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栗玉道:“大人们……”
对面执笔昏昏欲睡的官员虎躯一震,面带错愕地抬起头来:
“公主你、你刚才有没有听到有人说话?”
对面那官员样貌青涩,长了张极其大众的脸,丢在人群里,就像是水滴入了海。他言行举止中都透露着局促,应当是今年方入官场的新人。
江栗玉伸出手,指向自己:
“听到了,刚才是我说话。我想……”
不待她把话说完,对面的官员便丢下笔,起身朝外边跑去。
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道:“汶阳公主说话了,汶阳公主说话了!”
江栗玉眉头微皱,她会说话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那年轻官员的一声嘶吼,把刑部的其他官员都吸引到了江栗玉所在的戒律房。
即使是手中有事无法脱身的,也都分着心,悄悄注意着这间充斥着腥臭味的小屋。
小小的戒律房,一下子涌入许多围观的官员。
江栗玉的视线从他们脸一一上扫过,而后垂下头,默默道:“我有些口渴,想喝杯雨前龙井。”
之后,便又恢复了原先沉默的状态。任人怎么问,都是一副失语的模样。
刑部官员面面相觑,皆从中对方眼中看出无奈二字。
“哈哈。”
一片死寂中,突兀地响起两声尴尬的笑声。
那一句话惊动了半个刑部的年轻官员干笑了两声,转过身,边将满屋的官员往外推,边劝道:
“说话了就是好事儿,起码比原先强。”
官员们呼啦啦地来,又呼啦啦地走,像是夏天的一场暴雨。
年轻官员叹了口气,认命地给她倒了杯茶:“雨前龙井是没有的,公主您若不介意,就喝些这个吧。”
清淡的茶香与戒律房浓郁的腥臭混杂着,搅得她胃中酸水上涌。
到了放她回去的时间,年轻官员脸上写满了不甘。
江栗玉走至他身旁:“大人贵姓?”
那官员又一脸惊讶,忙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臣姓刘,文刀刘,单字一个稻。”
江栗玉弯下腰,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小刘大人,帮我带句话给你们家孙大人。若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东西,就应该拿出相应的诚意。”
刘稻大惊失色,不由提高了音量:“公主是如何知道我与孙大人的关系的?”
说罢便自觉失语,面有戚戚地闭上了嘴。
江栗玉笑得高深莫测,抬脚朝外走去,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怎么知道的?
她心底冷笑。她也不知道这随随便便一句话,居然还能诈出来一条暗线来。
至于能和孙家攀扯上关系,还姓刘的人家,江栗玉垂眸思索片刻,大抵是城西百姓口中,那个被称作皇后亲戚的刘家。
想来是孙家捏着鼻子,认下了这门亲戚。
看来她在狱中这几天,京城的局势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希望那日在马背上答应与她兄妹情深的人,不要食言。
这夜夜间,江栗玉睡得昏昏沉沉,忽然突然听见锁链叮当响了一声,牢门被人从外打开。
她睁开眼,便看见有人一身墨黑色常服,如松挺立在牢房里。
孙行微微拱手:“微臣参见公主。”
江栗玉撑起身子,随意抓了两下头发,讥笑道:
“大人何必如此多礼?我这个公主,又还能当几天?”
孙行闻言抬起头,笑道:“公主何必妄自菲薄,陛下岂是这般睚眦必较之人?”
江栗玉道:“这附近应该都是大人可信之人,那就别打官腔了。”
孙行一愣,他来地牢之前,确实将周围之人都清理了一遍。如今守在地牢之外的,皆是他家养的暗卫。
他哈哈笑了一阵儿:“微臣从前怎么没发现公主这般聪颖?我儿孙恩没娶到你,那是他自己没福气。”
江栗玉也笑,笑完了便直直盯着他,一双眸子黑如窗外的夜色。
“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公主,我还能当几天?”
孙行沉默了一阵儿,环顾牢房四周,皱眉道:
“公主,臣过几天便让人给您换间牢房。底下的人不懂事,刑部也有刑部的难处,还望公主体谅。”
江栗玉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绪,嘴角微勾,问道:
“芸妃娘娘的身子,可还好?”
孙行原本走至牢门处,闻言缓缓转过身来,盯着她沉默了半晌,而后道:
“芸妃娘娘乃是有福之人,自然吉星高照。”
孙行走后,江栗玉听着铁窗外呼啸的寒风,内心格外的平静。
京城形势风云变幻,她于皇帝而言,已经没有了可利用的价值。再有几天好活,大抵便要“畏罪自杀”了。
正惆怅间,额头被重物砸得一痛。
江栗玉伸手一摸,发现罪魁祸首是颗圆润的小石子儿。
她抬头望向对面的女人,“女侠有何指教?”
女人勾唇一笑,“你是个公主?”
江栗玉道:“自打我入狱第一天起,女侠不就知道了吗?”
