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狗血宅斗撕逼大戏之你爱我我爱你侯府家门甜……

酉时末, 一辆奢华的四驾马车行在路间,马车高大,几乎有常人的半个厢房一般大, 马车门也不是简单的车帘, 而是两扇外推的木门, 其上半部分雕了牡丹花枝,空处以薄纱覆盖,远远一望,四马并架, 十分招摇,马车的车顶上雕刻飞檐,飞檐上蹲脊兽, 下挂玉铃,风一吹, 玉铃便叮叮当当的晃。

车轮轱辘轱辘, 正碾过坊间齐整的青石板, 空留一巷整齐的余韵声。

夏日酉时, 天边红霞欲燃,云间落日熔金。

忠义侯府的马车摇摇晃晃, 压着挥洒在青石板间的赤金色的粘稠日光,缓缓停到了侯府正门口。

门口早便立着了一个穿着褐色铜钱纹对交领长裙的老嬷嬷,正是秦禅月的心腹赵嬷嬷。

赵嬷嬷见马车来了,连忙上前两步去迎。

马车刚一停下,马车夫便利落的从马车上跳下来, 拿出脚凳来摆好,一旁的丫鬟飞快爬上马车,推开了马车的车门。

车门开了片刻后, 马车缓缓走出来了一道高挑丰腴的身影,正是忠义侯夫人,秦禅月。

秦夫人今日穿了一身山青翠色的对交领长裙,这颜色艳而浓,像是一块翡翠,头顶上带着金钗首饰,雍容华贵,举止端庄。

她自马车上下来,一张桃花尖俏般的面上瞧不出来什么不安悲怆的神色,只神色淡淡的往府内走。

赵嬷嬷抬手去扶秦禅月的手臂,两人自侯府门前行进,绕过照壁,行过莲花湖上面的长廊的时候,赵嬷嬷便低声与秦禅月说方才秦禅月不在府内的时候,府内发生了什么。

“方姨娘与周问山那边,似是已经发现了大少爷的所作所为,带着侯爷便去质问了,侯爷本是不信的,但架不住方姨娘撒泼打滚,便随着方姨娘而一道去了。”

“这一去,正好瞧见——”恰逢一阵风来,吹着长廊外的莲花摇晃,赵嬷嬷瞪了一眼后面的丫鬟,等后面的丫鬟退后了些,便用更低的语气轻声道:“正好瞧见大少爷与白姑娘行苟且之事。”

秦禅月黛眉微挑,语句中带着几分讥诮:“他们如何苟且到一起去的?”

她傲了一辈子,最恨与旁人争同一个男人,若她早几年知道忠义侯干的这种蠢事儿,忠义侯现在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因此,她实在是无法想象,她那两个优秀了一辈子儿子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知道白玉凝与旁人有染,还要上赶着去犯贱。

一旁的赵嬷嬷便低声道:“老奴那时候并不在,所以不曾亲眼所见,但是听说,好似是大少爷强迫白姑娘,白姑娘不从,还被抽打了几个耳光,形容颇为凄惨。”

“后来,侯爷与方姨娘一进门来,便来质问大少爷,大少爷自然不认,但白姑娘得了空,便扑上前去,说她有大少爷陷害三少爷的证据。”

说到此处时,赵嬷嬷的面上闪过几分心疼,她道:“夫人,您回来的正好,现下侯爷将人都拘到了前厅去,正要审问呢,您这一趟回来,正好为大少爷撑腰,咱们大少爷对白姑娘只是一时糊涂,情有可原,但谋杀亲弟弟这种事儿却是绝不可能的,定是那白姑娘与方姨娘一道儿胡说八道的!”

赵嬷嬷一直留在府内处理府内的事情,并不曾知晓周渊渟在外面做的事,她是真的以为周渊渟是被陷害的。

虽然周渊渟做了很多错事……但是那也是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啊,那是夫人的血脉,孩子做错事,大人可不能跟孩子置气,该保护的时候还是要保护一下,他们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周渊渟就这么被人冤枉死呢?

毕竟,那是从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赵嬷嬷也将他当成了半个亲儿子来看待。

说话间,赵嬷嬷语句中也带了几分规劝:“夫人……世子爷还小,以后都会改的,只要您退上一步,以后世子爷定然处处以您为尊,咱们母子和睦,再将那个白姑娘打发出去,岂不是好事?”

当时她们正行下长廊,艳丽的织锦裙摆擦过木质台阶,绕过一道红墙翠瓦,入目便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正是前厅大院,赵嬷嬷的声音飘满了临近前院的路上。

侯府待客的前厅大院极宽阔,地面铺着汉白玉,前厅说是“厅”,但规格上与殿没什么区别,厅脊上蹲着琉璃兽,行近厅前时,头顶上的夕阳落晒在脊兽上,将脊兽晒出七彩的色调,这是独属于夏日傍晚的颜色。

就在这潋潋夏色中,秦禅月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

她知道,赵嬷嬷也犯了跟她上辈子一样的错误。

为人母就是如此,哪怕孩子都已经烂到没救了,她们也忍不住伸出手去捞一捞,孩子实在是上不来,她们甚至愿意自己躺下来,让孩子踩着她们的身子爬出去。

人啊,可以不信任何人,但一定信自己的孩子,他们不跌落一次谷底,就不肯信自己的孩子真的会抛下自己。

所以她也不曾去跟赵嬷嬷说什么刺耳的、难听的话,只轻声道:“是,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我这就去救他。”

她只需要将周渊渟的假面揭穿,给这世上的所有人看,他们便会对他失望,然后不再给他任何的爱意。

说话间,她们已经行到了前厅门口。

前厅外的丫鬟们全都被肃清干净了,门口只守着几个上了岁数的老私兵,一眼望去,全都是忠义侯的心腹。

之前跟了忠义侯多年的老嬷嬷们都在书海院伺候周渊渟,后来被秦禅月找了理由丢到了乡下庄子里去,现在还没叫回来呢,等到了要用心腹的时候,忠义侯手里竟是没有一个人可用,干脆用私兵来镇守。

那些私兵瞧见秦禅月过来,便低头行礼。

秦禅月由赵嬷嬷扶着行进前厅的时候,厅内正是一片剑拔弩张。

忠义侯周子恒拖着一身病体,坐在前厅的主位上,方姨娘哭哭啼啼的坐在次位上,周渊渟跪在前厅的地面上,而一旁则跪着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的白玉凝。

秦禅月进前厅时,正听见周渊渟跪在地上,语气诚恳,掷地有声道:“父亲,您相信儿子,我绝对没有对三弟下黑手,白玉凝背叛我在先,现下又声称有证据,定然是陷害于我,方姨娘莫要被诓骗了。”

说话间,周渊渟撇了一眼白玉凝。

他不知道白玉凝为什么敢说“有他的证据”,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的,而且——白玉凝怎么会有他的证据呢?这些事他都是差遣心腹所做,句句不曾过人耳,白玉凝如何知晓?

