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获识张中行先生,总有四十多年了,最初常在小文物店见面。先生喜玩砚台,也喜收些文人手迹,既不同于争奇斗富,也不同于沉溺搜罗。手里把玩一件东西,总是像可买可不买似的。东西被别人买走了,也不见他后悔,听说远处有件什么,也不见他上赶去看。说句罪过的话,那时我真以为他是个“半行家”而已。
逐渐经过许多颠倒众生的“运动”,而张先生总像一个神经迟钝的呆汉。我不禁发生疑问:玩文物那么有兴趣,讲学问那么广博,生活上悃愊无华,行事上那么取予不苟,无疑的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而他面对着若干只能算是来自宇宙之外的新鲜事物,却漠然像没看见一样,更不用说加以评论了。此后我对他有意识地加以了解,从朋友口中得知,张先生是一个有极深造诣的哲学家。
提起哲学家这个名称,我也见过一些不同样的面孔:有的人,句句是西洋哲学名人的话,并且说着说着进出一个外国词,然后说:“这个词在中国话可怎么说呢?”跟着再说一句中国人还不懂的中国话,就算这个道理讲完了。有的人,从外国翻译过的中国古代哲学资料中抄来半本就拉场子说书,边说书、边打倒,营业了几十年,最后心得,文学中郑孝胥的七言律诗好,哲学中程朱理学好。有的人,是财主玩票讲经,仅仅一个开题,便能讲上十天半月,真不让五万字疏解“奥若稽古”,和数张纸不见“驴”字的买驴契券。听完了的人,面面相觑,合十心照。还有的人,超过贾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而是“无故寻仇觅恨”,装出宋僧法秀的“铁面”,“唯我独哲”,他人都是待超度的轮回中物。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使我见哲学而远之,何况其“家”!
及至知道张先生竟是个哲学家,我真有些对不上口径。于是翻阅他曾编印的刊物,手边只剩几本《现代佛学》,有许多笔名,也不知道哪几篇是他写的。但我曾听说这个刊物当稿子不足时,他自己往往包下不足的部分,可知其中出于先生之手的文章应当不少。撒个大网,其中总会有几篇“张氏真本”吧?名相术语,都那么熟,哲理上又多是深通人情的导俗之论,肯定都不是应付僧的吹吹打打,难道这位哲学家就真那么“内佛外俗”吗?
又过了许多时间,张先生忽然拿了一大叠稿子教我看,还给了我一个硬任务,就是要写一篇序。我一看这叠稿子的题目,赫然是《禅外说禅》,我便拍手大笑说:“序已有了。”先生不禁问道:“序在哪里?”我说:“即这四字,禅外说禅,我已作序毕。”我的理由是:凡通禅的人都明白,当年达磨祖师,文字尚且不立,何有于说?又何有于“内外”?道理岂不十分彰明较著!凡讲禅是如何如何,禅应如何如何,门内又如何如何,他便已根本否定了达磨祖师,也根本否定了禅。我也曾看过几本讲禅的书,愈是门内行家所讲的,愈不能懂。我想不但我不懂,还敢断言,拿给不识文字的六祖惠能去读,保险他也不懂。若再加上八万四千篇序,那就连达磨祖师也不懂了。这本稿子的好处,即在“禅外”二字。身立门外,必然体会到不懂禅的人是怎么不懂的,所说的必然要使不懂的人去懂,那又何以序为!
按先生这本稿子,无疑是为利乐有情,从智悲出发,著书是方便手段。如有一序,使读者获一阶梯,当然更增方便之功。我下边举一本书,可以作读《说禅》的阶梯,而不是我这里写出的任何话。
那本书叫做《负暄琐话》,也是张中行先生写的。内容是他回忆数十年前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的师友,以及其他一些琐事。那些人有一直到十年浩劫之初还活着的,于是下限也涉及一些浩劫中事。他似乎具有悲悯的大愿,但运用的却是轻松的笔调;分明是极冷隽的语言,读起来却感到中含炽热的情感。几乎使人觉得他在那里“不傻装糊涂”,我却认为处处是极高的禅理。道理非常明白:庭前柏树子,何关祖师西来意?经卷的作用,难道只为遮眼?佛戒杀生,南泉何以斩猫?铁铸的牛,蚊子何以下嘴?如此等等,禅人读之而通禅,常人读之而发笑。读《琐话》如在读《说禅》之前,它便可作读《说禅》的阶梯;读《琐话》如在读《说禅》之后,它便可作读《说禅》的注脚。是为序。
有人问:你前边客客气气地写作“读后记”,这里又大言不惭地说是“序”,道理何在?敬答曰:序都是后作的,连原书都还没入目就先有了序,那必是自欺欺人的谎话。所以凡是序都是读后所写的。但张先生给我的任务是作序,我在缴卷时如果不说出这个“序”字,他再向我要第二篇,可怎么办?所以必须点题。这千余字的稿纸万一被采用,付印时把它放在书前还是放在书后我是无能为力的。只有标题中“读后记”这三个字,我声明是坚决不改的。
启功
1988.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