聪眼不明,转角的时候自然也就没瞧见廊檐后面站着的人影,一头便撞了上去。

太子比她高出一头来,肩背宽阔,胸膛高壮,她一头撞上去,跟撞在一堵墙上一样。

站在她面前的太子当然可以躲开,他是习武之人,步伐稳健有力,就算是走在山崖上也不会摔倒,更何况冲过来的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的足下像是生了根,竟是没有挪开,眼睁睁的瞧见她撞了上来。

她身上的肉很软,不似习武之人一样坚硬,一撞上他,她周身的肉都颤了一瞬,白嫩嫩的、圆滚滚的羊脂玉上荡起了一层水波。

太子的目光都为之一烫。

下一刻,那跑来的世子夫人“哎呦”一声便往后摔去。

太子的手颤了颤,在扶与不扶之间有了一丝丝的迟疑,但最终,他那只手还是伸出去,一把将她捞到了怀中。

入手的一刹那,他想,果然很软。

柳烟黛腰间并不纤细,反而肉肉的,手臂一揽,像是要陷入到她的肉里面去一般,入手一抓,都是软乎乎的触感,除了软,还有些凉,不知是不是女子体温偏低的缘故,摸上去很像是一块低温的玉。

她是软的,但太子却是硬的,他周身都是肌肉都坚硬极了,且,男子身上血气滚热,一靠近,就像是一块烧红了的铁,他的铁掌攥在她的腰上,一只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腰肉!

柳烟黛何曾被男人这样碰过?她嫁给周渊渟之后,周渊渟都不曾碰过她,婆母给她的八个男人她看都不敢看一眼,而现在,她与一个男人紧紧贴着,他的手还这般掐着她的腰!

柳烟黛的面瞬间涨烧,一张白嫩嫩的面烧成潮润的粉色,她惊叫一声,忙伸手推开此人,随后踉跄着退开两步,脑袋都不敢抬起来,只低着头匆忙行了个礼,道:“小女子失仪。”

讲完这一句话,她还是不敢抬头——她也不认得太子的脸,只能盯着对方的足靴,惶惶的站着。

太子的足靴上绣金龙,这可不是寻常人能穿戴的东西,就连镇南王的资格都不够,她定是冲撞到不一般的人了!

站在她对面的太子慢慢收回手,冷着眉眼看她。

她那张脸上倒是写满了慌乱,站在他面前行礼,虽然不曾抬头,但俯身行礼时,不知是有意无意,那柔软的身姿拧成了一个格外引人的曲线,明晃晃的落到他眼前来。

都养过八个外室,现下竟然还做出如此模样,面上赔着礼,身子反倒格外诚恳,恨不得将那点姿色都塞到他的眼眸里去,真是……不老实。

太子殿下的眉头紧紧拧起来,审视一般看过她的面,冷声道:“无碍,下去吧。”

柳烟黛依旧脑袋都不抬,低着头一路又走回去了——她生怕跟对方说一句话,都不敢越过这个人去继续找婆母,而是选择了背对着他离开,准备缩回到她的厢房里。

她转身的时候,恨不得直接跑起来离开此处,但是又不敢跑,怕失仪,所以只能用小碎步尽快倒腾。

太子抬眼一望,便瞧见她的腰臀扭来扭去,足腕间的裙摆一荡又一荡,像是某种邀约。

而就在太子凝望她的时候,那人竟恰好回过头来,含羞带怯的扫了太子一眼,风情摇曳,一眼看去便知,这女人心怀不正,碰见个男人便开始卖弄姿色!