所以他敢掷地有声的说“诓骗”。

白玉凝知道周渊渟不信她有,但是……她真的有。

旁人瞧她,以为她是孤若无依,但其实,她背后藏着一股二皇子的势力,府内的一些事情,她都知晓。

比如,那个柳烟黛就不是简单货色!她顶着一张蠢笨的脸,却能在那一日,将周渊渟引到花阁中,恰好撞见她与周驰野偷欢,一看便知道是早有预谋,所有人都被她骗了!

再比如,周渊渟不甘心将世子之位拱手让人,背地里做了不少手段,他去找那群同圈子里的公子哥儿们,拜托他们引周问山出去的事儿虽然隐蔽,但是瞒不了二皇子——这群公子哥儿们其中也有想讨好二皇子的,自然愿意将这消息送出去。

所以这消息兜兜转转,也落到了白玉凝的手里。

虽然二皇子明面上没办法为她提供什么助力,但暗地里,她探听到不少秘密。

在未曾被周渊渟强迫之前,白玉凝虽然知道这件事,但是却并不打算掺和进这一场宅斗风波中,二皇子要她留在侯府还有用,之间她要被留着想办法找图,现在镇南王回来了,她留在侯府说不准能多打探些消息,二皇子对她寄予众望,所以她要老老实实龟缩着,不去惹任何麻烦。

但偏生,周渊渟竟然敢来污她的清白!

想到周渊渟抽她耳光,扒她衣服,骑在她身上的样子,她便恨得直咬牙。

诓骗——待到她拿出证据来,周渊渟就知道她是不是在诓骗了!

“诓骗?”与此同时,方姨娘恶狠狠地嚼着这两个字,刺人的目光从周渊渟的身上扫过,又落到了正行进门来的秦禅月的身上。

她身为妾室,现在应该从次位上站起来,因为那是主母的位置,她坐在那儿本就是逾矩。

但是她不肯让,反而坐在椅子上高抬起下颌,目光从地上跪着的周渊渟的身上挪到一旁站着的秦禅月的身上,恶狠狠地盯着秦禅月,对着秦禅月指桑骂槐道:“你又不是我亲生儿子!谁知道你肚子里揣着什么坏心思,人心隔肚皮,我凭什么信你?定是你想要害我的儿子,夺我家的爵位!”

她高高在上,似乎从一个妾变成了主母,仿佛这侯府天生就应该是她的。

秦禅月当时刚从厅外走进来,听见这话,神色淡淡的扫了一眼方姨娘,又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周子恒。

周子恒抿着唇,神色冷漠的盯着她。

他这些时日苍老了许多,原本俊美儒雅的美男子似是被抽干了精气,那白而细腻的面皮都耷拉下来了些许,显得那双眼阴鸷而冷沉,像是一条隐匿在暗处的蛇,獠牙中的毒液呼之欲出。

一瞧见周子恒的神色,秦禅月便明白了,周子恒这是信了方姨娘的话了。

他本就对方姨娘偏爱,再加上心中有愧,更是偏上加偏,他可以接受方姨娘比秦禅月低一些,来做个妾,因为秦禅月的后面是实打实的秦府,是硬过刀剑的秦家军,所以他不得不退让,但是他却不能接受方姨娘和他们的孩子被秦禅月或者秦禅月的孩子害死。

若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定然不会对秦禅月有半分容情。

若事情当真如同白玉凝所说的那样,那周子恒是不会对周渊渟和秦禅月留情的——虽然周渊渟是他的孩子,但他心底里,周渊渟没有周问山重要,就像是秦禅月没有方姨娘重要一样。

“方姨娘此言差矣。”秦禅月的目光环顾四周,一一看过所有人后,又落到方姨娘的面上,道:“什么叫[不是亲生的便是人心隔肚皮]呢?周问山也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不是也肯将世子之位让给他了吗?我对你儿子掏心掏肺,你却说我儿子“不是亲生”,这是什么道理?”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喜怒,却让方姨娘一时语塞,面庞都涨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地上跪着的周渊渟回过头来,瞧见母亲来的时候,顿时低下头,做出来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道:“母亲,儿子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周渊渟知道母亲是个多护短的人,虽然母亲因为他冷待柳烟黛、追慕白玉凝的事情而与他离心,但是在母亲心底里,他依旧是母亲最重要的孩子!

周渊渟一时心喜,隐隐志得意满。

父亲病重快死了,母亲那样爱父亲,为了父亲不惜折辱自己,请妾室进门来,想来不过是被对父亲的爱意蒙蔽了双眼,现在瞧见自己的儿子受了欺辱,母亲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果然,母亲听见了他的话,便拧眉对父亲说:“我今日得了镇南王归来的消息,才不在府中,不知府中生了何事,不过,既然说是渊渟对问山下了手,便拿出证据来,若是属实,我定然严惩不贷。”

秦禅月提到了“镇南王”,座上周子恒的眼皮子都跳了两下,竟是失声道:“楚珩回来了?”

他重病歇在府中后,少问朝政,每日都浸润在方青青的柔情蜜意,和周问山的人伦之情中,很少关注长安的动向,且秦禅月有意无意的在剪裁他的羽翼,让他的消息来的不是那么及时,所以这么大的事儿竟然都是刚刚才知晓。

听着这个信儿的时候,周子恒的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楚珩该不会是来找他算账的吧?

当初他娶秦禅月的时候,楚珩可是把话明明白白的撂在他面前,若是他敢对不起秦禅月,楚珩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回活不了几日,楚珩又远在边疆,来不及与他算账,谁料现在竟是楚珩回来了,他还没死成,这不是等着楚珩找他麻烦吗?

世人皆知,镇南王楚珩一生铁骨铮铮,唯有一个养妹是他的软肋,他虽然是侯,但是只是在长安享清贵的人家,比不过楚珩手握重兵,要真是楚珩发起疯来,他就真要死了!

“是啊。”那艳丽的夫人端端正正的站在前厅的大堂内,好似没瞧见周子恒脸上的慌乱与震惊,神色淡然道:“我刚去瞧过,你可要去瞧瞧?”

周子恒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自当是要去瞧的,我身子染病,竟是未曾出城相迎,实乃罪过,望大兄莫要见怪才是。”

他不止自己站起来了,连带着还让一旁的方青青站起来了,他甚至还低声呵斥了一句方青青,道:“你一妾室,怎敢对夫人不敬?还不下去站着!”

