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隐于槲叶,投下斑驳树影。
阮茵茵坐在树下,望着总督衙署的方向,不停在说服自己,她最该信任的人是贺斐之,如今势单力薄,忽然压下这么重的担子,该与贺斐之商量的。
可贺斐之的立场,显然是偏于沈氏。
沈氏......从那日与秦砚的交谈中不难得知,如今的沈氏只剩下一名嫡女,那女子又在何处?
罪臣之女,哪有全身而退的,可与今日听说的头牌沈余音有关?
“婉翠。”
“奴婢在。”
“帮我去跟赵管家说,请大都督回府一趟。”
须臾,贺斐之回到府邸,直奔客院而来,见阮茵茵独坐在树下,屏退仆人,慢慢走了过去,在阮茵茵抬起头时,附身而下。
阮茵茵与之对视,忽然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悻悻道:“贺斐之,我好累。”
贺斐之一怔,慢慢曲膝,蹲在了她的面前。
快要入夏,常服之外无需披氅,贺斐之能清晰感受到少女的柔软,还有来自颈窝和发间的沁香,他不适地转过脸,看向疏影横斜的院墙。
“今日与姐姐可有好转?”
“一点点。”
贺斐之安慰道:“不急,慢慢来。”
“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不能慢慢来。
察觉到她话里有话,贺斐之扣住她的肩,拉开了彼此的距离,“什么事?”
阮茵茵盯着他的眼睛,壮着胆儿道:“秦砚已与我提过殊兴二十六年的案子。”
“所以?”
敌不过贺斐之的审视,他们之间没必要暗中较量,阮茵茵是信任他的,若案子真存在疑点,是宁氏的错,那就坦然接受后果。
姐姐说过,父亲是好官,那便不会因一己之私,谋害同僚。
疏离开心结,阮茵茵直视贺斐之的双眼,“我想与你说件事,但前提是,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揣度我的用意。”
“嗯。”
“你觉得,当年的工部尚书宁坤,是怎样的一个人?”
贺斐之眸光深沉,但还是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宁先生是位渊清玉洁的雅士。”
“真心的?”
“我若想骗你,你能看得出?”
也是,他诚心套话,也是自己愿者上钩。不再纠结,阮茵茵徐徐讲起从姐姐口中听得的身世。
听完阮茵茵的话,向来淡然的贺斐之也大为惊讶,阮茵茵竟是宁氏女......
见他过于严肃,阮茵茵咳了下,“怎么,你要替沈氏报复?”
“宁先生又不是罪人。”
阮茵茵愣了愣,听他的语气和评价,也并非是完全站在沈氏那边,至少是会凭证据行事的。
春阳照深巷,鹊绕飐滟池,一切都是明媚向阳的。
与贺斐之交谈后,阮茵茵不再如之前那般焦虑,陈年旧案需要一点点剥茧抽丝,顺藤摸瓜。
按着贺斐之的建议,她最先要做的事是接回长姐,并收回双亲留下的家产。
而从贺斐之口中得知,一直为宁氏保管家产的人是两朝元老冯首辅。
“这几日,我会与冯首辅详谈此事,也好尽快为你们姐妹拿回府邸。”
阮茵茵点点头,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关于……长公主府关押教坊司头牌的事。
在听完阮茵茵的叙述,贺斐之没有反应过来,“你说,关押的是谁?”
阮茵茵又重复了一遍。
话音落时,贺斐之眼中的温和消失殆尽,夜澜骤起。
长公主府。
疏狂的羌笛声被扰乱,原本还斜倚在美人榻上欣赏歌舞的长公主,睁开了涂抹着霞红胭脂的眼,瞥了一眼珠帘外的众多禁军侍卫,吩咐乐工继续吹奏。
她重新闭上眼,问向侍卫后面的男子:“本宫犯了什么事,需要季厂公这般兴师动众?”
季昶一袭飞鱼纹圆领绯红赐服,负手身后,指尖上悬着一枚鎏金银底的搜查令。
“奴奉太后之命,搜查教坊司在逃官妓沈余音。得罪之处,还请长公主海涵。”
长公主眼波流转,提了提丰唇,“这般客气,季厂公是在先礼后兵?说吧,何时怀疑到本宫头上的?”
“奴怎敢随意怀疑到贵人头上,是有人在街坊散播谣言,说殿下在府中软禁了一名官妓。”
“本宫私藏教坊司的人作何?”
