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江栗玉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远处连绵不断的黄沙时,仍然会想起她前往城西的那个午后。
那时,城西那条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还满是污泥。瑟瑟发抖的女人靠在断壁残垣旁,露出来的一小节胳膊冻得乌青发紫。
她怀中紧抱着的,是她的孩子,亦或是她最后一点家当?
女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挂着一层薄薄的阴霾。鹤影“呀”了一声,惊动了巷子里数十双同样了无生气的眼睛。他们齐刷刷地看来,像是在看一群天外来物。
江栗玉转身朝马车走去,临上车前,又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小巷。
她知道,这些人已经十分幸运。他们撑过了几场雪,活到现在。而那些不够幸运的,早不知道冻死在哪一场雪里,进了哪只野狗肚中。
马车在城西晃晃悠悠了半天,最终停在了一处肉铺前。
有路人见她衣着不凡,在门口张望了许久,便劝她道:“这家店掌柜半个月前就回家了,娘子若是要买肉,不妨去别家店看看?”
江栗玉笑着向那人道谢,又给了马夫几钱银子,让他先离去,自己则和寒塘、鹤影绕到了后门。
肉铺前边是个铺子,后边则连着个院子,其中设有三间房屋。
大抵是环境使然,在城西能有个完整的院子,都能算得上是富人。眼前的这家肉铺的主人,显然是能跻身富人一列的。
江栗玉攀在墙头,打量好了院中可落脚的地方后,脚下一使劲儿,身姿利落地翻了进去。
“娘子,咱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
看着熟练地打开后院门,又撬开其他房门的江栗玉,鹤影弱弱地问道。
江栗玉大手一挥,“大人干活,小孩儿别插嘴。”
手指上下翻动,铁锁轻轻一颤,在手中四分五裂开来。她推门而入,环顾四周,见屋内陈设简单,堂中只摆着张黑漆桌子并两把椅子。
伸手一抹,指腹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伸手接过寒塘递来的手帕,擦净手指后,转身朝院外走去。
“又被那老秃驴耍了,回宫!”
吱呀一声,木门合上,小院也随之恢复了安静。
房梁上的男人侧耳听了许久,听脚步声逐渐远去,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从梁上一跃而下。
这院子待不得了。他拎起包袱,就要推门而去。
却在看见院中的人时,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
江栗玉掀唇一笑,冲着冻僵的手哈了口气。奶白的雾气散去,一双眼睛漆黑如豆。
“该称呼您梁上君子呢?”她顿了顿,眉眼弯弯,“还是,顾叔叔?”
顾识归转身欲逃,身后的女子又漫不经心道:“叔叔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了,这周围若没有些许人手,愚侄岂敢孤身在这等您?”
顾识归凝神朝四周探去,的确感受到周遭有其他人的存在,只是内力深厚与否,却感受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他问道。
“自然是与叔叔心有所感。”见他瞪自己,江栗玉正经道:“半个月能积下的灰,可不会只有这么薄薄一层。”
顾识归面上猛地轻松不少,还好还好,原来不是那秃驴开了天眼。
见走不脱,顾识归索性不再挣扎,从房间内拉出把椅子,翘起二郎腿。
“你爹是个人才,也的确有魄力,甘心为你娘只做一个城门小吏。但他都死这么多年了,况且……”
顾识归叹了口气:“何必呢?”
