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传说,可以算作轶事,无妨提一提。那是唐太宗,听到道信的大名,想看看他,下诏让他进京,他谢绝。再来,三来,他说病了。第四次来,说人不去就要人头去,他伸长脖子,安然地等砍头。来人回去说明情况,唐太宗也服了,反而送了礼品。
照南宗的历史记载,当然还要做付法传衣的大事。到唐高宗永徽年间,他死了,活了七十多岁。
5.4.6五祖弘忍
五祖弘忍,俗姓周,祖籍寻阳,后徙黄梅(在今湖北)。
因为与四祖道信同在一地,所以有相识的机缘:
一日,(道信)往黄梅县,路缝一小儿,骨相奇秀,异乎常童。师问曰:“子何姓?”答曰:“姓即有,不是常姓。”师曰:“是何姓?”答曰:“是佛性。”师曰:“汝无性邪?”答曰:“性空故。”师默识其法器,即俾侍者至其家,于父母所乞令出家。父母以宿缘故,殊无难色,遂舍为弟子,名曰弘忍。以至付法传衣。(《景德传灯录》卷三)
《楞伽师资记》说他“七岁奉事道信禅师,自出家处幽居寺”(案后略东移至东山寺或东禅寺),所以标题称他为“唐朝蕲州双峰山幽居寺大师”。七岁小儿知佛性,显然是后来著禅史者的故意神化。
《景德传灯录》的弘忍传几乎都是记传法与慧能的事,这是因为有关弘忍的材料不多,只好抄《六祖坛经》。《楞伽师资记》的作者净觉记了弘忍与人问答的一段话:
又问:“学道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答曰:
“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自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树果出也。”其忍大师萧然净坐,不出文记,口说玄理,默授与人。
可见他的禅法还是静坐、观心、摄心的一路,与后来强调顿悟是有别的。还有一说,是从他开始弘扬《金刚经》义,想来也是后来编造的。
弘忍的嗣法弟子,《楞伽师资记》举十个人,《景德传灯录》举十三个人,都有嵩岳慧安和资州智诜(或作侁)。慧安的禅法,人称老安禅,是六祖慧能前禅法重要的一支。智诜传资州处寂,处寂传益州无相,无相传(成都)保唐(寺)无住,倡无念禅,成为保唐派的大师,虽然子孙不振,就禅法说却是很重要的。
弘忍死于唐高宗咸亨末年,也活了七十多岁。
5.4.7旁出法嗣
这个标题表明,到这里,我们已经随着南宗走,承认六祖慧能是正统;他坐了宝座,以前几祖的高足当然成为旁出。
这实际上一定很多,可总称为楞伽宗的门徒。可是留到文字记载上的必是少数。少,是比较地说,实际是相当多。不只多,而且乱,因为资料不只由一个源头来。总的情况是,越是靠后,添枝加叶,人数就越多。如道宣《续高僧传》(主要是其中的《法冲传》)和《楞伽师资记》时代早,记录菩提达磨到弘忍,五代的传人不过几十个;到北宋的《景德传灯录》所记,菩提达磨传一世四人,慧可传七世十七人,僧璨无传人,道信传九世七十六人,弘忍传五世一百零七人,总数超过二百。这样多而杂,怎么办?只好用擒贼擒王的办法。
所谓王,是党羽多的,或说对后来影响大的。依此原则,如得达磨之肉的尼总持,虽然由性别方面看独树一帜,因为后继无人,也就不得不割爱了。这样简之又简,想只说两个人:
一是牛头禅或牛头宗的祖师法融,二是北宗的祖师神秀。
(一)法融
法融,俗姓韦,润州延陵人(在今江苏)。十九岁出家,先学三论,后又学华严、般若、法华等,在佛理方面造诣很深。他又长期在山中过禅定生活,所以成为理行兼擅的高僧。
后来在金陵以南牛头山幽栖寺定居,仍继续深入研究佛法。因为道重名高,传说就随之而来。重要的有两种。一种是他在石室坐禅,百鸟衔花,后来成为南宗常说的话头。一种是四祖道信曾去访问他:
唐贞观中,四祖遥观气象,知彼山有奇异之人,乃躬自寻访。……祖遂入山,见师端坐自若,曾无所顾。……
师未晓,乃稽首请说真要。祖曰:“夫百千法门,同时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无阙少,与佛何殊?更无别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景德传灯录》卷四)
话说完就付法(不传衣,因为传与弘忍),还预言将有五人“绍汝玄化”。这都未必靠得住;至少是禅法的内容,道信还是旧传的观心、摄心,法融则变为无作和忘情,更近于道家了。
讲经之外,法融还有不少著作。文集和多种经注都没有传下来;传世的只有《心铭》和残本《绝观论》。
影响最大的是他的禅法,因为学的人多,传得久远,所以后来有立宗派、建法统的说法。宗派是由道信旁出的一支:
牛头宗;法统有不同的说法,最通行的是法融传智岩,智岩传慧方,慧方传法持,法持传智威,智威传慧忠,共六代。
《五灯会元》还收有七世惟则、道钦,八世智禅师、道林,也都是有名的禅师。
法融死于唐高宗显庆二年(公元657),活了六十四岁。
(二)神秀
神秀的传记很难写,不是事迹不明朗,而是帽子难选。依早期史料,他是弘忍的传法弟子(张说《大通禅师碑铭》说弘忍曾说“东山之法尽在秀矣”),楞伽宗的第七代祖师(《楞伽师资记》),或(禅宗)第六代祖师(他的大弟子普寂曾自命为第七代,这是由菩提达磨算起)。依后来的南宗说法,他未得弘忍的真传,北去传渐教,成为北宗的开山祖师。哪一顶帽子合适,要看我们视点在远在近:远,承袭楞伽不错;
