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山往西八百里,便可见一条横无际涯的大江,人称渭川。顺着渭川的主要分支一路东南而下,便是京城。渭川环京城而走,在一偏西处陡然折入城墙内,顺水半炷香的功夫,可见那椒壁宫墙,琼台玉阁,堪比天宫之处。①
这便是芸香殿了。
殿内鼎铛玉石,金块珠砾。
美人榻上垫着上好的苏织真丝,案几上放着百年参汤。
有一雾鬓云鬟,身着华服的妇人,斜靠在榻上,望着窗外的园子愣神。
一侧的女官吴惠人道:“娘娘,这春寒料峭,医正说您还在休养,受不得凉,就先回床上吧。”
芸妃冷冷瞥她一眼,开口道:“人到哪了?”
吴惠人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谁,便答道:“孙国舅出发一个多时辰了,现如今大抵是到了。”
心底下不由嘀咕,汶阳公主真是心狠手辣,对自己的生身母亲竟也能下此毒手。
芸妃轻嗯了一声。
吴惠人收敛起心神,趁机将参汤端到她面前。
“娘娘您且用两口吧,好在这次吉人自有天相,您肚子里的小皇子平安无事。”
芸妃觑了眼面前的参汤,视线又在吴惠人脸上打了个转,直看得吴惠人心底发怵,不由低下头去。
啪地一声脆响,价值千金的旬窑青瓷,被人扫落在地。
吴惠人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个往日好似万事都不挂心的冰美人,怎么突然就发起了这么大的火。
“这点小事都照顾不好,下去领罚。”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吴惠人心头一紧,忙跪下行礼。
榻上的芸妃瞳孔也是猛地一缩,微微低头,露出纤弱的脖颈:
“参见陛下。”
“越发娇惯了,见着朕也不起来行礼。”皇帝嘴里说着责备的话,却并无怪罪之意,身姿熟练地挤上芸妃的榻上。
他剐蹭着芸妃侧脸细腻的肌肤,笑道:
“可是喜欢上了青瓷碎裂之声?朕库房还有几套上好的青瓷,你尽管摔。摔不够了,朕再去天下搜罗。”
芸妃道:“陛下若想亡国三笑再多加一笑,那边送来。”
所谓亡国三笑,分别是:夏桀为博妺喜笑撕绸缎坏社稷,纣王为博妲己笑行炮烙之法破人心,周幽王为博褒姒笑烽火戏诸侯毁江山。②
皇帝哈哈一笑:“女人能亡什么国,都是群窝囊废自己没本事,给自己胡乱找借口。”
他的手一寸寸下移,最后落在芸妃的肚子上,“蕈娘,他才不到四个月,朕昨天真的怕极了。”
芸妃藏在袖中的手微颤一下。
下一秒就听皇帝埋首在她颈窝道:
“蕈娘,朕真想现在就杀了她,可是朕不能,因为她身体里,毕竟流着你的一半血。”
芸妃阖上眼睛,她听见血液在自己身体里流淌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响起:
“陛下,法不容情。”
早春的风穿殿而过,玉石随风摇晃,撞击在一块儿,发出珰珰的声响。
早先拥挤的榻上,如今只剩一人。
皇帝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了。他在此处得到想要的答案,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芸妃瘫坐在榻上,眼神有些空洞地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青瓷碗。
殿门处涌进一群身着灰色僧袍的年轻和尚,他们手持佛香,不断拨.弄着手中的佛珠。一时间只闻得檀香袅袅,梵音阵阵。
原来已经到了每日诵经的时间了。
队尾慢腾腾走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手持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笃笃之声在大殿上空盘旋,芸妃如惊弓之鸟,左手狠狠掐住右手手臂,感受到指甲陷进肉中,才勉强维持几分镇静。
她好像忘记了怎么走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挪至老和尚身旁,仰头看向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他最后一面的人。
老和尚回头,冲她单手行礼,“李施主。”
“难为你还记着本宫的姓。”芸妃嘴角牵起一抹讥笑,“本宫还以为,你要躲本宫一辈子。”
清河双手合十,冲她行了一个唱诺礼:
“李施主,孽海无涯,早日回头。”
“他的坟冢……”
清河重敲了一下木鱼,嗡鸣的回声震荡在芸妃心头。
“出家人不理俗事。”
芸妃抢过他手中的木鱼,怒道:“不管俗事?你管那个孽障管得还少吗?!”