江栗玉也拉着椅子,有样学样地坐在他旁边。
“今年不过才第六年。别人要忘记,我管不着;我要记着,别人也管不着。”
她仰起头,看着那一隅四方的天空。良久方道:
“为什么死,死在谁的刀下,他没机会知道,我总得替他弄清楚吧。”
顾识归扭头看了她半晌,倏地笑出了声,“小丫头片子,人没长多大,倒会跟长辈耍心眼儿了。”
江栗玉也笑,这人就是讨厌。如果是江去闲在这,肯定是看破不说破,尽力配合她表演。
笑够了,顾识归正色道:“你再问我一百遍,我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惠州城破那晚,顾识归身为惠城太守却不见踪迹。江栗玉她爹江绮发现敌军后,却因为找不到太守,没有虎符,调不了守城大军,而贻误了战机。最后江绮被破城而入的敌军枭首断肢,惠城更是成了人间炼狱。
惠城一事后,有不少人怀疑顾识归通敌,可这些声音都随着太守府二百四十三口人被屠杀殆尽,而渐渐消失。
江栗玉道:“我只想知道,那晚你为什么不在太守府。”
顾识归盯着她看了半晌,从包袱中掏出一个酒葫芦,咬掉壶塞,往嘴中猛灌了一口。
“许多人都曾问过我为什么。那一晚,我就是这样,然后……”
话音未落,顾识归便瘫在了椅子上,鼾声大作。
江栗玉捡起滚落在地的酒葫芦,掏出随身所带的银针朝壶中探去,却没有见银针有发黑的迹象。
没毒?
江栗玉有些难以置信。
旋即又将视线落回顾识归身上。既然酒没毒,那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他在装。
装晕的人和装睡的人是一样叫不醒的,但不代表就能让他舒坦。
江栗玉拔下头上的玉簪,抬手就要朝他腹部刺去。
身后忽地传来一道男声:“好香的酒,真没想到此处竟有剑南春!”
江栗玉循声看去,小院木门处站着一个锦帽貂裘,身材圆润的贵公子。头戴璞玉,腰坠金铃,贵气逼人。
四目相对,来者嘴巴微张,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江栗玉攥紧手中的玉簪,先声夺人:“苏王殿下,您怎么会在这?”
苏王咧嘴一笑,露出几分憨厚来:“父皇让我送些东西给阿宝,安抚司的人说他在城西,我就到城西来了。马车路过此处,便闻到一股好浓的酒香。”
江栗玉将手中的酒葫芦递过去,“殿下说的剑南春,是这个?”
张贵妃所出的苏王,虽是富贵窝里长大的,但性格随和,素爱游山玩水与美食。京城周边的大小城池,凡是有关吃喝游玩的,他都是个行家。只是闻着酒香就来了,也的确是他的作风。
苏王接过酒壶,抿了一小口,笑得合不拢嘴,“正是!这酒虽不名贵,却难得极了。它原产自云州,一年只有惊蛰、霜降这两日售卖,别的日子绝不卖。你这酒,当是霜降那一批的。”
江栗玉心里默数了三秒,未见异常,心中有了答案,冲他弯了弯眼。
“殿下真是见多识广。想来也是有缘,我前脚到这小院,看见这人躺在院中,后脚殿下就来了。”
剑南春度数高,又叫三杯倒。苏王瞥了院中躺着的男子一眼,想他是不会喝酒,醉过去了。心下不忿,真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玉娘,我不与你多说了,我得先把东西交给阿宝。你的一酒之恩,我会铭记于心的!”
苏王胖乎乎的手紧紧抓着酒葫芦,朝她挥手告别。
目送苏王离开后,江栗玉这才转过身去,笑道:“顾叔叔,是不是在疑惑怎么起不来身了呢?”
顾识归猛地睁开双眼:“你个黑心肝的,这一招还是我教你的!我可是你长辈,长辈你都敢暗算,也不怕你爹夜里托梦骂你!”
玉簪嗖一下擦着他面颊飞过,成串的血珠随之落下。
他听见那女子冷声道:“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提我爹?”
疏香阁。
鹤影支起窗户,将手中的信鸽朝空中抛去,信鸽扑棱着翅膀滑翔,逐渐与天际融为一体。
顾识归道:“你们皇宫的防守,现在是纸做的吗?就这么把我带进来放在殿里了?”
鹤影思索片刻,认真答道:“说不定呢,前不久,皇后的侄子孙大人在这后宫里被山匪给杀了呢。”
顾识归闻言一愣,“孙恩?”
鹤影点点头。
顾识归动了动手腕,束在手腕上的麻绳越来越紧,他靠在榻上,摇头轻笑。
“你们娘子身边的暗卫呢?叫出来让我看看。”
鹤影啊了一声,“什么暗卫?我们娘子哪里养得起暗卫。”
顾识归眉头微皱,“就是在城西帮着江栗玉抓我的那些暗卫。我和你们娘子都是老熟人了,没必要对我遮遮掩掩的。”
“城西?”鹤影仔细回想了一番,“今日去城西,只有奴和寒塘两人跟着娘子,硬要说的话,还有一个车夫。”
顾识归:?