近,目为北宗首座也不错。两可,难定,我们只好不管帽子,专说事实。
他俗姓李,陈留尉氏(在今河南)人。早年读书很多,是个知识分子。在洛阳出家,五十岁才到黄梅双峰山弘忍那里去求法。弘忍器重他,在寺里居上座的地位。弘忍死后,他往荆州玉泉寺传禅法,从学的人很多。武则天听说他的大名,请他到洛阳,住内道场,受到优越的礼遇。中宗即位,更加尊重他,所以张说《大通禅师碑铭》说他“屈万乘而稽首,洒九重而宴居”,“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楞伽师资记》说神秀“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像是没有著作;可是传世有《北宗五方便门》和《观心论》残本。所谓五方便门是:一,总彰佛体门;二,开智慧门;三,显不思议解脱门;四,明诸法正性门;五,见不异门。总的精神还是用心观照,以求认知心性(即佛性);
也就是张说碑文所说:“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息想,摄心,是慢功,没有浪漫性,所以是仍旧贯的一路,与南宗常说的“言下大悟”是有别的。
神秀的传法弟子,最有名的是普寂。此外还有敬贤、义福和惠福(《楞伽师资记》)。《景德传灯录》记得详细,是:
神秀法嗣十九人;再传,辞朗法嗣三人,普寂法嗣四十六人;
三传,惟政法嗣二人,无相法嗣五人;四传,志真法嗣一人。
推想后来南宗的简便解脱道,既可避免繁琐,又具有可喜的浪漫性,由迅速兴旺而成霸,神秀一门就不能不先则冷落继而沉寂了。
神秀死于唐中宗神龙二年(公元706),据说年寿超过一百。谥大通禅师。
5.5南宗顿教
说禅,直到现在,我们由远而近,才说到家门之内。因为,禅法虽然时代久远,内容多样,我们想深入探讨的却是南宗禅,即强调顿悟成佛的一路。这样做也不无理由。一是在中土,它是超级大户,就是只用势利眼看,也不能放过它。
二是以禅定求解脱是微妙的事,用顿悟法就更加微妙,值得钻研。三是留下的财富多,禅师,随便数数就上千,语录,其中藏有大量的机锋、公案,只是看看也会感兴趣。因为感兴趣的人多,所以一千多年来,凡是说到禅,几乎都是指这种禅,我们也只好从众。众望所归,有原因。我常想,以逆为顺的佛教,在中土,沿着减逆增顺的路子走,这是主流。还有辅助的二流:一是由繁难趋于简易,二是逐渐中土化。三股水向下流,到唐宋时期汇聚为一股强大的,这就是南宗禅。
饥来吃饭,困来睡眠,同样是解脱,顺了;见桃花,听驴叫,也能大悟,简易了;坐蒲团,举拂子,无妨吟吟“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洞山良价颂)的诗,中土化了。
顺,简易,中土化,又因为时间相当长,所以花盛果多,头绪纷繁,想用较少的篇幅说清楚就大不易。不得已,还得用擒贼擒王的办法,只叙述一些最显赫的,也就是在禅宗史上地位特别高的。
5.5.1六祖慧能
这是照抄南宗的旧说;论实际,他应该算初祖,因为从菩提达磨到弘忍是另一个系统,主渐悟的楞伽宗。但这样编造谱系也是古已有之,殷周时期的诸侯列国,是常常追到黄帝、颛顼的,那就更远了。因此,我们在这里也只好容忍,从俗。可是这样一随和,问题就来了,因为慧能的详细经历见《六祖坛经》,而这部南宗的重要经典,显然是慧能的大弟子神会及其后继者陆续添枝加叶,编撰出来的(如后来的通行本比敦煌写本繁富得多),其中当然有不可信的成分。考证,分辨真伪,相当难。这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如果割舍一部分(几乎都是后来一再传述的),与后来的禅师话头有时就难于接上茬;而且,割舍的部分常常带有传奇色彩,去花留蒂,也有些舍不得。不得已,只好接受旧说,先总括加个小注,是旧传如此,未可尽信。
慧能,也写惠能,俗姓卢,因为剃度晚,也称卢行者。他父亲卢行瑫是范阳(今河北涿县)人,作官,被贬到广东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在那里落了户。慧能生于唐太宗贞观十二年(公元638),三岁丧父,随母亲迁到南海(今广东南海县),过苦日子。长大些,卖柴为生。有一天,他送柴到客店,出来,听见人念经,心理像是有所悟。他问念的是什么经,答是《金刚经》。问从哪里得来,告诉他是在蕲州黄梅东禅寺弘忍大师那里所受的,于是他决心去求法。有个好心人送他十两银子,安顿了母亲,于是北行,路过韶州曹溪(在广东韶关市曲江县马坝镇),碰到个读书人刘志略,交为朋友(一说为由黄梅返回时事)。刘的姑母是比丘尼,法名无尽藏,学《涅槃经》,有疑问,来请教。先问字,慧能说:“字即不识,义即请问。”无尽藏说:“字尚不识,易能会义?”慧能说:
“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无尽藏和乡里人都钦佩他,想让他住当地的宝林寺(今南华寺)。他辞谢了,仍北行,过乐昌县,在西山石室遇见智远禅师,从学禅法。智远也劝他到黄梅去,于是又北行,于唐高宗咸亨二年(公元671)到黄梅东禅寺弘忍那里。