太子眉头蹙的更紧,心想,听闻这忠义侯府的世子夫人是从遥远的南疆战事之地带回来的,蛮夷之人,果真毫无规矩。

随后,他冷冷收回目光,转而环顾了一圈四周,便走向了客厢房。

他得等着秦禅月走了,再想办法绕开柳烟黛,进入镇南王的厢房间。

——

而此时,秦禅月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来了镇南王的厢房之后,如往常一般行向床榻,去瞧床榻上的镇南王。

镇南王还昏睡着。

掀开墨绿色的丝绸被褥,其下便是古铜色的健壮身子,高大的镇南王躺在床榻上,闭着眼,似是陷入了一场深深的梦境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秦禅月一瞧见他,心头就一阵阵发软,想起上辈子的事来,越发觉得愧对这个养兄,她缓慢地坐在床榻边缘上,低着头去看养兄的伤。

养兄的伤在胸膛间,这几日间已经好了大半,较之寻常人好得更快——这是秦家军的特征。

秦家军吃过药效猛烈的毒药,这种毒药类似于有毒的仙丹,抗不过去就死了,扛过去了体质便会发生变化,比寻常人力气更大,不畏蛊毒,重伤之后也能快速恢复,常人一刀捅下去就会死,秦家军的人可以抗十来刀。

据说,曾经有秦家军的人吃了药,扛过去之后竟是凭空拔长了两寸之高呢。

秦禅月瞧见胸膛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便伸出手轻轻地上去摸了摸。

柔嫩纤细的脂肤擦过粗糙的血痂,带来一种奇异的痒意,使躺在床榻间的楚珩身体有片刻的紧绷。

厢房内摆着冰缸,门窗都掩着,不让冷气飘出去。

门窗一关,暑气与夏躁声便都被阻拦到了外头,这厢房之中便显得十分寂静,只有秦禅月坐在榻旁边的声音。

她细细的查过他的身子,偶尔还会伸手摸一摸伤口附近,碰见陈年老疤,还会轻轻地叹一口气。

柔软的绸缎轻轻动一下,他的心就也跟着动一下,她身上的那样轻那样柔的气息弥漫开来,落到他的身上,引来他一阵颤栗,他强大的、坚硬的身体突然间变成了一滩软泥,任由秦禅月来如何摆弄,他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瘫软着,由着她来。

他是那样的爱着她,如果她愿意剥开他这一层盔甲,就能看到他为她澎湃的心脏,他因为她的每一次靠近而雀跃,就连呼吸都不争气的更快上两分。

但秦禅月丝毫没有发现。

她照常检查过楚珩的身子后,发觉伤势都快好了,可这人还不醒。

她将柔软的蚕丝被重新给楚珩盖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被,想,上天怜她,叫她莫名其妙的重活了一世,也望她的大兄能安然醒来。

待到查过伤势,她便叫外头的人拿了肉粥过来,她要亲自喂楚珩食水。

楚珩昏迷,不能主动进食,只能以直通喉管的食勺喂一些软烂的肉粥,吃定然也是吃不了多少,不过几口便够了。

用过食水,便没什么可做的了,养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她就只能这么干巴巴的守着。

秦禅月百无聊赖,便去叫人寻来些供人消遣的话本和点心,往矮榻上一摆,她挑两个顺眼的软枕来倚上去,靠着矮塌看看话本打发时间。

她就这样守着养兄,等养兄醒来了,她也能第一个知道。

——

厢房里的冰气十足,沁到人身上十分舒服,秦禅月脱了珍珠履,舒展身子,半斜倚靠在矮榻上瞧话本,瞧着瞧着,人便渐渐有了几分睡意。

那时候正是午后时候。

门窗虽然关着,但依旧有淡淡的一层日光从窗外落进来,将房内的一切照的分毫毕现。

镇南王向来简朴,这屋子里都没有多余的装饰,进门正对大床,临窗摆着一个矮榻,矮榻对面贴墙放着一个办公用的书案,连个屏风都没有,一眼看去毫无装饰,更别提什么香炉高脚架波斯地毯了。

这屋子里唯一算的上奢华的,只有矮榻上的夫人。

夫人今日穿了一身明蓝色的衣裙,裙摆潋滟的垂在矮榻上,四周的一切都显得黯淡,唯有她明媚浓艳,淡淡的光华落到她的身上,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她一动,裙摆上的褶皱便如水光一样活了起来,当她微微昂起头时,光影在她的面上雀跃,像是一场会动的画,岁月勾勒的每一笔,都有神的偏爱。

