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山道上有阳光洒下,连吹来的风,都带着点金灿灿的暖意。
江去闲行至一匹枣红色的马前,侧头问道:“芃娘可会骑马?”
江栗玉点点头,在惠城时,她爹曾教过她一点骑马的技巧。
“那便好。”
江去闲轻扯缰绳,翻身利落上马,顺着山道朝上而去,江栗玉轻夹马腹,紧跟其后。
一路不疾不缓,周围也由熙熙攘攘,变得只听得见哒哒的马蹄在泥道上空回荡。
行至半山腰处,江去闲抬手做了个手势,江栗玉攥紧缰绳,缓缓降下速度。
江去闲翻身下马,信步走至她马前,朝她伸出手来。
骨节分明的大手掌心朝上,浅色的地纹还没有走过大拇指,便戛然而止。
都说地纹与寿数有关,她没见过地纹像他这样短的人。
正出神,江去闲已牵着她的手将她扶下马,朗声道:“香囊中的粉霞,便长在这附近。”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数百棵半人高的粉霞开得轰轰烈烈,粉色的花朵点缀在苍绿色的树叶之间,一路绵延至天边,与湛蓝的天际相接。
不是吧大哥,你真是来摘花的?
江栗玉略带几分犹豫:“这花修剪得如此规整,应当不是野生的吧?”
“这花是孤的私产。”江去闲对着她眼睛,微微一笑,“这山也是。”
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江栗玉羡慕得心底直泛酸水。
狗大户!炫耀什么!
忽觉眼前一暗,一幅帷帽自头顶笼罩而下,半透明的白纱垂落至颈部。
“花林枝丫横生,别刮伤了脸。”江去闲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攥住她的手,朝粉霞深处走去。
脚下的泥路铺满了落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四周寂静无声,江栗玉只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她直觉这条路格外漫长,像是通往阴曹地府,而攥住她的江去闲,就是地府里的白无常。
“芃娘,”男人微微低头,灼灼目光透过那层轻纱落在她的眉眼间,肯定道:“你在害怕。”
江栗玉耳中嗡地一声,瞳孔倏地放大,僵在了原地。
又听江去闲道:“骗你的。”
他掐下一朵胭脂色的花朵,“花林深处这株百年粉霞开得最好,晒干后做成香料,香味也最持久。”
江栗玉抬眼看去,这株粉霞确实长得最好,树干粗壮,树枝繁茂,直冲穹顶。
她接过他递来的粉霞,湿凉的花瓣落进手中的一刹,她的心尖又颤了颤。
四周静得连风也没有。
她觑见花影重叠之间,倒捆着数十个身着夜行衣的暗卫。
江栗玉眯了眯眼,见他们身上所穿的夜行衣,都绣着朱雀的暗纹。是她那晚在护国寺见过的。
“芃娘。”
利刃出鞘的声音打破周遭死水一般的静寂,江去闲手握苗刀,挡在她身前。
男人的声音淡漠,没有一丝情感起伏:“孤是很想做君子的,只是他们总是咬着你不放。”
他缓步朝那数十人走去,像是预料到了结局,花树上的人前后打着摆子,喉管中发出悲怆的呜咽。
液体喷溅到帷帽上的白纱上,像是除夕那场梦中沾了星星血迹的白绫。
她阖上眼,狠狠掐住掌心,才没有瘫软在地。
头上猛地一轻,江去闲一手执刀,一手将她的帷帽掀翻在地。
他掐着她的下颚,弯腰与她对视,温热的呼吸扑打在脸上,男人侵略的视线一点一点扫过她的面颊,忽地一笑,“这次不会再怨孤了。”
他将刀塞进江栗玉的手中,半搂着江栗玉来到大花树前。
江栗玉握着剑,尚能感受到剑柄处江去闲残留的体温。
地上黑衣人东倒西歪,她即使不动,都能感觉到脚下粘腻的触感。
是血。是泥。
她想,她知道这棵粉霞为何开得如此绚烂了。
“芃娘,”男人在她耳边轻道:“杀了他。”
江去闲的大手包裹住江栗玉的手,往前稍稍送力。
疏朗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
“你不要他的命,他们就会要了你的命。”
他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眸子如一砚打翻了的墨,只是看着你,就和志怪杂谈中魅人心智的精怪别无二致。
她艰难地阖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
可耳畔仍是杀伐之声阵阵。
长街上血风呼啸,有人步履蹒跚地转过头,眼睛落在她身上,将她钉在原地,眼中的怨恨化作利刃,将她的肉.体千万次凌迟。
记忆深处的梦魇再次上涌,险些将她溺毙在往事之中。
当视觉阻断时,其他感觉总是敏锐的,比如此时,她感觉到刀刃前进受到的些微阻力,也听到了刀剑没入皮肉中发出扑哧一声闷响。