初见五祖弘忍,弘忍问他是哪里人,来求什么。他说是岭南新州百姓,来求作佛。弘忍说:“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如何)堪作佛!”他说:“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
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心惊而不便表示,就让他去劳动(住寺照例要劳动,不是处罚),到碓房舂米。
劳动八个多月,赶上五祖考察弟子的成就,以便付法传衣的重要关头。办法是作一偈给老师看。大家私下议论,神秀的地位是教授师,造诣高,必得衣法,所以都不敢作。神秀主意不定:作,人会疑为想当六祖;不作,当然就不能得衣法。
作了,犹疑四天,不敢送呈。急中生智,写在堂前廊壁上,如果五祖说好,就承认是自己作的;说不好,那就只得自认枉费了精力。半夜,自己偷偷去写,偈词是: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第二天,五祖见到,虽然也褒奖几句,让大家诵持,夜里却把神秀叫来,跟他说:
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
让他再作偈。几天没有作成。这时期,有个童了在碓房前念神秀的偈,慧能听到作偈的因缘,求童子带他到廊壁前看看。
到那里,他说他不识字,请别人为他读一遍。正好有个江州别驾张日用在那里,就为他读一遍。他听了,说自己也有一偈,求张日用代写在廊壁上。偈词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看到的人都很惊讶。五祖看见,怕惹起风波,说“亦未见性”。
第二天,五祖偷偷到碓房去看慧能,问他:“米熟也未?”慧能说:“米熟(暗示已学成)久矣,犹欠筛(谐音师)在。”五祖用锡杖打碓三下,走了。夜里三更,慧能到五祖居室,五祖为他讲《金刚经》。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大悟,说: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五祖知道他已悟本性,于是付法传衣,定他为六代祖,并且说:
昔达磨大师初来此土,人未之信,故传此衣以为信体,代代相承。法则以心传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衣为争端,止汝勿传。若传此衣,命如悬丝。
嘱咐完,催他赶紧走。慧能不识山路,五祖送他。送到九江驿,上船渡江。五祖摇橹。慧能说应该弟子摇,五祖说:“合是吾渡(谐音度)汝。”慧能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五祖又嘱咐他“努力向南,不宜速说”,作别,慧能就带着衣法南行。
回到曹溪,照五祖的嘱咐,在四会、怀集一带过十几年隐遁生活。后来到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赶上印宗法师讲《涅槃经》。讲经中,风吹幡动,为风动抑幡动引起辩论,慧能走向前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全场大惊。
印宗把他请到上座,同他谈论佛法精义,推测他是得五祖衣法的六祖。慧能承认,于是印宗为他剃度,并请智光律师为他授具足戒,他从此才正式成为出家人。受戒之后,曾短期在法性寺讲禅法。
不久回曹溪宝林寺长住。其间曾应韶州刺史韦据(一作璩)之请,到城内大梵寺讲禅法。唐中宗神龙元年(公元705),皇帝曾派薛简请他入京,他辞谢了。中宗很推重他,为他重修宝林寺,改名中兴寺,并在他的新州故宅修建国恩寺。
死前回新州国恩寺,死在那里。
慧能的经历有不少传奇成分。可注意的是这些成分并不都假,如不识字有前因(穷困卖柴)为证,立宗弘法有后果为证,我们都不能不信。推想他确是天赋与摩诃般若的人;还借了不识字的光,不能走如法相宗辨析繁琐名相的路,而宁愿不立文字,顿悟成佛。这样的法门当然会受到绝大多数人的欢迎,因为人皆有过,上智不多,既然凡圣不二,智愚不二,那就人人都有成佛的希望甚至保证,费力不多而收获很大,又何乐而不为呢?
顿悟也不能无法。这在《六祖坛经》里讲了不少。最重要的是要认识本性,即自性。自性清净,不识是迷,能识即悟。悟了即解脱,就是佛。如何能认识自性?用般若。“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但也要知道:“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总之,自性清净的心是根本,它能生万法,能化迷为悟,是成佛的基本力量。关键在能识。
怎么就能识?《六祖坛经》里也讲定慧,但说定慧一体不是二;也讲忏悔,但说要“心无所攀缘,不思善不思恶”。总的精神是要破执着,把知见的系缚都解开,自然就会认识自己的清净自性。
可是解知见的系缚又谈何容易!用我们现在的眼光看,有时,甚至常常,就不得不乞援于文字变幻的花样。如说“烦恼即菩提”,“本自无生,今亦不灭”,“此乐无有受者,亦无不受者”,似乎都只是说得动听;如果遇见喜刨根的人,一定要用事实来对证,那也许就会陷入困境吧?