当她静默时,那艳丽中便又生出淡淡的静美,像是成了精的花妖,将艳丽与天真杂糅在一张脸上,凶狠起来也那样可爱,让人挪不开目光。

花妖并不爱读书,翻过手中的书页,不过两页,便晃了晃脑袋,渐渐便倒在了榻上。

四周太静了,没有任何声响,那纤细的指甲轻轻一松,手中的话本子便“啪嗒”一声从她的手中滑落,跌到了地上去。

随着“啪嗒”一声响,床榻间的男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时,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响起,他慢慢坐起身来,目光便落向了矮榻上躺着的秦禅月的身上。

秦禅月睡得毫不设防,在矮榻上随心所欲的滚,那乌黑的鬓发早都散开,发鬓间插着的蓝色绣球花一半淹没在流水一样的墨发中,只隐隐绰绰的露出几朵花瓣,正映在她的脸蛋旁。

她睡得熟极了,淡淡的阳光落到她的面上,使她看起来像是发着光的,高大挺拔的镇南王站在她的面前,竟挪不开目光,生怕看一眼,她便突然消失了。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近的看过她了。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她不与他吵闹,不嫌他烦人,就躺在这里静静地守着他,他的记忆突然间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幼时,也曾有过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午后。

在很久之前,秦家人还不曾都战死在沙场上的时候,楚珩被秦府收养,养在秦府中。

那时候秦禅月还小,因为在府中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玩儿,就会跑过来找他这个哥哥,兴许是因为他是新来的,她对他还有点兴趣。

他那时候刚失去所有亲人——他的父亲是秦家军,母亲死于战乱,几乎与柳烟黛相差无几。

战乱之下,这样的孩童很多,秦将军都会在军中收留,将他们养大,男的养大了去当兵,女的养大了给她们一块地安置,总之不能叫他们没有依靠,因他是亲兵之子,他父又替秦将军以命相抵,所以他才被秦将军亲自收留,定为养子。

那时候的他刚受重创,尚还不能接受亲人离去的悲痛,故而沉默寡言,每日浑浑噩噩,不与人言谈,只一日又一日的坐在屋中看兵书。

他身上背着与南疆的仇,所以他汲取着每一丝力量,迫不及待的想让他自己成长,想去进入秦家军,想去砍下南疆人的头颅。

他亲人的离去带走了他的魂魄,只剩下仇恨撑着他空洞洞的皮囊,脚下是由恨意堆积出来的,腥臭的淤泥,淹没着他。

他就像是一颗早已经死去多年的木,留在沼泽里,树芯早已经被虫子蛀空,从外面看还立着,外人以为他明年春天还会发芽,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里到外都死了。

那时候,偌大的秦府有很多人,很多事,没什么人来顾得上他,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行,大多数人都习惯了他的沉默少言,他也静默的死着,从不曾去与外界开口。

在他死着的时候,只有秦禅月会来找他。

她吵吵嚷嚷,要跟每一个人说上很多话,他不擅长应对比他小很多的小姑娘,所以多数依旧是坐在案后看书,秦禅月最开始见他还有些拘谨,后来渐渐便压不住性子,总与他说话。

他是个闷葫芦,不说话,但也不影响她,她很能说,常常是他跪在案后读书,她躺在矮榻上说话,她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儿说,说谁家的公子哥儿骑马被马踢了,谁家的嫡女与次女争头花没争过,谁家的庶子读书好,日后说不准能做官,还说谁家与谁家定了亲。

说到“定亲”的时候,那年岁还小的姑娘面上浮起几丝红晕,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呢喃着说:“我要找一个全长安最好的男子。”

那时候还是少年的楚珩跪坐在案后,单薄的脊背紧紧地挺着,手里捧着书,还是不说话,只是却在心里想,全长安最好的男子是什么样呢?

是文能提笔上官场,还是武能拿枪下南疆?是应该长一张水月观音的脸,还是应该会笔墨丹青?

这世间的男子千千万,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

他不知道,所以他等着秦禅月来说,可偏生,秦禅月那头没了声息。

他按捺不住,只觉得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心口有一股奇怪的痒意在蔓延,手指摩擦着手中的书页,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她,只死死的盯着自己面前的书。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了口,问:“是什么样的男子?”

厢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秦禅月没有说话,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的跳着,撞着,像是要将他的胸膛撞开,跳到秦禅月的身上,问一问她:“是什么样的男子?”