季昶拨开侍卫,打帘走进来,面上三分笑,“奴奉命办事,其他的还要等搜捕之后再议。”
越过跪地的乐工们,季昶走到美人榻前,弯腰附在长公主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声音道:“沈余音是谁的软肋,殿下该是一清二楚,不必咱家提醒了。”
长公主翘起金镶玉护甲,掩唇道:“本宫就想知道,风声是谁传出去的?”
季昶带人突袭,杀得她猝不及防,想将人转移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与其否认,还不如探听些消息。
“一个自称是贵府狱卒的泼皮。”季昶继续与她低语,从外人的角度看,像是关系甚密,“奴已替殿下扣押了此人。”
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妄议本宫者,都该杀。”
“妄议与否,还要等搜查的结果。”季昶直起腰,眸光渐沉,“来啊,逐个殿宇地搜,不落下一处。”
长公主依然倚在榻上,并未流露惊慌,“一个官妓,也配大动干戈?母后还真是小题大做,想寻借口惩治本宫,就直接说,别弄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太后并非长公主生母,彼此之间早已出现裂痕。
“奴劝殿下慎言。”
半个时辰后,一名素衣女子被拖了出来,双脚好似无力,倒在猩红地毯上。
季昶搭着腿坐在玫瑰椅上,勾起女子的下巴,仔细打量起来。
女子柳眉鹿眼,纤弱中透着病容,有种梨花带雨的凄楚美。
可惜,季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撇开她的脸,道:“沈氏余音?”
女子垂目,颇为自嘲地笑了,“沈氏百余口,早已成了刀下亡魂,季厂公就别在奴家的贱名前加姓氏了。”
本该感同身受,季昶却早已麻木,“如此说来,沈姑娘也是在暗讽咱家没有姓氏了?”
沈余音抬眸,不见半点畏惧,“差点忘了,季厂公的家人也全都死在了那场误判中。”
因她的话,季昶多看了她一眼,一个看似楚楚可怜的女子,满目是仇,浑身是刺,可想而知,她都经历过什么。
“那咱家要告诉你,姓氏是祖辈给的,不该忘。”
不想再耽搁,季昶起身面朝长公主作了个揖,冷着脸离去。不管怎么说,长公主都是千金之躯,不到兵刃相见,他不会直面冲撞。
杀人借刀,才省力气。
“来啊,将人带回教坊司。”
长公主还保持着侧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可下压的嘴角终究是泄露了心底的火气。
脸被打的,着实疼了些。
走出大殿,季昶走在最前面,沉甸甸的过往压得他胸口发闷,当年的案子疑点重重,至今不得解,总觉得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棋局。
不过,控制沈余音,有牵制贺斐之的便利,没有坏处。
“在教坊司加派人手,没咱家的命令,不得让其见客。”
侍卫点点头,“小的明白。”
可一行人刚走出长公主府,就被迎面而来的另一拨人拦了下来。
黑压压的三千营骑兵与都护府的侍卫拥挤在府门前。
季昶站在石阶上,目光穿过人群,望向了徐徐停稳的马车。
一只玉手掀开车帘,露出常服的一角。
季昶笑道:“能让大都督亲自来解围的人,想必十分重要吧。”
贺斐之弯腰走出车厢,踩着脚踏步下马车,宽大的衣摆在绛霄下猎猎拂动,疏离而摄人。
睇了一眼被禁军扣押的女子,目光多停了一息,淡淡道:“这个女子,你们不能带走。”
“咱家是奉太后的懿旨前来拿人,不带走,怎么交差?”
“太后懿旨?”
“正是。”
“不巧,本督奉陛下口谕,需要将人带走。”
少帝口谕,动作倒是快。
季昶冷哂,在圣旨和懿旨面前,是要服从圣旨的。
好一招黄雀在后,既不直面冲突长公主,又能半路截胡,贺斐之果真是令他头疼的存在。
关键是,少帝还真卖给了贺斐之这个人情。
见对方没有反应,贺斐之看向身后的盛远,示意他将人带过来。
盛远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去,粗鲁地扯开侍卫的手,将沈余音带到了己方的另一辆马车上。
贺斐之并未再多看沈余音一眼,只与季昶略一颔首,转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季昶忽然转了转食指的银戒,看好戏似的提醒道:“大都督的红颜知己真不少,府中一个,车中一个。”
贺斐之转眸,眼尾勾勒出锋利弧度,“就不劳季厂公多管闲事了。”
季昶笑笑,目送车队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茵茵很快就会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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