女人耸耸肩,脸上没有丝毫被人拆穿的羞愧:
“我倒是没见过如此狼狈的公主。说来听听,你犯了什么罪,竟被打到这里来?”
江栗玉对后一个问题避而不谈,也学她耸耸肩,意思是那你现在见到咯。
女人被她逗笑,“听人说你叫江栗玉?我姓边,别人叫我边思崖。”
江栗玉点点头,语气落寞:
“边女侠,刚才的谈话想必你也听到了,只怕晚辈先前的承诺要食言了。女侠若对边塞的酒感兴趣,城北兴安坊有家名为“唇齿香”的酒肆,他家的黄沙落倒也别具一番滋味。”
边思崖听后伸了个懒腰,转身躺在了干草垛上:
“说了,我只爱喝浊酒。”
天街小雨润如酥,长街上满是撑开的油纸伞,水珠顺着伞檐落下,将伞下众生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护玉一手撑伞,一手提着酒壶,朝街边通体漆黑的马车走去。
他屈指敲了敲车窗,“主子,酒买来了。”
车厢内的男人轻嗯一声,淡声道:“回吧。”
护玉拾起缰绳,在心里嘀咕,也不知这酒肆有什么名堂。
自打江去闲回京后,便一直在来这兴安坊买酒。每次买酒还总要说上一句“佳节应配好酒”,亲力亲为,从不假借他人之手。
今日雨水天气,江去闲旧疾复发,护玉便自告奋勇揽下了这活,却不曾想江去闲答应是答应了,人却还是跟着来了,只是坐在马车里等着。
护玉抓抓脑袋,这和亲自来买酒又有什么区别?真搞不明白这些聪明人在想什么。
马车掉过头,在青石街上辘辘驶过,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前面的那辆马车,请停一下——”
护玉扭过头去张望,见刚才给自己打酒的小厮正追在他们马车后。
他神经猛地绷紧,手指不自觉地摸上腰间悬着的宝剑。
车内的男人放下手中的书:“护玉,停车。”
护玉依言将马车靠边停稳,那小厮走上前来,气喘吁吁道:
“客人走得急了,有东西落下了。我们掌柜请客人现在回去取。”
这话说得太没头没脑,护玉都听出几分不对。更何况,他根本不曾落下什么东西。
护玉眉头紧锁:“落下了东西还需客人亲自去取?你们掌柜便是这般做生意的?”
扶在剑上的手已经不动声色地将剑抽.出鞘来,只待情况不对,便提剑而上。
但听低沉的声音自车帘后传来:“什么时候落下的?”
小厮道:“我们掌柜的说,是上元节落下的。”
马车内那人漠然片刻,道:“护玉,回酒肆。”
窗外的雨势好似又大了几分,哗哗的声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酒肆二楼是一间小小的厢房,从外看毫不起眼,若不推开门,谁也想不到内有乾坤。
厢房内燃着几柱线香,那火烧得旺,暗红色的火龙贪婪地吞噬着线香,香灰便噗地一下坠落在香盘上。
清河阖着眼,不断地盘弄着手中的檀木佛珠。
江去闲接过小厮递来的茶盏,茶味香醇浓郁,汤色清澈透亮,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江施主,又见面了。”
清河放下手中的佛珠,打量起眼前的男子。
据他最后一次见这孩子,已经过去几年了?
三年?还是五年?亦或是更久?
彼时羸弱到奄奄一息的奶猫,如今已经长成了伺机而动的猛虎。
江去闲悠然放下茶盏,嘴角牵起一抹温润的笑,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看到孤没有被碎尸万端,大师很惊讶?”
清河念了句阿弥陀佛,“江施主杀孽重,往日应当少造口业才是。”
江去闲闻言放下茶盏,“东西呢?”
清河手上不停,又开始拨动手中的佛珠。
半晌,他道:“这么早就让你的人冒头,不怕被人针对?”
“大师不是出家之人,不问俗事吗?”
清河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他的手,如今已经能伸到后妃宫里了。
江去闲起身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猛地灌入房间内,夹着冷雨的风吹来,刮得案几上的经书哗啦作响。
他端起茶盏,将茶水悉数倒在快要燃至尽头的线香上。
茶水的热气混着线香的雾气蒸腾而上,江去闲便隔着这层薄薄的烟雾与他对望。
“下次想迷晕孤,别用这么明显的手段,太低级。”
念珠啪啪撞击在一起的声音终于停下,清河欣慰地笑道:
“长大了。我猜,你还没把以前的事情告诉芃娘吧?”
江去闲垂着眸,未作应答,却已是默认。
以前的事怎么开口,如何开口,他上辈子没想好,这辈子亦然。
清河饮了口茶,“上元节那晚,她留了一盏花灯,就在那门后。”
江去闲依言转过身去,见那门后挂着盏做工粗糙的滚灯。
他心头一震,手肘撑着案几,勉强维持着镇静。
清河在他身后缓缓开口:“只是芃娘,最恨骗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回忆杀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