方青青被他呵斥着懵懵的站起来,瞧着周子恒大变脸,略有些茫然。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夫君突然就对她不一样了,明明刚才他还让她坐的,而现在,她只能退后些,瞧着夫君一路走下去,迎着秦禅月上前厅的次坐上来。

秦禅月被迎上去的时候,没有去看方青青一眼,但是方青青的目光却一直紧盯着她,看着她神情自若的脸,看着她红色的绸缎裙摆,一摇一晃,秦禅月便坐到了方才她坐过的位置。

当秦禅月被周子恒扶着坐下的时候,方青青顿觉一阵屈辱涌上心头,脸也跟着涨红来。

她之前自觉自己是周子恒心中最重要的,唯一爱的,是不是妾都无所谓,所以做了很多逾矩事,并以此自傲,认为这是自己独有的,是周子恒爱她、是她超过秦禅月的证明。

之前秦禅月不曾发话,周子恒也就当自己看不见,但现在周子恒突然管起来了,这种落差上下一拉,便使方青青头脑发热,竟是跺着脚喊出来了:“夫君!不管是谁回来了,你都得给咱们儿子做主啊!”

周子恒被她喊的后背一紧,先呵斥了一声“闭嘴”,随后急急去瞧秦禅月的脸色。

秦禅月素来就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只是因为太爱他而收敛了几分,又因为他重病而退让了几分,并不代表秦禅月软弱可欺,而方青青对此知之甚少,竟这般挑衅,他是真怕秦禅月翻脸。

平时秦禅月翻脸,他还能压一压,但楚珩现在回来了,除了龙椅上那个,谁都压不住她啊!

但刚端坐在次座上的丰腴女人神色淡淡,瞧不出半分喜怒,只声线平和道:“方姨娘说得对,不管谁来了,都阻不了今日之事,我秦禅月是非分明,从不曾做对不起旁人的事儿,这天底下的帐,都有清算的时候,现下,我们便来好好算算。”

说话间,秦禅月的目光落到了跪在地上的白玉凝的身上,问道:“白姑娘说有周渊渟陷害周问山的证据,便拿出来吧,无论你与周渊渟有什么是非纠葛,只要将证据拿出来,我都会处置周渊渟,绝不偏袒。”

众人的目光便随之看向白玉凝。

方才他们所有的争吵都是猜测,唯有口口声声说“有证据”的白玉凝,才是关键。

白玉凝跪在地上,身上穿了一套淡青色的圆颈抹胸长裙,发鬓以一根素净的玉簪挽起,瞧着模样淡雅出尘,但,她的面上却骇然的印着几个巴掌印,连脖颈上都有一淤紫青色的手掌印,瞧着可怜极了。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白玉凝面上便浮现出几分惶惶来,她纤细白嫩的指甲局促的握着水袖,面上浮起几分潮红,随后垂下头来,与众人娓娓道来:“三日前,我想去祠堂看一看二少爷,因为二少爷在禁足,所以我是偷偷去的,一路躲着人走。”

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面上难免都带了几分鄙夷。

女子深夜私会男子,这放在那家门户里,都是大罪,轻则对外称养病,发配到庄子里去,一辈子别想回来,活生生老死,重则直接沉塘溺死,换来个家风清明的名声。

白玉凝自然也知道自己这话丢人,几乎是将自己大家闺秀的颜面放在地上去踩,任由旁人去啐唾沫,但是不这么说,她便圆不回去她为什么知道周渊渟辛密的破绽,所以她只能这样硬着头皮来说。

“便是前些日,我为了躲避巡逻的私兵,经过了一条假山石景,旁边有人走过来,我便赶紧躲开,恰好听见来人,是周渊渟与他的小厮,我听见,周渊渟与他的小厮说,要让小厮想办法在周问山的随身香囊中加一种叫做[马燥]的香料,这种香料可以让马匹暴动,骑在马上的人便会被摔下去,轻则自此重残,重则当场死亡。”

白玉凝说的一部分是假话,关于偷听的这一部分,但是又有一部分是真话,关于马燥这一部分,真假一叠加,便显得格外真。

一旁的周渊渟最开始是讥诮的,用一种胜券在握,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她,想看她编出来什么瞎话来,但当白玉凝说出“马燥”来的时候,是真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因为他真的用了马燥!

这种东西,是他花了高价,从西蛮那头过来的商贩的手中拿到的,在长安几乎是只有那么几个,鲜少为人所知,白玉凝一个家宅女子,如何能得知这种东西?

这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局,竟然硬生生被白玉凝撕了一个口子!

他面上的惊讶难以掩盖,几乎过了两息,才回过神来,匆忙反驳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从不曾与小厮说过这些话,更不曾听说过什么马燥!你简直胡言乱语!”

一旁的白玉凝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只直勾勾的盯着站在一旁的方姨娘,道:“有没有这种东西,去搜一搜公子的身不就得了?找出来这香囊,瞧瞧里面有没有马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说话间,白玉凝终于缓缓的回过头,一张带着青肿巴掌印的脸直勾勾的看向额头带汗的周渊渟。

她一字一顿道:“若是这香囊恰好丢了便有趣了,怎的不偏不倚,就丢了个香囊呢?那方姨娘可以查查大少爷这段时日的开销,马燥昂贵,他需要支出大笔银子,再看看出行,瞧他去了那个坊市,最后再将大少爷身边的几个小厮、三少爷身边的几个小厮全都严刑拷打一番,上些刑讯手段,定是能问的出来的。”

周渊渟身边的小厮还算忠心,可能会为了周渊渟死扛,但是周问山呢?他身边的那些小厮本就是临时抽调过来的,对周问山不忠心,对周渊渟更没什么情谊,只要稍加手段,去了半条人命,一条臂膀,定然说实话。

白玉凝聪慧,狠辣,将条条框框的可能性都列了出来,只要有一个人吐露一点蛛丝马迹,就足够将周渊渟狠狠摁死。

而周渊渟也真的派人拿走了香囊——这是最简单的逻辑,既然在香囊上下了手,那就将香囊拿走,毁掉,这样就死无对证。

反正丢了一个香囊而已,谁会在意呢?

