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塘精通香料,江栗玉用的香一向是她来配的,辨别几种香料,自然是不在话下。
她点点头,上前解开香囊的抽绳,将其中的香料倒在托盘上,仔细识别一番后,逐个将香料的名字报出。
无外乎是些杜若、白芷、豆蔻等常见的香料。
江栗玉又将腰间的辰砂色香囊递了过去。
“再看看这个,与刚才那个香囊所用的香料是否一样。”
寒塘神色肃穆,仔细辨别一番后,嘴中说出的,仍是刚才那几种香料的名字。
江栗玉颇有几分讶然:“没了?”
寒塘低头仔细闻了一番香囊,“回娘子的话,确实只有这几味香料。”
江栗玉点点头道:“先下去吧。”
寒塘依言退下,随着金铃当啷一声,殿内随即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顾识归捏起桌面上还没收起来的香料,讥笑道:
“怎么,怀疑你的亲亲皇兄给你下毒?”
江栗玉弯起眼睛看向他,顾识归识相地闭上嘴。
许是绣线中掺了金线的缘故,香囊上的花鸟游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似活物一般。
江栗玉拿起香囊,指腹轻轻抚着着绣面上的花纹。那日她在城西用玉簪打伤了顾识归,晚上,江去闲就带着一对可以合为匕首的玉钗来了。
既然香囊没有问题,那江去闲又是如何知道她人在何处的呢?
真是巧合不成?
江栗玉伸手拔下头上的玉簪,回想起江去闲带它来疏香阁的那个夜晚。
脑海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她唰地站起身,朝梳妆台走去。
妆奁内各色的珠钗整齐摆放着,独不见江淮那日插在她头上的那支金簪。
不是巧合。
窗外北风过境,树枝撞在一起发出哗哗的响声。这声响让她想起夏日里连绵不绝的雨水,湿淋淋的粘腻感登时如潮水般向她涌来,糊住她的口鼻,险些使她窒息。
她被他盯上了。
“皇妹?”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朗润的声音,却尤如平地惊雷。
江栗玉缓缓转过身去,生硬地扯出一抹笑。
江栗玉心道难怪,却见江去闲站在殿口,半掀门帘,怪不得她没听见金铃的声响。
余光见顾识归唯唯诺诺地佝偻在屏风旁,一副装死不说话的模样。
呵。没一个指望得上的。
江去闲道:“许久没等到你的回信,便想来问问你,香囊的颜色纹路可还喜欢?”
目光落在桌上那堆散落的香料,江去闲轻笑一声:“看来皇妹,甚是喜欢。”
江栗玉眼睛微睁,湿漉漉的眸子显得异常无辜。
“皇兄的香都是什么制的,怎么如此特别?”
江去闲道:“不过是些寻常的香料,倒有一种名为粉霞的花算是奇特,要在每年正月末,去京城外的春山上采摘晾晒。”
如今可不就是正月末,江栗玉眉眼微垂,狗男人说话能不能不拐弯抹角的。
“今日天气正好,正是采摘粉霞的好时节。”
江栗玉暗自点头,果然来了。
面上抬起头笑吟吟道:“如此便麻烦皇兄了。”
临出殿前,江去闲的视线随意一瞥,落在那架山水浮雕屏风上,漫不经心问道:“皇妹这架屏风是新得的?”
江栗玉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屏风一旁的顾识归快把头埋到胸上了,笑道:“不是,这屏风有些年头了。”
江去闲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见人走了,顾识归靠着屏风缓缓坐下,他长舒一口气,唤留在疏香阁的鹤影给自己再找件干净的中衣。
他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极力克制着才忍住没有发抖。
是他,是他,居然是他。
和惠城有关的人居然都来了吗?
顾识归阖上眼,兵戈相交的声响又在耳畔响起,他看见长街尽头好似有个醉醺醺的身影,动歪西到地往前走,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别再向前了。别再向前了。别再向前了。
轰隆——
倒塌的声音把他震倒了,他借着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看清了门前的匾额,亦看清了满院的尸体。
春山位于京城的东南方向。
天气似乎有些回温,车厢内温暖得有些不像话。江栗玉闷得有些头晕,伸手撩开车帘,抬眼与骑着马的江去闲四目相对。
江栗玉一怔,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俯视而下,冲她勾了下唇角。
“听宫中有人叫你玉娘,孤刚回京不久,敢问其中缘由?”
江栗玉趴在车窗上,伸出手去抓路边擦肩而过的野草。
“我跟着我娘进宫,总得有个称呼,便玉娘玉娘的叫开了。”
具体谁是第一个叫的,她早就记不清了。
江去闲道:“那孤能唤你玉娘吗?”