他坐直身子,再三确认,得到的始终都是一个答案。
难怪感受不到内力,根本没有的东西,如何感受得到?
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顾识归怒道:“江栗玉,你给我滚出来!”
“叔叔不妨再喊得大声些。”江栗玉撩开帘子,从殿内走来,“反正现在在找你的,也不止我一个。”
顾识归非但没有小声,张嘴就骂:“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江栗玉翻了个白眼:“我出生时你不过十来岁,难得你还记到现在。”
顾识归急了眼,怒道:“十来岁就不是你叔叔了吗!?我跟你爹,那可是结拜兄弟,在关公面前一起喝过酒,磕过头的!”
“也捅他捅得最狠。”江栗玉冲他笑道。
顾识归倏地闭了嘴,瘫在榻上,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叔叔急什么?”江栗玉斟了杯茶,亲自喂到他嘴边,“叔叔许久未回京,愚侄只是想和叔叔多呆一会儿罢了。”
顾识归侧身向后躲去,江栗玉喂了个空,温热的茶水将他胸前的青衫洇湿一片。
嘲笑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又脸色一白。
因为面前的女子放下茶盏,轻笑道:“愚侄相信,叔叔总有想说的那一天。今天的解药既然被叔叔打翻了,那今夜蚀骨的痛,你就硬挨着吧。”
说罢,便带着鹤影出了偏殿,徒留顾识归一人在殿内崩溃咒骂。
金乌西坠,最后一丝光芒被夜幕吞噬。
棋盘上落下一枚玉制的白棋,在满盘黑棋中显得格外突兀。
脸带□□的萧沅跨进房门,冲下棋的男人抱拳道:“主子,汶阳公主今日带着顾识归进宫了。”
江去闲轻敲桌案,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半晌,他笑道:“皇妹好胆识。”
继而他又问道:“顾识归什么时候离开的惠城?”
萧沅道:“三个多月前从惠城离开,中途又去了趟云州,如今到京城也不过一旬。”
可惜刚到京城不久,先是遇见大雪,又被汶阳公主来了个瓮中捉鳖。
萧沅又补充道:“汶阳公主在小院中又碰到了苏王江河,但他好像只是单纯为了酒来的。”
江去闲眸色晦暗难明,微垂着头,许久没有出声。
周遭气压猛降,萧沅心中砰砰直跳,正欲抬头觑向主位。
忽听江去闲淡声道:
“按计划来,把消息放出去。”
“是。”
萧沅抱拳退下,行至房门时,他微微抬头,视线恰与榻上面容温润的男子在空中交汇。
萧沅心中一骇,将房门轻带上后,背过身去,强逼着自己平静下来,可如何也忘却不了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明晃晃地写着杀意。
门外等候的暗卫护玉见他出来,又是冲他挤眉弄眼,又是观察他的神色仪容,试图管中窥豹。
萧沅摇了摇头,轻拍他的肩膀:“你多保重。”
护玉心头一紧,捧着手中的檀木盒,犹如赴死一般进了房内。
“主子,您一月前定做的玉钗,匠人已经制好了。”
江去闲伸手接过檀木盒,打开后看了一眼,然后起身朝楼下走去。
“做得好,下去领赏。”
护玉揉了揉眼,他如果没看错,自家主子刚才嘴角是向上弯的吧。
这叫多保重?萧沅那家伙,简直是危言耸听!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什么有意思的小剧场,过年全责!
写!写!写!一写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百十个斜背响鼓的后生,如百十块被强震不断击起的石头,狂舞在你的面前。骤雨一样,是急促的鼓点;旋风一样,是飞扬的流苏;乱蛙一样,是蹦跳的脚步;火花一样,是闪射的瞳仁;斗虎一样,是强健的风姿。黄土高原上,爆出一场多么壮阔、多么豪放、多么火烈的舞蹈哇——安塞腰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