在白玉凝提出来之前,确实没有人在意,但在白玉凝提出来之后,再突然说找不到这个香囊,那便显得有鬼了,若是真按着白玉凝所说的这么查过去——

周渊渟的后背隐隐渗出些刺热的汗来,浑身上下都发痒,骨头里似是有一种急迫的催促感在叫嚣,在他的血肉中迸发出一阵阵呐喊: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不能躺着等死,他必须说点什么话来为自己辩驳!但是那些辩驳的话到了喉咙口,却又难以改变局势。

正在周渊渟慌乱不安的时候,那坐在主位上的夫人终于开了口。

“去三公子的身上找一找。”秦禅月道:“瞧瞧有没有什么香囊。”

一旁的赵嬷嬷点头应下,而方姨娘生怕他们做手脚,赶忙道:“我也去。”

周渊渟瞪了一眼方姨娘,但最终也没有言语。

方姨娘便随着赵嬷嬷出了前厅间。

她们离了前厅,这前厅内便只剩下一对貌合神离、互相算计的夫妻,和一对反目成仇,恨不得对方死的昔日爱侣。

四个人在这前厅里,心里都搓着一个小算盘,面上波澜不惊,背地里将算盘搓出火星子来了。

前厅上方主位,周子恒一直耐着性子与秦禅月打探,想知道这镇南王为何而来,而在前厅下方木地板上,周渊渟也跪着身子,侧咬着牙,低声质问白玉凝:“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是谁跟你说马燥的?是谁让你出来找我的麻烦的?”

他不信白玉凝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会知道这些!

而白玉凝面无表情的跪着。

根本没人让她出来找周渊渟的麻烦,她本也无意惹麻烦,是周渊渟不肯给她活路,非来逼着她鱼死网破。

那纤细清雅的姑娘回过头来盯着周渊渟看了一会儿,随后对周渊渟露出了一丝丝淡笑来,那双眼瞧着是弯着,但看不出任何笑意,嘴角缓缓向上裂开,透着森然的,刺人的寒意。

像是一株美丽的花瓣悄然绽放,但那洁白的花瓣的最中心却并不是花蕊,而是一只人面蜘蛛,腥口獠牙,用清雅的脸来迷惑所有人,然后吐出剧毒的丝线,无声无息的将人包裹成茧,一点一点蚕食茧内人的生命,然后将她的卵虫产在这个人的血肉里,以血肉做巢穴,孵化出雪白的幼虫,欢快的吞噬着敌人的尸体。

这样的女人——何其可怕!

而那双粉润润亮晶晶的唇瓣微微一抿,无声的吐出来了一个字。

“死。”

周渊渟惊惧的看着她的脸,整个人都骤然一抖,那俊朗风清的公子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脊梁,人都跟着佝偻了几分。

而就在下一刻,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传来,周渊渟的心口猛烈的撞着他的胸膛,一阵阵绝望随之蔓延。

香囊早就被他毁了,根本找不到,如果按照白玉凝所说的去查,他就要完了!

悔恨如潮水般冲垮了他,他跪在原地,额头上的冷汗密密麻麻的渗出来,他几乎都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如果这件事被戳穿,父亲不会放过他的,他将周问山弄成了残废,方姨娘又要如何报复他?

他会是什么样?

他会是什么样!

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按着家法,他会被逐出家门!从家谱上除名!

到时候,到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惧涌上脑海,周渊渟的喉头像是堵上了一块石头,将他柔软的喉舌死死的塞住,他的身体有一种干呕的反应,但他却不能吐。

他不能表现出异常,他死不能承认,就算是一切都被调查出来了,他也必须咬着牙说“都是被陷害的”,只有这样,他才能有一条活路。

所以他死死的咬着唇舌,几乎咬出血沫来,而这时候,门外的赵嬷嬷已经大跨步的走了进来。

除了赵嬷嬷以外,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府内的私兵长,进来之后,私兵长停留在门口低头站着,赵嬷嬷则直往前头走去。

赵嬷嬷年少时候是做女兵的,习过武,她可不像是秦禅月一样只学了个花架子,她是真的能打,年轻时候提着刀能杀人,老了跟院里的嬷嬷吵架,一耳光能把人抽晕过去,到了六十多岁,依旧是个健壮凶狠的老太太,走起路来的脚步声沉甸甸的,一走进来,身上都带着风。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向她看过去,便瞧赵嬷嬷高抬着下颌,从袖兜里掏出来了一个带着血的月华锦香囊。

这香囊被赵嬷嬷攥着、高高举起,其上血迹斑斑,赵嬷嬷行进来后,在周渊渟与白玉凝身前两步站停,行礼将此香囊呈上,道:“启禀侯爷、夫人,老奴方才与方姨娘一起去了三公子的病榻前,三公子回来了已换洗了衣物,老奴便从洗衣房中的奴婢手中寻来了这香囊,打开看之后,香囊之中都是寻常香料,未曾找到什么叫马燥的东西,还请侯爷、夫人过目。”

随着赵嬷嬷的声音落下,四周的人面色各异。

一旁的丫鬟起身去拿香囊呈上,秦禅月神色淡淡,地上跪着的两个人更是一瞬间天翻地覆。

周渊渟和白玉凝的目光都落向那香囊,前者惊惧的想:怎么找到了?这东西他分明丢了!

而白玉凝则是想,周渊渟竟然没丢掉吗?

事情似乎往未知的方向发展过去了,周渊渟和白玉凝都有片刻的迟疑和不安。

今日这一场对峙是他们俩一手推动的,但是他们早已控制不了了,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们两个人只能被卷在其中,随之翻滚。

而这时候,忠义侯周子恒环顾四周,问道:“方姨娘呢?”

出去的时候是赵嬷嬷带着方姨娘一道儿去的,回来却只有一个赵嬷嬷,难免让人生疑。

“回侯爷的话。”赵嬷嬷回道:“奴才寻来香囊时,方姨娘不肯信这香囊没问题,抓着洗衣房的奴婢在撒泼,不肯走,抽了洗衣房的奴婢几个耳光来,现下还在洗衣房闹着,奴婢只能先行回来,顺道——”

赵嬷嬷的目光凌厉的刺向白玉凝,后又看向门口跟来的私兵长,道:“老奴将负责巡逻守卫的私兵长寻来了,之前白姑娘说,在外偷听到了大公子与小厮的对话,那请白姑娘说一说是那一日,躲避了那一队私兵,从那一处行走,又藏到了那一处假山后,等对完了,再辨认辨认是大公子身边的那一个小厮,咱们桩桩件件都来过一过,看一看到底是谁说了谎话。”

因为这香囊被成功找到,而且没有什么马燥,所以剧情反转,矛头转而对准了白玉凝。

白玉凝的脸色骤然变了。

就如同周渊渟经不住查一样,白玉凝也同样是经不住查的,周渊渟是真的做了那些恶事儿,而白玉凝,也是真的扯了谎。

她说不出来到底是从侯府的那条道上来的,一会儿更辨认不出是那个小厮,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叫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是在扯谎。

一旁站着的赵嬷嬷恶狠狠地瞧着白玉凝的脸,训斥道:“我们家夫人怜你是旧友之女,对你百般疼爱,留你在府中多日,都当贵客捧着,而你呢?先与大少爷纠缠不清,使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分情,婚姻不顺,后又与二少爷生情,使兄弟骨肉反目,现在,你又冤枉我家大少爷陷害三少爷,白姑娘到底想要做什么?”