慧能的智慧,还表现在教弟子传法之道,以金针度人一事上。《六祖坛经·付嘱》篇记载,他告诉法海、志诚等大弟子,将来到各方说法,要“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共人言语,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这虽然目的在于破执,但由动机方面看,总难免有厚内薄外之嫌。而幸或不幸,这个法宝就真流传下去,一变而成为说得更玄,再变而成为机锋,就雾锁峰峦,使人难见庐山真面了。
我有时想,禅法到慧能,作为一种对付人生的所谓道,是向道家,尤其庄子,更靠近了。我们读慧能的言论,看那自由自在、一切无所谓的风度,简直像是与《逍遥游》《齐物论》一个鼻孔出气。这种合拍,更生动地表现在《六祖坛经·机缘》篇的一则故事上:
有僧举卧轮禅师偈曰:
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
师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
因示一偈曰:
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后一偈确是少系缚。但问题是,对境数起之心会都是清净的吗?不清净,道家可以,佛家不可以。这类问题,后面还要谈到,这里从略。
慧能徒众很多。能传法的高足,《六祖坛经·付嘱》篇提到十个,是:法海,志诚,法达,神会,智常,智通,志彻,志道,法珍,法如;《景德传灯录》增到四十三人,其中并有外国人,西印度堀多三藏。对后代有大影响的是五个人: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荷泽神会,南阳慧忠,永嘉玄觉。
慧能死于唐玄宗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底改开元)八月,年七十六。唐宪宗追谥为大鉴禅师。
5.5.2六祖坛经
《六祖坛经》,全名是《六祖大师法宝坛经》,也可简称《坛经》。流传来由,《景德传灯录》说是“韶州刺史韦据请(慧能)于大梵寺转妙法轮,并受无相心地戒,门人纪录,目为《坛经》”。可是书中记的有后来的事。《六祖坛经·付嘱》篇说:
知大师不久住世,法海上座再拜问曰:“和尚入灭之后,衣法当付何人?”师曰:“吾于大梵寺说法,以至于今,抄录流行,目曰《法宝坛经》,汝等守护,递相传授,度诸群生,但依此说,是名正法。”
这是说,来于多年的言行记录,性质同于《论语》。因为是法海发问,有人说是法海记的。门人尊重老师,称为“经”,依分别三藏旧规,这是僭越的。
1929年,胡适博士作《荷泽大师神会传》,提出新的看法,说《坛经》是神会作的。他说:
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如果不是神会作的,便是神会的弟子采取他的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
但后一说不如前一说的近情理,……我信《坛经》的主要部分是神会所作,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见的《神会语录》完全相同,这是最重要的证据。
胡适博士这里用的又是大胆假设法,因为“内证”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例如张三所讲与李四所讲相似,可能的原因应是三种,一是有相同的想法,二是张三学李四,三是李四学张三,而不是一种。也许就是因此,胡适博士承认,其中有些“也许真是慧能在时的记载”。这样一让步,我们就无妨采用折中的办法,说《六祖坛经》虽然不免有后代人陆续修改增补的成分,但大体上还可以代表慧能的思想。
说陆续修改增补,是因为今传的本子不只一种,前者略而后者详。据胡适博士统计:唐敦煌写本只有一万二千字;北宋初年的惠昕本增到一万四千字;明藏本再增,成为两万一千字。
今通行繁本,如《频伽藏》本,分作十篇:行由第一,般若第二,疑问第三,定慧第四,坐禅第五,忏悔第六,机缘第七,顿渐第八,宣诏第九,付嘱第十。多数是通篇讲禅法,少数是部分讲禅法。禅法,扩大到佛法,因为绝大部分是运转名相,而名相总是离眼所见的事物太远,所以常常使人有摸不着头脑之感。如《机缘》篇,弟子法海问“即心即佛”是什么意思,慧能答:“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照我们常人理解,老师的意思是心佛有别;可是,“即心即佛”(也说“即心是佛”)的说法,能理解为心佛有别吗?