“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③”清河起身道,“逝者已逝,还望李施主惜取眼前人。清河告退。”
回应他的,是随之砸向脚后的木鱼。
阴暗潮湿的地牢内,散发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江栗玉打心里怀疑,在这呆久了,自己也会变得腐烂。
身后的护卫伸手将牢门猛地一关,江栗玉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口气。
一层薄到可以忽略的干草,一块硬到可以和狗打架的馒头,还有一身一动就叮啷作响的铁链。
这就是江栗玉如今的配置。
江栗玉觉得,大抵是狗皇帝交代过了,她住的牢房,要比重刑犯住得还要差劲些。
不过万幸,好在是她一人独住一间,比对面牢房几人一间的,还是要好些。
当天晚上,她躺在这层薄薄的干草上睡了一晚,果不其然,第二天便打起了喷嚏,到晚间就开始迷迷糊糊,像起了热。
看守她的侍卫和孙行带去的金吾卫不同,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像看猪肉,倒像是饿狠了的野狗遇见了粪坑,谁来都要对谁呲牙。
就连她稍微挠一下痒痒,都要拔刀怒视,吼一句放下武器。
江栗玉疑惑,江栗玉不解。
什么武器,怎么没人通知她?她身上除了这戴久了能锻炼臂力的大枷锁,还有其他东西吗?
啧,和狗没什么好说的。
她将目光落在对面牢房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大抵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着囚服,头上束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脸上总带着几分对世事的漠不关心。身后是一大队跟班,走哪带哪。
女人的下盘极稳当,每走一步轻悄无声,且都踩在实处。用她爹的话说,是个相当出色的练家子。
江栗玉观察了两天,这牢里,数这这女人吃得最好,不仅有荤有素,每顿还有酒喝。
此时,对面那女子吃饱喝足,正支着头,百无聊赖地欣赏跟班的口技书评。
不知是否是错觉,江栗玉总觉得那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了自己这边。
当下也来不及细细思索,她趁着侍卫轮班的空当,敲了敲自己的栏杆,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那女子听闻这边的动静,啐掉嘴里叼着的干草,昂首阔步朝牢门走来。
身后的跟班一时噤声不语。
女子扭头喝道:“谁让你们停了?继续!”
而后下巴一抬,“什么事?”
江栗玉道:“女侠未用完的酒,可否借我一用?”
江栗玉注意到她一日三餐的酒,每顿都剩半壶,今日的酒加起来还有一壶半。
她仅需一点给簪子里的银针消消毒,而后将银针按穴位扎在身上,将身上的热退去便好。
“不行。”女子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提步朝牢内走去。
眼看护卫就要回来了,江栗玉语速飞快:
“一看你就没喝过什么好酒。我什么酒没喝过?剑南春知不知道?十四州知不知道?听都没听过吧,抱着你那点浊酒当宝贝去吧!”
跟班们集体失声,像是听见了什么骇人的消息,各个目瞪口呆。
女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江栗玉,直看得她冷汗涔涔,开始怀疑自己决定用激将法是否太过莽撞。
下一秒,她缓缓推开牢门,朝江栗玉走去。
江栗玉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女人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别想了,你的门打不开。”
她把酒壶从腰间取下,吊在江栗玉眼前:
“你很想要?看在你喝过剑南春和十四州的面子上,那便送你了。”
江栗玉握着手中的酒壶,掂量一下,觉得手感不对。手中的酒壶大抵只有半壶不到的酒。
“多谢女侠慷慨解囊,待晚辈某日发达,必请女侠畅饮剑南春。”
女人笑道:“不必,我只爱喝些浊酒。”
江栗玉头都不敢抬:“刚才多有冒犯,请女侠海涵。”
女人道:“我真的只爱喝浊酒,什么剑南春、十四州,都是我亡夫所爱。不过如今,他每日只能喝些浊酒凑合了。”
江栗玉突然明白酒壶中少的酒去哪儿了。
手一颤,险些没抓住酒壶。
江栗玉欲哭无泪,冲着酒壶道:“多有得罪,实在抱歉!”