白玉凝一句反驳的话说不出。

她劣迹斑斑,已是走到死路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看白玉凝的模样都十分鄙夷。

反倒是一旁的周渊渟绝处逢生,他从地上站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口吐出来一连串的话来:“父亲,母亲,此女用心歹毒,不可轻易放过她!儿子之心天地可鉴啊!”

他绝口不提自己去非礼强迫白玉凝的事,只咬准了白玉凝扯谎这件事道:“若是这香囊当时恰好丢了,儿子百口莫辩,只能以死谢罪了!”

白玉凝心知无话可说,只能咬着牙硬撑。

事已至此,似乎“真相大白”了,他们大少爷是无辜的,都是这个女人陷害他。

而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阵吵闹声,众人抬头过去一看,原来是方姨娘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她面上的妆容已经哭花了,进来的时候还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竟是重重扑到了地上。

摔倒在地上后,她痛的一时站不起来,竟然哭着爬过来,一边爬一边喊:“夫君,夫君!你莫要听信这群人的话,一定是他们将香囊里的东西换了!咱们儿子是被他们害死的啊,夫君,你要为咱们儿子做主啊!”

方姨娘本来生的娇弱纤细,似是惹人怜爱的月下白梨花,透着小家碧玉的温婉与柔顺,但当她扑倒在地上,像是疯子一样哭嚎的时候,那种静美便全都被撕碎了,露出来了一张失态丑陋的脸。

她这样嘶吼着喊起来的时候,很像是村头巷尾里那些泼妇,完全毁了她素日里在周子恒心中的柔顺模样,叫周子恒顿觉面上发燥。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竟是能丢人成这样!全无半点体面!

“事情真相已然分明,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周子恒一挥手,道:“来人!将方姨娘带走!”

外头便有人行进来,去搀扶方姨娘,但方姨娘不肯起来,只扑在地上尖叫,一声声的喊:“夫君,夫君!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周子恒却只觉得她丢人,不肯多看她,反倒是一旁的周渊渟做出来一副怜悯模样,对着那拖拽方姨娘的人道:“轻一些,方姨娘初遇此事,难免心乱,不必过于苛责她。”

方姨娘被拖出去的时候,秦禅月高高坐在主位上,神色淡淡的瞧着这一幕。

她恍惚间想起来很久之前,养兄死了,她没依靠了,周子恒立刻变脸将她赶出家门的事,那时候,方青青高高在上的被人簇拥着,她的两个孩子也围着方青青转来转去,她像是一只落魄的狗一样从侯府中被赶出去,那画面几乎就在昨日。

而现在——

她的目光从方姨娘的身上收回来,缓缓落在了堂前的另外两个人的身上。

周渊渟已经满面红光、神色自若的站起来了,而白玉凝却面色苍白的依旧跪着,这一站一跪,便可见谁赢谁输。

方姨娘一走,整个前厅就静下来了,战斗在这个时刻拉下了帷幕,已经没有什么可争吵的了。

秦禅月站起身来,给今天这场闹剧画了个句号,她道:“将大少爷送回书海院歇息——给白姑娘收拾行李,今日请出府门吧。”

周渊渟闻言,立刻起身,悄无声息的告退了。

走的时候,他小心地瞥了一眼白玉凝,却也不敢多看,只赶忙走了。

他还有两件事要琢磨,其一是那香囊他分明派人送出去了,但是又怎么回来的呢?其二是白玉凝到底是如何知道那香囊的事情的呢?这两件事堆积在他心头上,他不想明白难以安心,第二件事好办,白玉凝跑不了,等白玉凝出了侯府,他就派人跟着,到时候把白玉凝堵到一个无人处,他想怎么审问就怎么审问,定然能问出来,至于第一件事——这个香囊,他得仔细查查这群奴才,问问这群奴才们是怎么出来的。

周渊渟心怀重事而走的时候,秦禅月一直观察着白玉凝。

她其实一直有心留着白玉凝,因为她知道这人是一颗二皇子的棋子,留下来反而比赶出去更有用,但是没想到周渊渟反倒比她先对白玉凝下手。

不过也好。

等白玉凝出了侯府,好戏才刚刚开始,真出了府,白玉凝能干的反而更多了,她在暗处也才能看见更多。

而白玉凝听了秦禅月要赶她出府的话,只觉得心中钝痛,有失败的屈辱,也有些许不舍。

她和周渊渟的这场战役失败了,她注定要离开这里,只是,离开这里之后,她不能再见到心爱的周驰野,更不能再替二皇子传信了。

她难掩悲意,起身,强撑着行了一个礼,随后从此处离开。

赵嬷嬷亲自跟在她身后,一路防备着随着她走——今日,赵嬷嬷是绝不会让这个人再作出来半点妖的,就算是白玉凝现在晕倒了,赵嬷嬷也得拎着人的后脖颈将人甩出去!

待见白玉凝离开了,秦禅月便再也懒得搭理这群人,起身走下台阶,由着一旁的丫鬟搀扶着走出前厅。

周子恒本想追着她再问一些话,但是秦禅月只摆了摆手,道:“侯爷有空多去陪陪方姨娘吧,她爱子残了,正心伤着呢。”

周子恒想到方姨娘那个疯样子,有一些心疼无奈,但却没那个宽慰人的心思与力气,只低低的叹了口气。

方姨娘被拖下去了,白玉凝被赶出去了,秦禅月和周渊渟都走了,这前厅里一时之间只剩下了周子恒一个人。

那面带病气的侯爷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再去找方姨娘,只回了秋风堂歇息,顺带叫人送一些人参鹿茸过去补补身子。

他只期待方姨娘早日认清现状,不要再发疯了,纵然周问山是个残废,他依旧可以给周问山许多许多的银钱,让周问山当个富贵闲人,好好过好这一生。

但周子恒认命了,方姨娘却不认啊。

周子恒有三个孩子,方姨娘却只有这么一个,周子恒能接受自己折一个儿子,是因为他还有两个儿子,但方姨娘没有了。

她每时每刻都守在榻前,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生下来的肉,她养大的心尖尖儿,她这一辈子一部分是周子恒的,剩下的所有都是她儿子的,她怎么能接受自己儿子变成残废,一辈子躺在床榻上呢?