可是,无论如何,《六祖坛经》总是南宗的经,它的思想,虽不免小异而有大同。这大同是自性清净,不假外求。自性地位高了,从而冥思遐想(甚至胡思乱想)的地位也高了。这顺势下流就成为禅的放,以至放到远离常态,都留到后面再谈。这里只说明一点,就是:讲南宗禅,我们不能不重视《六祖坛经》。
5.5.3高足举要
慧能一传法嗣,《景德传灯录》举四十三人,有事迹的十九人。本节所谓“要”,是指有家业下传的,共五人:行思,怀让,神会,慧忠,玄觉。
(一)青原行思
六祖以后,受付法传衣说的影响,和尚更标榜占山头,主寺院,所以法名前常常加山名(多)、地名或寺名(少),如百丈(山)怀海禅师,黄州齐安禅师,归宗(寺)智常禅师;
或干脆用地望,如南岳(指怀让),赵州(指从谂),荷泽(指神会)。行思住吉州青原山静居寺,所以称青原行思。他在《坛经》里地位似不高,《付嘱》篇所举十人里没有他。
《机缘》篇里有,他的事迹只是与慧能问答“不落阶级”的几句话。可是他前程远大,不只法嗣多(《五灯会元》举了十六世),而且由高明法嗣先后创立了曹洞宗、云门宗和法眼宗。
他俗姓刘,吉州安城人(在今江西)。幼年出家,后到曹溪慧能处求法,受到慧能的器重。《景德传灯录》说:
一日,(六)祖谓师(行思)曰:“从上衣法双行,师资递受,衣以表信,法乃印心。吾今得人,何患不信?吾受衣以来,遭此多难;况乎后代,争竞必多。衣即留镇山门,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
照这个传说,如果衣仍下传,行思就成为南宗第七祖了。《景德传灯录》还记一件事,颇带传奇味,是石头希迁在慧能处求法,问老师死后“当依附何人”,慧能说:“寻思去。”用双关语,有《推背图》意味,俗陋可笑。但借此因缘,希迁就成为行思的嗣法弟子。《景德传灯录》记行思的言论,有一点值得注意,如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行思答:“庐陵米作么价?”如果这不是后来人编造的,那就是六祖死后不久,禅宗和尚传法就由常态(明白讲)走向变态(用谜语讲)了。行思死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后来唐僖宗谥他为弘济禅师。
(二)南岳怀让
在六祖慧能的高足中,只有怀让的地位可与行思比。他也是法嗣多(《五灯会元》举了十七世),而且由高明的法嗣创立了宗派:沩仰宗和临济宗;临济宗下传又分为黄龙派和杨歧派。《六祖坛经》里也只有《机缘》篇提到他,慧能对他没有大夸奖,却预言他将有个好弟子,说:“西天般若多罗(第二十七祖,传法与菩提达磨)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这是指马祖道一。怀让俗姓杜,金州安康(在今陕西)人。生于唐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十五岁出家,先学律宗,不久到曹溪慧能处求法,住了十几年。学成后往南岳般若寺传禅法。弟子很多,受到印可的有六人。怀让说:
“汝等六人同证吾身,各契其一。一人得吾眉,善威仪(指常浩)。一人得吾眼,善顾盼(指智达)。一人得吾耳,善听理(指坦然)。一人得吾鼻,善知气(指神照)。一人得吾舌,善谭说(指严峻)。一人得吾心,善古今(指道一)。马祖道一得心传,也经过一些曲折,《景德传灯录》记载:
开元中有沙门道一,在衡岳山常习坐禅。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甚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甚么?”师曰:
“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
这是有名的公案,可表明南宗重顿悟的精神。怀让死于唐玄宗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六十八,说大慧禅师。
(三)荷泽神会
讲南宗的历史,说到神会,使我们不禁想到王勃《滕王阁序》中“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慨叹。李广劳苦功高,竟一生未得封侯。神会也是这样,他是南宗得以创立并发展的关键人物,可是子孙却不能繁衍。幸而有司马迁,写了《李将军列传》,有胡适博士,写了《荷泽大师神会传》,我们借此才可以知道,一两千年前曾有这样的“善不受报”的人物。
神会,俗姓高,襄阳(在今湖北)人。年轻时候读儒书、道书,是个不小的知识分子。据说是读《后汉书》(也许是《襄楷传》吧),才知道有所谓佛,于是到本府国昌寺出了家。出家后曾在荆州玉泉寺从北宗的创始人神秀学习禅法三年,然后到曹溪从慧能学。
神会到曹溪依慧能,旧说多认为年才十四。还有提前一年的,《六祖坛经·顿渐》篇说:“有一童子名神会,襄阳高氏子,年十三,自玉泉来参礼。”又《付嘱》篇记载,慧能死前跟弟子们说:“吾至八月欲离世间,汝等有疑早须相问,为汝破疑,令汝迷尽。吾若去后,无人教汝。”弟子们“悉皆涕泣,惟有神会神情不动,亦无涕泣”。慧能说:“神会小师,却得善不善等(等同),毁誉不动,哀乐不生;余者不得。”好像在诸弟子中,神会确是最年轻的。可是胡适考证,慧能死时,神会四十六岁,王维作慧能碑文,说“神会遇师于晚景,闻道于中年”,到曹溪时间应该在慧能死前不很久。幸而这关系不大,可以不深究。
慧能死后,神会曾在中原各地云游,较长时期住在南阳龙兴寺。这个时期禅宗的情况是:
能大师灭后二十年中,曹溪顿旨沉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普寂禅师,秀弟子也,谬称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门师,朝臣归崇,敕使监卫,雄雄若是,谁敢当冲?岭南宗旨,甘从毁灭。(宗密《慧能神会略传》)
这说得虽然过分一些,不过当时神秀一系声势烜赫却是事实。
神会坚决站在慧能一边,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正月在河南滑台大云寺设无遮大会,大举为南宗争地位。他在大会上宣称:一,他设无遮大会,目的是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辨是非。二,菩提达磨付法传衣,到第六代是慧能,不是神秀,因为传法袈裟在慧能那里。三,因此,神秀的弟子普寂称自己为第七代是错误的。四,他还举个旁证,说当年神秀说过,东山忍大师曾付嘱,佛法在韶州;神秀也并未说自己是第六代。五,也许最重要,是说神秀一系的法门,是渐而非顿,所以不是正宗。打了这第一炮之后,到唐玄宗天宝初,他到洛阳,住荷泽寺,继续弘扬南宗顿教,也因为时代的风气厌渐而喜顿,于是渐渐,神秀一系的禅法冷落了,慧能一系的顿教取得独占法统的胜利。
天宝晚期,因为北宗人的诬陷,神会曾离开洛阳,到长江一带寺院流转。安禄山叛乱时又回到洛阳,因为开坛场度僧收费补充了唐朝的军费,所以受到朝廷的尊敬。他地位更高了,所弘禅法的地位也高了,有人甚至称为荷泽宗。
神会或荷泽宗的禅法,可以总括为知、行两个方面。知的方面,他认为法性本来空寂,以灵知认知此本来空寂的法性,就是解脱。所以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宗密语)。能知即顿悟,所以不同于北宗的由定发慧,而是以慧摄定。此后南宗禅强调顿悟,走的都是这一条路。行的方面,是强调“无念”,无念就是不作意,这大概是指心离一切相,以保持空寂的法性的意思。神会著作传世的,有《显宗记》《荷泽神会语录》和敦煌发见的《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等。
神会的传法弟子,各书所载共有三十多人。据宗密所记,主要是:神会传法如,法如传惟忠,惟忠传道圆,道圆传宗密。宗密住终南山圭峰草堂寺,著作很多,有《华严心要法门注》《圆觉经大疏》《禅源诸诠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等,人称圭峰大师。不过宗密通晓多种经论,尤其华严,造诣更深(华严宗推为五祖),所以依九流分应该算杂家,他不只主张教、禅合一,而且认为儒、佛也可以相通。
神会死于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五月,年九十三(一说年七十五),谥真宗大师。
(四)南阳慧忠
《六祖坛经》说慧能的嗣法弟子有四十三人,提到名字的有十几个,其中没有慧忠。但他事迹多,而且有法嗣,所以在后人眼里,地位反而比在《六祖坛经》中位居第一的法海高了。他俗姓冉,越州诸暨(在今浙江)人。在慧能处学成后,住南阳白崖山党子谷,据说在那里传法,四十多年没下山。名声大了,唐肃宗派人请他到京城,在那里传法十几年,受到皇帝的礼遇,尊为国师。
《景德传灯录》记慧忠事迹,都是答人问。问者包括中外、僧俗和贵贱,计有西天大耳三藏、南泉、麻谷、张濆行者、唐肃宗、鱼军容、紫璘供奉等。主旨仍是破一切执着,办法是用巧辩证明有所肯定便错。如:
一日,师问紫璘供奉:“佛是甚么义?”曰:“是觉义。”师曰:“佛曾迷否?”曰:“不曾迷。”师曰:“用觉作么?”奉无对。奉问:“如何是实相?”师曰:“把将虚底来。”曰:
“虚底不可得。”师曰:“虚底尚不可得,问实相作么?”
这是正面说。有时不正面说,如:
帝(肃宗)又问:“如何是十身调御?”师乃起立曰:
“会么?”帝曰:“不会。”师曰:“与老僧过净瓶来。”帝又曰:“如何是无诤三昧?”师曰:“檀越蹋毗卢顶上行。”帝曰:“此意如何?”师曰:“莫认自己清净法身。”正面说自性空寂之类是玄,跑野马,随口乱说,恐怕目的就在于加码,使之成为玄之又玄。据现存材料,慧能的言行还没有越出玄的范围,由他的高足起,大胆往外迈了一步,越境了,言行就成为更难懂。不幸而此风越刮越大,不久之后,出言不奇,举止不怪,似乎就不成其为禅僧了。
慧忠的嗣法弟子,《五灯会元》收吉州耽源山应真禅师一人,可见不久就门庭式微了。
慧忠死于唐代宗大历十年(公元775),说大证禅师。
(五)永嘉玄觉
玄觉,《六祖坛经·机缘》篇提到他,说他俗姓戴,温州(在今浙江)人。儿童时期出家,读经论不少,深通天台止观法门。经慧能的弟子玄策介绍,到曹溪见慧能。与慧能的一段谈话希有,像是弟子占了上风:
觉遂同策来参,绕师三匝,振锡而立。师(慧能)曰:
“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觉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师曰:“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曰:“体即无生,了本无速。”师曰:
“如是如是。”玄觉方具威仪礼拜。须臾告辞,师曰:“返太速乎?”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师曰:“谁知非动?”曰:“仁者自生分别。”师曰:“汝甚得无生之意。”曰:“无生岂有意耶?”师曰:“无意谁当分别?”曰:“分别亦非意。”师曰:“善哉!”少留一宿,时谓“一宿觉”。