她太久没说话,楚珩终于转过头来看她。

那时候,他好怕看到一双清冽的、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他期待看到她,又不敢看到她。

而她也并没有看他,那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倒在矮榻上便睡着了,如现在一样四仰八叉的拧着身子趴在矮榻上,窗外的光落到她的身上,将她的眉眼照的那样明媚。

他站在矮榻前看着她,就觉得他这颗死掉的树又活过来了。

他人还深陷在沼泽里,但枝丫却沐浴到了她的光芒,那些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咬着牙,硬生生一路走到了现在,从秦家一个默默无闻的养子,一路走到大权在握的镇南王。

他跨过坚硬的土地,走过深不见底的沼泽,长安的薄雪模糊了他的眉眼,丰沛的雨风淹没了他的足靴,当敌人的利刃划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回头看,就看到了长安明亮的花灯和她的眼睛。

停步回望,初心不改。

面前横卧的夫人与记忆之中那个唇红齿白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叠加在一起,让他突兀的想起了那一年问她的、但她根本没听见的话。

秦禅月,全长安最好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呢?

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在这一刻重新翻涌上来,连同压抑了多年的欲念一起,在这寂静的夏日之间喧嚣而起,不由分说的,全都扑向了矮榻上的秦禅月。

秦禅月还陷在沉沉的梦境中,并不知道她的养兄已经从床榻间走来,行到了她的榻前。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只手缓缓伸过去,伸过去,似是想轻轻的拂一拂她的发,摸一摸她白嫩的脸蛋,问一问她,为何不能是我呢?

因我粗鄙吗?

因我少言吗?

他不知道。

他那只手颤颤的接近她,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那躺在矮榻上的夫人突然动了动脸颊。

她要醒了。

楚珩的手竟是一颤,那张硬朗坚毅的面上隐隐浮现出几分慌乱来,方才的那点贪欲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龟缩回心底下,半点不敢冒出来,他人也随之退了又退,一路退回到床榻间,悄无声息的躺下了。

矮榻上的秦禅月则混沌的睁开眼。

她醒来时,脑子不大清醒,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未时和熙的阳光透过纱窗晒在她的脸上,在她的面上刻下了窗户形状的花影,浑身都被晒得暖洋洋的,她偏过头,就能看到养兄躺在榻上的身影。

这样好的日头,让她突然记起当年未嫁时。

她未嫁时,是整个长安最风光的姑娘,父母疼爱,家世显赫,纵然是见了当年长公主也从不虚上半分。

关于过去的回忆在脑海中飞快闪过,随后又被秦禅月摁下去——她的成长伴随着很多伤痕,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不愿多想,只迅速将记忆拉回到很多年以后。

很多年以后——

她慢慢坐起来,想,很多年以后是什么样呢?养兄成了镇南王,接替父亲继续镇守南疆,她嫁给了一个温润守礼的夫君,生了一双儿子,再后来,大儿子也成了婚。

然后嘛——

秦禅月捏了捏眉心,心想,然后,这帮贱人一个都别想活!她秦禅月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她慢腾腾的从矮榻上行下来,白嫩的足腕踩上了珍珠履,站起身来,准备回侯府内瞧上一瞧。

凭她对她那两个儿子的了解,几乎能猜想到,府内定是出了事儿了。

临走之前,秦禅月又去床榻前瞧了一眼养兄。

养兄还安安静静的躺在榻间,与她睡着之前别无二致,她撩开被子细细的瞧着养兄的身子,又上手去摸了摸伤口上的血痂。

养兄身上好烫,伤疤几乎都快要愈合了,凭着养兄的身子,要不了一两日,便可好全了,若是大兄还不醒来,她就去寻一点方士道长和尚来,瞧瞧有没有用。

她上辈子其实不信鬼神,若是这世间真有鬼神,她们几万秦家军那么深的执念,早都该成圣了,到了阴曹地府也得是一行大军,可是她从没见过,那便该是没有。

但自从重生一世之后,她是不信也得信了,不仅花了大笔钱财去捐香火,甚至还打算去山里面潜心静修——若非是这满府的乱事儿没弄完,她早便过去磕两个头了。

她思索这些的时候,手指无意识的在大兄的胸膛上绕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大兄的身子似是微微紧绷了些。