更让方姨娘生恨的是,周问山醒来后,反复的说,他是被害的,他亲耳听见了那群人说的话。

方姨娘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说谎,问山绝不会去故意陷害谁,所以一定是周渊渟做的!

至于这香囊为什么没查出来……那一定是秦禅月替周渊渟善后了!

她儿子被人害死了,可所有人都说是意外,所有人都当看不见!一想到这群人在背地里笑话她和她的儿子,她就觉得心口都要被人嚼碎了。

方姨娘恨得牙都要咬出血,第一次对周子恒没了好脸色,周子恒送去的所有补品都被方姨娘扔了,扔了还不算,她还每日去找周子恒,大吵大闹要周子恒去重新查,去继续算账。

周子恒从最开始的安慰,到中间的无奈,最后的厌烦,仅仅只用了三日。

他瞧着是对方姨娘爱的深沉,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爱顺从他自己的方姨娘,一旦方姨娘不顺从了,甚至给他添麻烦了,他就没那么爱了。

之前秦禅月压着他打着他不让他找妾室,他就觉得方姨娘这里也好那里也好,现在秦禅月放松了手,叫他真将妾室带进这府门里来了,他又觉得方姨娘也不怎么样了。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但是真吃到了嘴儿里,也没那么香甜。

偏方姨娘没感觉到,她是真切的认为周子恒爱着她,也真切的认为这侯府的所有人都被秦禅月骗了,她以为自己只要找出真相,就能为自己的儿子复仇,所以她一直折腾个没完。

这陷入了仇恨之中的姨娘日日夜夜对周子恒纠缠不清,使周子恒渐渐对方姨娘生了嫌隙,便不爱再多见方姨娘,而这侯府里的人又都是人精,个个都是踩地捧高、跟红顶白的性子,之前方姨娘受宠的时候,他们百般讨好,一个个儿都将方姨娘吹上了天,现在方姨娘没那么受宠了,便没有人搭理方姨娘,使方姨娘越发怨天尤人。

方姨娘和周子恒这边闹得分崩离析,侯府里面也没安生着,接二连三的生了不少事。

一是周驰野,他一直在祠堂里关着,消息受阻,不曾知道祠堂外面的事情,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白玉凝已经被赶出府了!

前厅对峙的所有细节都被死死瞒下,赵嬷嬷一个接一个的敲打过去,这府里面的当事奴才们一个个儿嘴巴闭的死紧,谁都不能撬出来一句话来,周驰野一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玉凝到底为何会被赶出府?

周驰野急的在祠堂里团团转,却没人给他一个答案。

这位身负武功的少年郎一时情急,竟然直接冲开了祠堂包围他的私兵,一路闯到了秦禅月的赏月园去。

那时候,秦禅月正在对镜描妆,准备出一趟坊间,去青天坊看一看她的养兄。

这几日间,她日日去探望她的养兄,周子恒也想去,但是秦禅月不带他,他自己也不敢去,倒是柳烟黛一直丢在王府里,柳烟黛自己也乐得自在。

此时正是辰时。

夏日辰时,天光明亮,远处天边浮了一层白云,金光跃于其上,熙色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正是好时候。

灿烂的阳光透过檐角,暖融融的从窗外落进来,正落到木窗内,经过窗旁高木架上的琉璃窄口花瓶,照到秦禅月的面上。

窗外种了一排争奇斗艳的花,夏日间开的正好,抬眸一望,全是鲜丽的颜色,但窗外的这些花却没有窗内的夫人鲜丽。

夫人生的好,艳艳明明,似芙蕖烈焰,身上穿着一身浮光锦明蓝色圆领过肩水袖裙,头戴同色绣团明花——花是真花。

大陈人爱花,经常会以真花妆点在发鬓间,墨黑光润的鬓发间插上奇花,以花香引蝶为傲,官宦人家常年会在府中豢养花奴,越是奇异的花,越受追捧,这一朵真花价值百金,今日正娇娇,明日便腐烂,比之寻常金器更贵。

戴了真花,便不再做其他装饰,只在耳中坠上一对同色的瓷花。

蓝的瓷,白的颈,丰腴的胸脯与圆滚滚的腰肢被明蓝色的锦缎一裹,便荡出来熟透了的韵味来,再一瞧镜中那张美人面,活生生要勾掉人的魂儿去。

她这头才刚妆点完,正将将起身,便听外头一阵吵闹,夫人的目光才刚看过去,丫鬟甚至还没动身走过去询问,外头的人已经冲进来了。

秦禅月便没起身,而是坐在椅上侧首望去。

隔着一层珠帘,她瞧见了帘子外闯进来的人,正是她的二儿子周驰野。

周驰野在祠堂跪了这些时日,瞧着是受苦了,但实际上,没人敢少他一口饭吃,且,他背地里却与白玉凝偷欢窃玉,初尝云雨,那日子过的滋润着呢,祠堂简直成了他的另一方天地。

也不知道这侯府的祖宗在天之灵瞧见了,是什么心思——棺材板儿都快压不住了吧。

“母亲!”而珠帘外的周驰野却全然不觉得自己何处做错了,他冲过来的时候猛地甩开珠帘,珠帘碰撞中,他大喊着问:“你到底为何赶走白玉凝?你不是答应我要留下她吗!”

那高亢的质问声如利剑出鞘,带着少年人身上独有的锋锐,直直的刺向秦禅月。

秦禅月突兀的想起来上辈子她将白玉凝赶出去的时候。

那时候,周渊渟和周驰野都爱上了白玉凝,为白玉凝打生打死,她强行赶走白玉凝之后,两个儿子也是这样来质问她的。

他们说她“冤枉了白玉凝”,说这一切都不怪白玉凝,说她“心狠”。

“白玉凝那样一个弱女子,离了侯府如何能活?”

“母亲全然不顾昔日旧情,太过心狠了!”

想起来上辈子的那些事,秦禅月就觉得想笑,赶走了白玉凝,竟然是她的错了。

现在,周渊渟醒悟过来了,周驰野却还是这个德行。

听着周驰野这一声声的质问,秦禅月回过头来望着他,道:“既然你要问,我便与你说个分明。”

说话间,秦禅月用下颌点了点一旁伺候的小丫头,道:“说与二公子听,在二公子禁足的时候,白玉凝做了什么。”

这跪着的小丫鬟便语句流利的将之前在祠堂的事情讲了一遍——说白玉凝陷害周渊渟的事情。

周驰野听的大惊,一张锋锐俊朗的面上满是震惊,随后立即摇头反驳道:“不可能,白玉凝不是这样的姑娘!”