女人眉毛轻挑,“慌什么,我亡夫生性大度。我亲手杀了他,这么多年都没见他来找我,又岂会因一壶酒来找你?”
江栗玉手更颤了。
女人笑出声来,转身朝自己的牢房走去。
她再抬头,女人已经是背对着她的姿势,跟班们咿咿呀呀,不知道又换了什么来唱,只听得女人大叫一声“好”,啪啪鼓起掌来。
稀疏的掌声在地牢回荡,江栗玉捏着银针朝穴位刺去,莫名觉得一阵寂寥。
甬道尽头传来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守在牢房前的护卫已经回来了。
江栗玉点了点人头,发现今夜只有两三个护卫守在牢前。
她不动声色地把酒往角落里藏了藏,转脸便见有一护卫正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江栗玉攥紧手中的银针,面色不虞道:
“今天的饭呢?陛下总没让你们缺了本公主的饭吧!”
那护卫沉着脸,伸手往牢里扔了个包袱,语气不快:
“这个时候知道知道自己是公主了?”
“江淮?”
江栗玉觉得这个世道真是越来越魔幻了,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从哪,都看不出一点江淮的影子。
江淮道:“蠢货,易容知不知道?长了腿也不知道跑,进了地牢,可如了你的愿?”
江栗玉呛声道:“多谢大人挂念,不过小人的死活,与大人您又有何关系?”
江淮肉眼可见地一噎,别过脸去,“包袱里是些常用药,你自己藏好了。”
“多谢大人,下辈子必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这倒真是及时雨,有了这些伤药,她的小命便又多了重保障。
过了许久却不见江淮应声,江栗玉抬起头,他易过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只能试图从那双眼睛中寻找些线索。
却听江淮冷哼一声,“还这么能耍宝,看来这两天你过得还挺好。”
他转身朝牢外走去,“你自己好自为之。”
两个护卫随之而去。
江淮三人卸去伪装出牢时,恰与几个身着护甲的侍卫擦肩而过。
待转过拐角,再看不见那群侍卫时,身后的护卫道:“刚才不是已经将那群护卫都处理了吗?”
江淮微微侧头,盯着凸出的转角,道:“让江五江七回去吧,牢里先不用盯着了。”
已经有人先他一步。
第二日退了热,牢内迎来几位不速之客。
“汶阳公主,请。”
几个刑部的官员站成一排,将她带进了满是腥臭味的戒律房。
然后……旁观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刑讯逼供。
出来时,有官员脸色发青,扶墙而出,江栗玉好心建议他找医正开剂安神汤服下,却不料话音刚落,那官员便翻着白眼倒下了。
江栗玉连连后退,摆手道:“大人们可看见了,我可没碰他。”
众官:……
自打这以后,便再没有人请她去旁观刑讯。
刑部和大理寺吸取教训,便换了个路数,分批提审她多次。
可她始终都没见到孙行。
因而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无论他们问些什么,江栗玉一概保持沉默。
好歹顶着个公主的名头,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又没办法真对她用刑,便每天如走流程一般,将她提出去,到点再将她放回来。
好似放风一般。
没过几天,江栗玉却先忍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借用“你看这椒壁宫墙,琼台玉阁,堪比天宫之处也。”——元·无名氏《长生会》第五折。
②借用百度百科,亡国三笑
③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征妇怨》张籍 唐
江栗玉:手一抖,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用你的祭酒的qaq
女侠:用了就用了,没我他连这口酒都喝不嘴里。
江去闲:啊……哦,今天没我戏份啊,回去给老婆做饭吧(大爷背手)(起锅)(炖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