玄觉有大名,还因为他有讲禅法的著作,是《永嘉集》和《证道歌》。他死于唐玄宗先天二年(即开元元年,公元713)
十月,比慧能晚死两个多月。谥无相大师。禅宗典籍没有提他的嗣法弟子;只是传说他有个女弟子,温州净居寺比丘尼玄机,就是与雪峰义存对话,说“寸丝不挂”的那一位(《五灯会元》说她是慧能的弟子,《景德传灯录》未收)。
5.5.4下传弟子举要
这里所谓下传,是由再传起,到建立宗派为止。时间长,世代多,人数更多,介绍,以人为纲,不能不挂一漏万。想只举十八位,分作两组。前一组十二位,是宗派的直系祖先。
其中少数事迹并不显赫,如龙潭崇信,但既然有了腾达的子孙,也就可以父因子贵了。后一组六位,是子孙没有建立宗派的,但造诣深,事迹显赫,讲禅宗历史就不能不提一提。这后一组,选拔比较难,因为够格的人太多,为篇幅所限,只能举一点点,算作举例。又为了表明传承关系,以慧能为一世,标明每个人的世次。
第一组
(一)马祖道一(三世)
他是慧能弟子南岳怀让的嗣法弟子,俗姓马,汉州什邡县(在今四川)人。在南宗的禅师里,也许他天分最高,成就最大,所以《六祖坛经·机缘》篇有个悬记,说:“西天般若多罗谶,汝(指怀让)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他在江西洪州弘法,果然门徒很多,《景德传灯录》说“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转化无穷”。因为门徒多,声势大,为了表示特别尊崇,称他为“祖”(慧能以后,没有另外的人得这个尊号),前加姓,称为马祖(习惯也加姓的还有邓隐峰和陈蒲鞋)。他的禅法仍然是慧能一路,能认识本来清净的自性就是佛。可是常识的杂念会污染,妨碍顿悟,所以要用各种方法破。他说“即心是佛”,又说“非心非佛”,并用打、喝、竖拂、画地等办法启示,目的都是去污染而显自性。他的教法由平实而趋向奇峭,有特点,对后来有大影响,人称为洪州宗。著名的嗣法弟子有百丈怀海、南泉普愿、西堂智藏等。他死于唐德宗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八十,后追谥为大寂禅师。
(二)百丈怀海(四世)
怀海,俗姓王,福州长乐(在今福建)人。从小出家,看了不少经论。后到洪州马祖处参学,得到马祖的印可。马祖死后,他在洪州百丈山(亦名大雄山)弘法,门徒很多。他的禅法,自己说是“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所以要“一切诸法并皆放却,莫记,莫忆,莫缘,莫念”。他的事迹,有两件最出名。一件是卷席(坐具)的公案:
“马祖升堂(为徒众讲禅法),众才集,师(怀海)出,卷却席。祖便下座。”这是表示,妙法应该离开语言文字。另一件是他创立了共劳共食、清静修持的禅林制度,就是后来流传的《百丈清规》(非原本)。著名的嗣法弟子有沩山灵祐(沩仰宗的创立者)、黄檗希运和长庆大安等。他死于唐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九十五,谥大智禅师。
(三)黄檗希运(五世)
希运,不知道俗姓什么,福州(在今福建)人。幼年在本州黄檗山出家。云游,曾到长安。后到江西,时马祖已死,参百丈怀海。怀海很器重他,《景德传灯录》记载:
(百)丈一日问师(希运):“甚么处去来?”曰:“大雄山下采菌子来。”丈曰:“还见大虫么?”师便作虎声。
丈拈斧作斫势,师即打丈一掴。丈吟吟而笑,便归。
(丈)上堂曰:“大雄山下有一大虫,汝等诸人也须好看。
百丈老汉今日亲遭一口。”
这是称许他为“大雄”。以后他到洪州、钟陵、宛陵等地弘法,受到大官(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休的尊重,裴休并集他的言论为《传心法要》。他的禅法仍是“即心是佛”一路,只是教法更趋奇峭,如一日上堂,对大众只说了一句“汝等诸人欲何所求”,就“以拄杖趁(驱逐)之”,又如有人问“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都开了后来的多用棒喝之风。他的传世著作还有《宛陵录》,其中甚至说“达摩西来无风起浪,世尊拈花一场败缺”,发挥“心”外皆不要的意思更加突出。
著名的嗣法弟子有临济义玄(临济宗的创立者)、睦州道明(多称为陈蒲鞋或陈尊宿)、千顷楚南等。他死于唐宣宗大中年间(公元847—859),谥断际禅师。
(四)石头希迁(三世)
希迁是青原行思的弟子,俗姓陈,端州高要(在今广东)人。曾在六祖慧能处求法,慧能死后参行思。后住衡山南寺,在寺东一平阔石头上结庵,所以人称石头和尚。禅法的主旨仍然是清净的本心至上。如何能识此湛然圆满的本心?他的教法是破知见,如僧问如何是解脱,他答:“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他答:“谁垢汝?”问如何是涅槃,他答:“谁将生死与汝?”门徒不少,著名的嗣法弟子有药山惟俨(下传为曹洞宗)、天皇道悟(下传为云门宗、法眼宗)、丹露天然(即烧木佛的那一位)、大颠宝通(传说韩愈曾向他请教)等。
希迁死于唐德宗贞元六年(公元790),年九十一,谥无际大师。
(五)药山惟俨(四世)
惟俨俗姓韩,绛州(在今山西)人。十七岁出家,读经论不少。据说他先参石头希迁,不契,到马祖处才悟道。又回到希迁处。有一次,他在石上坐,希迁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一物不为。”希迁说:“恁么即闲坐也。”他说:“若闲坐即为也。”又一次,希迁说“言语动用没交涉”,他说:“非言语动用亦没交涉。”可谓后来居上,所以希迁印可他。其后他到澧州药山传法,门徒很多。教旨还是自性具足,不假外求。