这段时日里,周驰野与白玉凝相处,自然是知晓白玉凝一直在躲避周渊渟,她不愿意与周渊渟再沾染上任何关系,既然如此,白玉凝又怎么会去陷害周渊渟呢?

所以这其中定然有旁的事牵扯!玉凝那样好的一个姑娘,定然是被谁给害了,说不准就是被方姨娘给害了!

“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你父,问问你兄。”秦禅月却已经懒得与他多说,那艳丽的夫人自圆凳上站起身来,丢下这么一句话后,起身便往外走。

她还要去瞧她的养兄,没空陪周驰野这个白眼狼辩驳,反正自然会有人来收拾周驰野。

只见那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失魂落魄的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去叫来了自己的心腹小厮,一番威逼利诱,终于让那些小厮说了两句别人不敢说的话。

“奴才们真不知道前厅里生了什么事,当时奴才们这些年岁小的都被赶出去了,只有些心腹嬷嬷守在里面,但是,奴才们听说了一点旁的。”

下面跪着的小厮们支支吾吾的,将前厅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通。

前厅的对峙之前,就是侯爷带着方姨娘去客厢房找周渊渟的事,正撞见周渊渟对白玉凝图谋不轨,那门一开,许多随身的丫鬟和小厮都瞧见了,虽说时候下了封口令,但是也难□□传在彼此口中。

周驰野本来就觉得白玉凝定是受了委屈被逼的,现下听了这些,只觉得一股怒火直顶心口。

果然如此!

白玉凝若不是受了委屈,怎么会胡乱攀咬周渊渟?母亲定然也是为了维护大兄,才将所有罪责都怪到白玉凝的身上!

就因为白玉凝柔弱无依,他们就这般欺辱她!大兄这样,母亲也这样!心痛与难过堆积在一起,让他突然生出一股怨恨来。

分明他们都知道他有多爱白玉凝,为什么还要这样欺负白玉凝呢?

他想,这样的亲人,怎么还能做他的亲人呢?

他们对他如此,就别怪他也对他们如此!

那高大的少年郎一言不发的便去直扑书海院。

他像是一道爆裂的风,冲出赏月园,行过花园,掠过一道宝瓶门,绕过长廊,行过莲花湖,如风一般,不过片刻便刮进了书海院。

周驰野到书海院的时候,周渊渟正坐在矮塌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

书是用上好的云烟纸装订而成,其上以徽墨书写了一些朝政的举措,再覆以事例,叫人融会贯通,他需要熟读背下,日后进了科考,在卷子上碰上朝政方面的问题也不会不知如何回答。

这就是世家子的底气,寻常人一辈子不知道的事情,他们自小学来,自然也比旁人更长三分本事。

寻常时候,周渊渟最爱读这些东西,以开拓见识,但今日,他瞧着是在看书,但目光却不曾真的入到书中,一两个时辰也不曾翻上一页纸张。

他的心中,正在想那一日前厅中出现的香囊。

——

自那一日他从前厅回来了之后,开始让手下的人亲自去查问香囊的来路,当晚,他安排去负责销毁香囊的小厮就被他叫回来,仔细审问了一番。

那小厮跪在地上,比他还慌乱,一张脸苍白的像是看不见血色,如筛糠一般抖着,道:“奴才当真不知。”

当时世子爷安排他去将香囊里放上马燥,他一一照做,事后他又将香囊偷偷拿走烧毁,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他亲手所做,谁又能知道,这香囊为什么就莫名其妙的回来了!

他都将那香囊烧毁了!可是,赵嬷嬷又是从何处寻来了一模一样的香囊来?

简直跟闹鬼一样!

小厮跪在地上,哪怕是夏日间,后背也渗出了一层冷汗来,他也不敢擦,只颤巍巍的道:“这件事……怕是还要问夫人。”

赵嬷嬷是夫人的人,赵嬷嬷的所作所为都是夫人下了指使,既然心中有疑惑,不如去问问夫人。

一个小厮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周渊渟如何想不懂呢?

可是周渊渟不敢去。

那俊美的公子坐在窗畔,盯着手里的书卷来看,面上瞧着镇定自若,但心底里一片惶惶然,手指肚无意识的摩擦着手里的云烟纸,将那一小块洁白的纸张摩擦的起皱。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母亲。

他在母亲面前一直坚称他没有陷害三弟,结果却被母亲抓到了证据,按着母亲非黑即白、急公近义的性子,应当将他五花大绑,丢到祠堂里,状告侯府祖先,然后重罚他才对。

但是母亲什么都没做,甚至替他善了后。

这与母亲寻常的做法完全不同。

若是放到了旁人的家宅里,可能会想,他的亲生母亲站在他这边替他善后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母子本是一体,在府中有旁的妾室在的时候,就是应该一起上阵争夺利益的,这世子之位可是实打实的爵位啊!

但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

周渊渟了解他母亲的性子,母亲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与外人在一起的时候可能会用些手段,但对自家人,她从不曾如此。

不管家里人生了什么矛盾,她都会公平端正的将一切都处置妥当,从不曾偏向谁,而母亲现在却变成另外一个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周渊渟自己做了错事,不觉得自己可怕,他只觉得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做,但当母亲和他做出来一样的事的时候,他突然就害怕起来了。

母亲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光明磊落的母亲了,母亲已经用上了手段了!他觉得恐慌。

别管他做了什么坏事,变成了一个多坏的人,他都觉得没关系,无所谓,但是母亲不行,他想要母亲依旧是个那个光明磊落的母亲,对他坦率直爽,说罚就罚说打就打,而不是在背后害人。

这种恐慌大概来自于一种“感同身受”,母亲能这样对三弟,这样对方青青,是不是也能这样对他呢?以后他不听话,母亲是不是也要让他变成三弟一样?

他不知道是害怕母亲变了,还是害怕母亲用那样的手段对他,反正这种不安像是一条冰冷的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让他午夜都为之惊醒。

所以周渊渟坐立难安,根本不敢去问他的母亲,更不敢出去找白玉凝生事,只能自己一个人缩在书海院里看书。

他看书的时候,突然间有点思念柳烟黛。

前些日子,自从镇南王突然从边疆回来的之后,柳烟黛便去了镇南王府,一直不曾回到侯府中来,周渊渟已经很久没见到柳烟黛了。

当然,他并不是喜爱柳烟黛,他只是觉得,母亲那么偏向柳烟黛,柳烟黛又爱他爱的要死要活,如果柳烟黛在这里的话,他可以让柳烟黛去母亲面前走两圈,刺探刺探母亲的态度,柳烟黛那个蠢得挂相的女人,也骗不了他什么。

但柳烟黛不在。

周渊渟思索着,想,不如他去镇南王府里走一趟?