秦禅月狐疑的低下头来看。

大兄还是如往常一般躺着,古铜色的肌肤上遍布疤痕,伸手摸上去又十分粗糙,她摸了摸,觉得应该是错觉。

大兄还昏睡着,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摸过后,秦禅月将被褥重新盖好,最后从厢房中离开。

她离开时,也未曾派人去叫柳烟黛,只留下了她的心腹李嬷嬷,跟柳烟黛一起在王府中待着,好看守柳烟黛。

不然秦禅月实在是放心不下——养兄虽然贵为镇南王,在军事方面强横,但到了教养孩子这一块实在是没什么天赋,男孩儿便罢了,丢到军里一样管,军队是个天然的磨砺场,不管什么样的男孩,只要丢进去了,都能修剪出差不多的形状来,再丢出来,穿上铠甲,军令震慑,便是个人了,但女儿却是养不好的,瞧瞧柳烟黛被他养成了什么样的性子!

秦禅月看的犯愁,只能留下个人来日日陪着柳烟黛,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被人欺负了去。

秦禅月走的时候心里还揣着一肚子坏水儿,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浑然没瞧见在她走之后,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他定定地望着秦禅月离去之后,空荡荡的窗边矮榻,像是用眼眸在描摹她离去之前的身影。

半晌过后,他慢慢的闭上了眼。

有她在的时候,整个厢房都是满的,但她走了,这厢房就空了,让人留在这里只觉得无趣,压抑,好似全天底下的东西都变得没滋味儿了。

但还好,他擅长忍耐这种无趣。

——

秦禅月从镇南王府离开后,坐着马车回了忠义侯府。

她前脚到了忠义侯府下了马车,行进门槛不过百步,便瞧见赵嬷嬷喜气洋洋的来,搀着她往回走,喜气洋洋的说了一件大好事儿:“夫人,侯爷今儿叫了大夫,查了身子,说是身子大好了,现下正回了赏月园,在您院儿里歇着,等着您回去呢,想来是这几日没与夫人亲近,心里想着夫人呢。”

“噢,对了!”赵嬷嬷想了想,又道:“秋风堂那对母子最近闹得厉害,侯爷都懒得看了呢,估摸着也是嫌他们烦啦!”

赵嬷嬷是真觉得这是好事儿。

侯爷病好了,不会死了,这是其一,以后他们侯府还有男人撑着台柱子呢,走出去也被人高看一眼。

侯爷不喜那对母子了,更是好事,好与他们夫人和和美美!此不是大喜嘛!

瞧瞧,夫人这段时日做的端正,谁看了不夸一句贤惠?侯爷最终还是回心转意啦,这世间的女人求的,不就是个和睦嘛!

思索间,赵嬷嬷一边扶着秦禅月的手臂,一边笑眯眯的说道:“待到日后世子即位,若是夫人还瞧不惯那一对母子,寻个由头打发出去便是啦,日后这侯府后院啊,还是夫人说了算。”

秦禅月在一旁走着,神色淡淡的听着。

她听不惯赵嬷嬷这话,但是却知道,赵嬷嬷并非是特意给她添堵,只是赵嬷嬷也跟柳烟黛一样,学了些这样的规矩,深深地烙印在骨头里,洗不干净罢了,在大陈,向来都是夫为妻纲,夫君一句话,便能要妻子半条命,伺候夫君,打理府务,是妻子的本分。

这些话,秦禅月听了都恶心。

她一辈子爱洁,傲气,绝不肯去吃什么夹生饭,如果她碰不到一辈子只要她一个的男人,她宁可不成婚,在她眼里,周子恒已经是个脚底流脓口里生疮的死人了,她看一眼都觉得反胃,更不可能再去与周子恒亲亲蜜蜜的倒在一张床上。

像是秦禅月这般不妥协,傲的没边儿,非要压在男人脑袋上的女人实在是少,且,这世间也薄待女子,分明当初他们在一起前立过山盟海誓,绝不背弃,但是忠义侯叛誓,世间人都不觉得如何,反而认为她揪着个誓言当真很胡闹,就算是忠义侯做过多少对不起她的事儿,现在只要忠义侯肯回过头来找她,旁人便觉得“迷途知返,甚是难得”。

男人,特别是有权有势有地位的男人,不管做了多少错事,只要肯回头,肯认错,像模像样的求个绕,这就算是“好男人”了,毕竟谁家的爷们不犯个错呢?这不比那些流连花丛,泡在青楼楚馆、在赌坊大杀四方的男人强?