教法也是用各种奇峭法破,如给大众讲禅法,说:“我有一句子,待特牛(雄牛)生儿,即向你说。”还有一次他看经,有僧问:“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为甚么却自看?”他说:“我只图遮眼。”传说李翱曾问他如何是道,他以手指上下,李翱不懂,他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又问他如何是戒定慧,他答:
“贫道这里无此闲家具。”著名的嗣法弟子有云岩昙晟(下传为曹洞宗)、道吾宗智、船子德诚(终年住船上)等。他死于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八十四,谥弘道大师。
(六)云岩昙晟(五世)
昙晟俗姓王,钟陵建昌(在今江西)人。年少出家,在百丈怀海处二十年,不能悟道,改到药山惟俨处参学。惟俨问他怀海说什么法,他说:“有时上堂,大众立定,以拄杖一时趁散。复召大众,众回首,丈曰:‘是甚么?’”惟俨说:
“何不早恁么道?今日因子得见海兄。”于是昙晟顿悟。这是南宗禅中常见的离奇,想当是故神其说。其后在潭州云岩弘法,事迹不很多,门下却出了个大名人,洞山良价(读jiè),良价传曹山本寂,共同创立了曹洞宗。昙晟死于唐武宗会昌元年(公元841),年六十,谥无住大师。
(七)天皇道悟(四世)
道悟是石头希迁的弟子,俗姓张,婺州东阳(在今浙江)人。十四岁坚决出家,在杭州竹林寺受戒。曾参马祖,后参希迁。学成后到紫陵山,其后住荆州城东天皇寺弘法。嗣法弟子为龙潭崇信(下传为云门宗、法眼宗)。他死于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六十。
据考证,这个传法谱系是错的。下传龙潭崇信的是荆州城西天王寺的道悟。他俗姓崔,渚宫(在今湖北)人,是马祖的弟子。他死于元和三年,年八十二,比天皇寺的道悟约大二十岁。如果是这样,那禅宗的五宗二派,除了曹洞宗出于青原行思以外,就都出于南岳怀让(或说出于马祖)了。可是积非成是,云门宗、法眼宗由天皇道悟下传的说法流传太久了,连他们的儿孙也这样说,改变相当难,所以这里仍是从旧说。
(八)龙潭崇信(五世)
崇信,不知俗姓什么,渚宫(在今湖北)人。生在贫家,卖饼。依天皇(王)道悟出家。曾求老师指示心要,老师告诉他:“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又问如何保任,老师告诉他:“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似乎都说得过于轻易。后在澧州龙潭弘法,嗣法弟子出个著名禅师,德山宣鉴(下传为云门宗、法眼宗)。
(九)德山宣鉴(六世)
宣鉴俗姓周,简州(在今四川)人。幼年出家,熟悉经论。能讲《金刚经》,人称周金刚。先是重知见,听说南宗禅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很气愤,想驳倒他们。由四川到澧州,遇见个卖饼婆子。他想买饼点(动词)心,婆子引《金刚经》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的话,问他点哪个心。他吃了当头一棒,于是到龙潭崇信那里求法。有一次,天黑了,他从崇信那里出去又回来,说外面黑,崇信点个烛给他,他刚去接,崇信把烛吹灭,他悟了,便礼拜。推想是领悟明不在外、即心是佛的道理。崇信印可他,并且称赞说:“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时向孤峰顶上,立吾道去在。”他住澧阳三十年,唐武宗灭法时期逃到独浮山,后来武陵太守请他主持德山精舍。他的教法很特别,是“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就是“打”,所以有“临济喝,德山棒”的说法。打,目的是用更直截了当的方法破执。这种精神也表现在他的言论上,最有名的是:“达磨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否定心外的一切,自然就成为自性清净的心至上。他门徒很多,著名的嗣法弟子有雪峰义存(下传为曹洞宗、法眼宗)、岩头全奯等。他死于唐懿宗咸通六年(公元865),年八十六,谥见性禅师。
(十)雪峰义存(七世)
义存俗姓曾,泉州南安(在今福建)人。从幼喜欢佛,十七岁出家。在德山宣鉴处学成后,到闽中象骨山雪峰弘法。教法除打之外,还用辊木球等离奇的言行。如有人问“古人道,觌面相呈时如何”,他答:“是。”又问“如何是觌面相呈”,他说:“苍天!苍天!”又如他南游时遇见黄涅槃,黄向他说“曾郎万福”,他下轿作丈夫拜,黄作女人拜。他问:“莫是女人么?”黄又作两拜,然后用竹策画地,向右绕轿三周,他说:
“某甲三界内人,你三界外人,你前去,某甲后来。”这样离奇也有所谓,他自己说:“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汝向甚么处们摸?”这就是以不明白求明白。他门徒很多,著名的嗣法弟子有云门文偃(云门宗的创立者)、玄沙师备(下传为法眼宗)、长庆慧棱、保福从展、鼓山神晏等。他死于后梁太祖开平二年(公元908),年八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