百年粉霞树摇晃不止,苍绿的树叶扑簌簌掉落,惊动了归林的倦鸟。
江栗玉侧过头,视线里是一片随风摇晃的胭脂色的花朵,好像胸腔内一颗颗不断跳动的心脏。
她杀人了。
江去闲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好孩子。”
上山的路不好走,他只有烂命一条。
那就用这条烂命,铺就她的康庄大道。
行至山顶已是日暮时分,霭霭薄雾中,似乎藏着几处人家。炊烟袅袅,黛青色的深林绵延至山脚。再往远处看些,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山顶有一依山而建的凉亭,江栗玉歪坐在其间,倚靠着凉亭的柱子,目光没有聚焦地望向远方。
她这会儿已经从半山腰的震撼中缓过劲儿来,只是她仍有些不想说话。
主要是不想理江去闲。
她想不明白今天有什么事情值得江去闲发疯。
手中突然被塞进一壶酒,江去闲脸上的癫狂尽数收敛而去,嘴角仍挂着温润的笑。
“什么酒?”江栗玉盯着手中的酒壶,头也不抬道。
江去闲顺势拔开酒塞,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黄沙落。”
江去闲语气中带了点笑意:“正月末喝黄沙落,是我们云州的习俗。”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江栗玉抬头饮了口黄沙落。
“云州有一条淇河,当地有一种酒叫十四州,便是用淇河水酿成的。十四州入口回甘,醇香味浓。只是云州没有黄沙落,淇河被血水染红,之后酿出的十四州又苦又涩。”
他很少这般主动地提起往事,江栗玉这时恍然发现,她对这位皇兄,了解的实在是太少。
就连他现在所说的这些,她都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她知道他的话不可信,他也知道她不会信。
可他们二人还是这样并肩坐在凉亭中,饮着酒,说着话,好似多年的交心老友,诉说着各自多年的见识。
几只白鸽穿亭而过,虚伪的交心戛然而止。
江去闲沉默半晌,忽道:“张家、孙家,甚至还有皇帝,都在惦记着你。”
粉霞林中的只是张家派来的暗卫,后两者派出来的,被他借力打力,引他们二者相斗。
江栗玉的指甲深深陷进酒壶上,面上满不在乎道:“意料之中,不过尔尔。”
江栗玉觉得自己还是太有涵养了,如果可以,她很想站起来指着天骂一句,指着地骂一句,再冲到狗皇帝面前骂一句。
都是群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一天天正事儿不干,只会欺负、暗杀小女孩!
江栗玉内心对张、孙、皇帝三方拳打脚踢了一通,酣畅淋漓之后,起身道:
“城门大概已经关了,现在下山,兴许还能找到间客栈落脚。”
江去闲摇头,伸手朝她身后一指。
江栗玉顺着看去,便见山谷平地上有一间装潢小巧别致的青瓦院。
“院中有一口从山中引的温泉,芃娘若不嫌弃,晚间用过晚膳后,倒也可以在其中解解乏。”
江栗玉点点头。呸,狗大户。
山顶的青瓦院不大,江栗玉的房间正对着江去闲的。
用过晚膳后,两间房内都燃起烛火,男人的剪影便摇摇晃晃落在窗户上。
江栗玉猜他兴许是在执卷看书,因为那身影稳当当的,许久没动过。
她托着下巴看了会儿,而后关上窗户,解开信鸽腿上的信筒,抽出其中的黄麻纸,粗略浏览后,就着噼啪燃烧的烛火将其焚毁干净。
另一厢房中,江去闲身上披着鼠灰色鹤氅,端坐在榻上,指尖轻捻纸张,远看君子眉眼如画,如圭如璋。
暗卫护玉却暗暗搓了搓手,心下感慨,他家主子可真耐冻。
山上不比山下,地龙烧得再旺,晚上也是有些冷的。
护玉听见咔吧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把窗户关上了。
江去闲放下手中的书卷,拢了拢鹤氅,问道:
“说罢。”
护玉抱拳行礼,郑重道:“奴出城时,城西几个领米粮的帐篷人满为患。”
“奴去看了看,现在要求领米粮的人的穿着穿着越是凄惨,领得米粮越多。原本城西一些能混个温饱的人家,如今需要米粮却是领不到的。”
免费的米粮领不到,高价的又买不起,便只有饿死的份儿。他出城时,已经见到几家穿着还算妥帖的人家,抬着一口薄棺出殡。
“还有……”护玉抬眼看了眼自家主子,见他神色倒还算平静,便大胆道:“如今浑水摸鱼的人,粗略估计,大抵是有一半。他们,是想把大周的粮库搬空啊。”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是想了个小剧场的,但是码完字就给忘了……
什么是鱼一样的记忆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