而女人呢,生来就得听这个的,听那个的,婆母磋磨要受着,丈夫纳妾要点头,府里的事物都要操心,不然就是不恭不敬,所以就算她是大将军的女儿,就算她养兄是镇南王,就算是她是被愧对的那个,她也依旧被困在这个框架里,不能对忠义侯露出什么厌恶神色来,最起码,现在不能,再恶心,她都得忍一忍。

她要忍到这群人自相残杀,她来坐收渔翁之利。

想起来方姨娘这几日的悲痛,秦禅月想,这一天应该不远了。

而赵嬷嬷并不知道她还在想什么,还在与她说忠义侯。

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只平淡道:“这几日镇南王病重,我需去佛塔为镇南王祈福,怕是不能侍奉,等过几日,侯爷身子好了我再过去吧。”

赵嬷嬷只能点头应是,而秦禅月连赏月园都不回了,直接往佛塔而去,期间问道:“府内还有什么旁的事?”

她往佛塔的方向行去时,一旁的赵嬷嬷便换了个话题,继续禀报了府内今日生的事。

“今日夫人走了,二少爷回去向一些小厮们打探了些事情,便问到了昨日前厅之事之前的[那件事]上。”

当时他们正行在一处宝瓶门碎石路附近,不远处是葳蕤草木,花木摇曳间,赵嬷嬷的声量放低了些:“因得知了[那件事],二公子便去世子的书海院中,将世子暴打一顿,随后离去了,也不知道是去了何处,世子也不曾闹大,只吃了这个暗亏。”

秦禅月听了这来龙去脉,讥诮的扯了扯嘴角。

还能是去何处呢?周驰野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白玉凝,肯定是去找白玉凝了。

而周渊渟自知理亏,不会闹出来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佛塔前。

佛塔极高,共有三层楼,其外飞檐龙爪,其内沿着墙壁凿出来一个个椭圆形空处,里面摆放上各种佛像,进入到佛塔内部后,最里面供着秦禅月历代长辈的牌位,这里的人都是秦禅月的先祖,放在大陈,每一个都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他们死在沙场上,戾气太重,不得往生,要日日供奉才是。

以往秦禅月每个月都会过来住上几日,所以这佛塔旁的客厢房中有一间专门是她的,每日都有人打扫,进去便可以住。

佛塔常年烧着香,香火鼎盛之处,飘着一股独属于寺庙的檀香气息,落到人身上,能带来一股静心的禅意。

秦禅月行进厢房中休憩下的消息传到赏月园时,忠义侯周子恒正在凉亭中作画。

他这些时候身子越来越好,瞧着已经与常人无异,现在出来转转也不错。

他本是在凉亭这里等秦禅月的,结果等着等着,秦禅月去祈福,不过来了,周子恒一时失落,竟打算起身,也去一趟佛塔,跟着去祈福。

他好似已经许久没跟秦禅月说过话了。

可是就在周子恒离开赏月园的时候,偏又遇到了方姨娘。

方姨娘发鬓乱糟糟的,穿的衣服上还沾着尘土,看样子像是在灶台里打过滚儿似得,现在正恍恍惚惚的在石子路上,身后跟着丫鬟一路伺候他。

她这几日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日纠缠着周子恒说什么“我们儿子是被害的”,周子恒听了都厌恶十分,远远见了她,便问一旁的丫鬟:“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丫鬟便道:“回侯爷的话,方姨娘从乡下郎中手里买来的偏方,说是要挖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花泥土来煎药,方姨娘这是亲自给三少爷煎药呢。”

周子恒顿觉丢脸十分。

周问山腰伤了之后,他遍寻名医来,都不曾治好,那就是真的治不好了,可方青青却死活不信,一遍遍的搞这种丑事!