他素来学文,与舅父虽然少见,但既然娶了舅父的养女,那也是亲上加亲,见上一面应该也不难。

他正想到此处,才刚将手中的书放下,便听外面一阵吵闹,似是有人闯了进来。

周渊渟才刚从矮塌上站下来,还不曾走出去,便见一道玄色身影风一样刮进来,先当头给了他一拳。

只一拳,周渊渟便站不直身子了,但这并没结束,对方一拳又一拳的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周渊渟很快便倒在了地上。

这一倒,他艰难昂着脖子,瞧见了压着他的人。

是他的二弟周驰野。

周驰野一言不发,锋锐冷冽的面庞铁青着,用力的掐着他的脖子,用力之大,不过转瞬间便将周渊渟的脸掐的泛出青紫涨红的颜色!

他要被他亲弟弟活生生掐死了!

周渊渟倒在地上,努力的伸出手去掰开周驰野的手,但那双手铁钳一样死死的掐着他,他想要说一句话,但嗓子却一点音调都冒不出来。

他只能用震惊、愤恨,隐隐还带着一点求饶的目光去看周驰野。

周驰野面无表情的看着周渊渟,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眼中只有沉甸甸的、黑漆漆的寒意,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似是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周渊渟,为白玉凝报仇。

他看着周渊渟,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这是他的亲哥哥,但是,从今天开始,周渊渟再也不是他的亲哥哥了!

“二少爷!”外头的小厮与丫鬟姗姗来迟,扑上来撕扯周驰野的手臂。

一阵阵的尖叫声与阻拦声一起响起,混成一曲嘈杂的音调,在耳畔呼啸着炸开,震着周驰野的耳膜,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白姑娘现在住在城郊百合坊呢”,使周驰野猛地回过神来。

他瞧着周渊渟青紫到几乎吐舌头的脸,心中一惊,手掌也随之一松——说是恨不得杀了周渊渟,但是真的要下手去杀的时候,他又难免手软。

周渊渟冒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而周驰野就在这种咳嗽声里,渐渐回过神来。

他居高临下,甩开一旁的小厮和丫鬟,丢下一句“如果再敢碰她,我就杀了你”,后,周驰野转身,决然从此处离开。

他要去找白玉凝。

而周驰野离开的时候,周渊渟还在地上咳,公子风度全无,一旁的丫鬟们匆忙要去找秦禅月报信,又被周渊渟一把摁下。

“站住。”周渊渟咬着牙,看着自己弟弟离去的背影,声线嘶哑的道:“今日之事,不准告知任何人!”

他现在连香囊的事情都没弄清楚,也不敢去弄清楚,自然也不愿意将事情闹大——真要把母亲逼急了,谁知道母亲会做什么?

所以他宁可吃这个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以此来息事宁人。

只是吃了这么个亏,心里难免憋屈!

周渊渟重重锤了一把地面,咬着牙想,等他爹死了,他继承了世子,这些仇再报不迟。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试探一下母亲那边。

周渊渟由着丫鬟扶着、慢慢爬起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去膳堂弄些吃的小点心来,叫人一路送到镇南王府去,给柳烟黛用。

他本是打算亲自去的,但是他现在被打成这样,是出不了门了,只能送个信去。

——

而周驰野从书海院出来后,先回了自己的剑鸣院,留下血书一封,控诉了母亲和大兄的行径后,立下誓言。

[母亲偏心,所做事情都偏袒大兄,我替玉凝不值!若是母亲不肯向玉凝赔礼,日后我也不肯再回侯府!]

他写了这么一封信后,丢下跟着他的小厮,一路从侯府奔出来,头也不曾回的去了百合坊。

小厮们吓的昏天黑地,匆忙拿着信封去找了秦禅月。

秦禅月都不在府里——她直接去镇南王府看养兄了,小厮没法子,只能把信封送到了忠义侯的面前。

——

秋风堂内,忠义侯正在由大夫诊脉。

忠义侯这几日一直被方姨娘闹得厉害,一直卧榻休息,他本来以为自己这身子骨要完了,离死不远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几日身子反倒越来越好,甚至隐隐有恢复康健的趋势——主要还是秦禅月觉得这府里热闹,不想让他死的太早,就没有日日来送汤。

“侯爷身子骨大好了!”那毫不知情的大夫一脸喜意的说道:“真是上天保佑,侯爷福泽深厚啊!”

忠义侯也一阵大喜,他这病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但是捡回来一条命总是好的!

他前脚刚得了好消息,后脚便又得了坏消息,门外有丫鬟求见,随后说了一件让他气的心口疼的事儿。

他那两个儿子又因为白玉凝打起来了,甚至二公子还留了一封血书,走了!

周子恒一时大怒,喊道:“去,来人将二公子抓回来!使家法!”

在侯府里当公子当上天了!再不听话就直接关起来丢到军中去,给镇南王好好训一训吧!

丫鬟们应声而下。

周驰野这边的事儿才刚安排完,周子恒刚消停了不过片刻功夫,外头便有人来传道。

“方姨娘在外头闹着要见您,说要为三公子伸冤。”

周子恒听了这话,面上闪过了几分难以压抑的厌恶——这三日来,方青青一直反复吵闹,怎么哄都没办法,轻则哭哭啼啼,重则摔碗砸筷,简直没完没了,如市井泼妇一般丢人!

他真不知道方青青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若能早知道,他定然不会将这个人带回到侯府的!

一想到方青青那张脸,他就无比烦闷。

在方青青带给他的烦闷中,他突然开始怀念起秦禅月。

秦禅月从不曾失态,她是大气又端正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最拿得出手的。

而且,禅月还那么爱他,不像是方姨娘,自己不中用就罢了,还总是胡乱吵闹,简直丢尽他的颜面。

他当初真是病重上了头,竟然带方姨娘回了侯府!惹出来这么多事端来!

这两个女人越比较,他越觉得秦禅月好。

周子恒便坐不住了。

他觉得他这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也没必要再在秋风堂住着了,不若搬回到赏月园去。

想到赏月园,他便想到秦禅月那丰腴饱满的身子,柔软的腰肢,能掐出水来的白嫩腿肉,和那一双盈盈润润的狐眼。

他自病重后到现在,一直都不曾尝过秦禅月的味道,现下想起来,他竟有些思念来。

我见青山多想念,青山见我应如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养在秋风堂,不曾去陪着秦禅月,这样想来,秦禅月不知道多想念他呢!

兴许是身子好了,周子恒竟然觉得他凭空冒出来一股子气力,人都显得轻巧了些,他起身,与一旁的丫鬟道:“将东西搬回至赏月园,我身子歇好了,今夜与夫人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