野蛮生长的蒿草在手掌匆匆划过,留下阵轻微的瘙痒。
江栗玉低头:“皇兄唤我芃娘吧,我家里人都唤我芃娘。”
“芃娘。”
她抬起头,对上江去闲那双永远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轻轻应了一声,豆大的泪水便从眼眶中滚落。
江栗玉别过头去,难为情道:“皇兄见笑了,只是许久没人这般喊我了。”
玉似的下巴忽被一只微凉的手捏住,江去闲略带几分强硬地将她的脸转过来,与他相对。
两个人离得极近,他的五官表情都被放大,江栗玉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时不时扑打在脸上。
江去闲眸色暗沉,零星散着几点星光。
他冰凉指腹一点一点拭去她脸颊眼角的泪水,最后停在她眉尾的那颗胭脂痣上。
江去闲微微俯身,在她耳边道:
“好妹妹,哭什么?以后皇兄天天这般叫你。”
江栗玉只觉得如芒在背,早间那股子湿淋淋的粘腻感又忽地袭来,四面八方地将她包裹住,缠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
厚重的车帘被风吹起,剐蹭着江栗玉的脸颊。
她揉了揉被捏过的下颚,看他刚才的反应,应该是信了她的话吧。
好好盯着她吧。只要相信了她的眼泪和柔弱,届时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都是她说了算。
视线又落在不远处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身上,她惆怅地叹一口气。刚才江去闲弯腰擦她的眼泪,那姿势跟玩杂耍一样,怎么就没摔死他。
一路便再无其他意外发生,只江去闲骑着马,前前后后递过来些野果点心给她垫腹。
约莫一个时辰后,方到春山山脚下。
江去闲自然地伸出手将她扶下,“芃娘,一路辛苦,先去吃些喝些东西再上山。”
两个人抬脚朝山脚下的一座装潢朴素的茶楼走去。
随便点了两壶茶,又要了些点心果子,两人便在楼上的包厢中对坐不言。
正月末的春山,尚且算得上是风景名胜,游人虽不算多,却也是熙熙攘攘,茶楼里亦是热热闹闹,茶客的高谈阔论隔着几间厢房都听得见。
“……朝廷算是做了件好事,城西免费分发米粮,还有义诊呢。”
“算球吧,那家伙不知道都进谁肚子里了。穷人真正能分多少……”
“……那李刘两家,这几天可没少往自家扒拉,你可知道他们家是谁的亲戚?”
江栗玉断断续续听见有人在议论城西的事情,义愤填膺,语气生动。
她支楞着耳朵还想再多听两句,余光便瞥见对面的男人扬唇轻笑了一下。
走神被人当场抓包,她这下是真的有点难为情了。
江去闲道:“城西一事,近来的确热议纷纷,相关传言,孤也听说不少。”
江栗玉道:“皇兄可认识城北的李刘两家?”
江去闲放下茶盏,摇头道:“不认识。只不过如今满城风雨,就算现在不认识,往后孙家,也要多两门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亲戚。”
江栗玉点点头。这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孙家和皇后让江淮去安抚司,是为了名声。而如今好名声没成,反倒落了个中饱私囊的名声。
或许此事并非张家所为,但煽风点火的事情,却一定是干了点的。孙家受损,张家不一定受利,却是一定高兴的。
江栗玉又把城西富庶人家领米粮的事情讲了一遍,问道:“如果是皇兄是安抚使,会如何做?”
江去闲的视线落在对面女子的玉钗上,沉默半晌,道:“芃娘的破局之法,应当比孤巧妙。”
江栗玉嘴角微抿,眼中迸发出些许光芒:
“依我之见,应该往米粮中掺沙子、石子儿,这样的话,那些真正需要的人不会嫌弃,仍会来领米粮。而那些不是真正需要的人,却看不上这样的次等粮。由此,便可以分辨出到底谁才是真正需要米粮的人。”
“再将这些来领粮的人登记造册,等这一段时间过去后,安抚司再派人时不时回访,分门别类,按其所需给予其需求。但需要规定时间年数,若是好手好脚,却只想着当懒汉,便应该及时将他的名字划掉。”
江栗玉将话一口气说完,眼睛亮亮的,像是窗外的春光落了几分在其间。
江去闲看着眼前的锋芒稍露的女子,忍不住冲她赞赏一笑:
“芃娘的破局之法果然巧妙。待我明天请奏陛下,想必城西的局面,会有所遏制。”
“但后边登记造册这一说,需得从长计议。”
江栗玉垂眸,望着茶杯中倒映的女子,露出一个毫不意外的笑。
“我自是知道这想法惊世骇俗,皇兄只当听了个笑话吧。”
她说这么多,自然知道如今能实现的,最多只有前面米粮掺沙石一事,然而就连这事,却也要借着江去闲的皇子身份才能办成。
她心底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这愤怒缘何而起,又该如何命名。
江去闲起身推开包厢的窗户,尚带几分寒意的风将房内污浊的气味冲淡。
他朝江栗玉伸出手来,笑得温文儒雅,“芃娘,是时候上山了,山上的风景,要比山脚好。”
许多年以后,江栗玉两鬓斑白,容颜不再,她高座于金銮殿上,看着堂下山呼万岁的朝臣,终于想明白了。
那年正月末的春山茶楼,她心中的愤怒,名为失权,名为无奈。
是他,亲手点燃了自己心中的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往米粮里掺沙来源于和坤,我不知道准不准确,但我是参考的他的赈灾措施(单指掺沙这一条)
不负责任小剧场:
(崩人设警告)
江栗玉:(打开梳妆台)(发现空荡荡)
啊啊啊啊我的金簪,那可是纯金!!!老值钱了!!!江去闲你赔!!!
江去闲:(气泡音)宝宝,把我赔给你,好不好?(叼玫瑰)(被玫瑰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