他顿时连走过去的心情都没有了,因为方青青见了他,一定会扑上前来说个没完,他烦,不愿意再听那一声声嘶吼的话,所以直接折返回了赏月园。

因着半路折返,他也没有心情再去寻秦禅月,而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厢房中饮酒。

当时已是申时末,酉时初,天边挂了一点淡淡的彩霞,周子恒因为心里不爽饮了些酒,渐渐便有了醉意。

期间,有一伺候的丫鬟来上酒,行动间不知是有意无意,竟是手腕一颤,将酒水撒在了周子恒的衣袍上。

周子恒拧眉呵斥,便见那丫鬟跪下来,昂起脸,露出一张娇俏可爱的圆面来,一边跪下磕头,一边有意无意的往周子恒的膝前来蹭,软着嗓音说道:“奴婢知错,求侯爷莫要责罚。”

她的下颌已经蹭到了周子恒的膝盖上,柔软的面颊带来温热的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衣,落到了周子恒的身上。

周子恒眯着眼睛看着她,一眼便瞧出了她的打算来。

这小丫鬟是想攀上他。

侯府的丫鬟可不少,个个儿都是十五六岁鲜嫩的丫鬟,她们多是贫苦人家所出,自幼卖身给侯府,每个月拿月钱,待到年岁大了,可以求主人给放奴契,出去嫁人,也可以干脆便嫁了府内的管家,继续留下来做奶娘,做嬷嬷——一般人家的主子都不会死扣着一个丫鬟的契不放。

当然,若是主子愿意,随时也可以收了她们做姨娘。

她们本就是卖身进来的奴才,能做高门大户的姨娘也是造化,以后就是主子,若是能生个孩儿,那后半生都风光了。

只是这种事儿以前秦禅月看的很紧,这群小丫鬟们都怕被秦禅月打死,所以谁都没敢上前,但是这段时间,秦禅月根本不管这些事,且方姨娘都进了门,这些丫鬟们便又生了心思,期期艾艾的把自己送到了周子恒的膝前。

这要是以前,周子恒肯定一脚就踢开了,他怕惹秦禅月生气,但是这段时间,秦禅月对他纵容了许多,叫他的胆子也跟着越来越大。

人的胃口是不会变小的,只要有一次纵容,下一次就一定要更多。

就像是开过荤的畜生,就算是面上照样吃素,背地里也要偷腥。

他既然能有一个方姨娘,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呢?秦禅月是好,但是这个丫鬟瞧着更年轻,更水润。

所以他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那丫鬟,瞧着那丫鬟越爬越高,最后蹭到了他的腰间。

桌案上的酒壶摇摇晃晃,最终“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厢房外的人听不到这点细微的动静,而厢房内正逢初春。

当夜,春色正浓。

——

这一夜,似乎是个平常的夏夜。

周驰野外出去找白玉凝一夜未归,周渊渟还躺在床上养伤,柳烟黛在镇南王府睡得呼呼的,秦禅月在侯府佛塔下为养兄祈福,镇南王私下里与太子见了一面,共同商议之后的事情该如何做。

明月高悬夜空,静静地瞧着每一个人的篇章。

故事中的每一笔,都是由人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偌大的长安,便是一个巨大的话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主角。

——

次日,清晨。

侯爷幸了一个小丫鬟的事借着早上送水的丫鬟的嘴传遍了整个侯府。

这个消息先是传到了佛塔,送到了秦禅月的耳朵里,而这位夫人只是顿了顿用膳的手,随后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竟是没有丝毫动怒。

再往后,这消息传到了秋风堂,落到了方姨娘的院儿里去。

那时候方姨娘正在给自己的儿子喂药,听见这消息的时候,恍惚了一瞬,竟是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呢?”她看着来报信的小丫鬟,一张枯黄的面上挤出来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声线嘶哑的笑着,说:“怎么可能呢?我们的儿子还在病重,他怎么能找别的女人呢?定是你听错了,他最爱我了,他说过,只爱我的!”

小丫鬟讷讷不能言。

而方姨娘已经拨开了小丫鬟,跌跌撞撞跑向了赏月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