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出了芸香殿,江栗玉便直奔弘文馆而来。

阳光从两边的屋檐上倾泻而下,越过高墙,落在甬道上。江栗玉踩着这一条光明的小道,推开了弘文馆沉重的大门。

却不料馆内除却学士外,还有一身着玄衣的男子正伫立在众学士间,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江淮闻声转过身来,见来者是她,微抬下巴道:“哟,你来这做什么?真想不到,你还会看书啊?”

众人也循声看去,见门口站着的女子好似受惊的白兔,纵使眼眶红了一圈,嘴角仍挂着浅浅的微笑。

有学士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殿下今日来,是想看什么书?下官带着殿下去找。”

江栗玉咬了咬唇,飞快看了一眼江淮,又垂下眼去,讷讷道:“不是,不是来看书,是我走错了,我这就离开。”

此话一出,便有不少谴责的目光,明里暗里地落在江淮身上。

弘文馆藏书多,虽是官署,但从没限制过来看书人的身份。皇子王孙、三公九卿看得,后妃公主、宫娥内侍亦看得。

江淮眉头紧锁,他只是和她拌两句嘴,可没想惹她哭。而且,她平日可不是这样的!

“你还哭上了!”

众学士倒吸一口凉气,好生霸道,竟连人哭不哭都要管。

“我、我这就走……”

江栗玉抽噎了一下,转身就要离去。

江淮攥住她的胳膊,语气不耐,“你要看什么书赶紧看,别在这笨手笨脚的,碍眼。”

说罢便冷哼一声,踏步出了弘文馆。

江栗玉接过鹤影递来的帕子,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冲刚才出来打圆场的钱学士扬起了笑脸。

“让诸位大人见笑了。我今日想看些地理图志,不知馆中藏书在何处?”

钱学士微愣了一下,继而道:“殿下随我来。”

等到查到想要的资料时,窗外已是彩霞满天。

江栗玉又借了几本史书,约定好了还书时间,便和弘文馆的学士一一道别。

刚踏出馆门,便见门口有个玄衣男子斜倚在柱子上。落日的余辉透过云层洒在他身上,给他涂上一层橘黄。

见她出来,江淮直起身子,逆着光朝她走近。

“跟本王走,弘文馆缺的那几本书,本王给你拿来。”

江栗玉当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退后半步道,“好生卑鄙,你居然还偷听我们讲话。”

“偷听?”江淮冷笑,“本王站在弘文馆门口,是声音自己飘进本王耳朵里的,要怪也就怪你自己说话声音太大。”

听他这样胡搅蛮缠,江栗玉翻了个白眼,抬脚就走。

却见江淮递过一支缠金戏蝶金钗来。

“刚才本王不是故意惹你哭的。这个就当是赔礼了。”

“不敢,小人连书都不会看,哪里配得上用金钗。”江栗玉脚步不停,绕过他就走。

江淮啧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把金钗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再说了,父皇已经封你为汶阳公主,一口一个小人的,成何体统。还有,叫声皇兄听听。”

江栗玉闻言转身,直冲着他笑,笑得江淮心里有些发毛,刚想问她要干嘛,就见眼前笑吟吟的女子张了口,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剜人的心。

“殿下忘记了?是殿下让小人见了殿下必须自称小人,也是殿下说,小人永远不会是殿下的皇妹。殿下连这都忘了?看来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这话是江淮在五年前江栗玉初入宫时所说,一字一句,皆作不得假。

“你这破锣嗓子,你要叫,本王还不稀得听!”

江淮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儿,又追了上去,“你真不要那几本书了?”

他明明听见江栗玉在阁内嘱咐那些文臣学士,如果那几本书还回来了,就先告知她一声。

江栗玉道:“我只怕要了还不起。”

江淮道:“本王是那般小气的人?用不着你还。”

说着,伸手要抓江栗玉朝甬道上走去。

江栗玉侧身闪过,“多谢殿下,小人自己有腿。”

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回,江淮又轻哼一声,抬脚走在江栗玉身前几步。

“不识好歹。跟上。”

长宁宫。

雍容华贵的女人放下檀木佛珠,双手合十,虔诚地在佛前拜了一拜。

她起身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问道:“阿宝还来吗?”

王宫令道:“许是快了。福王殿下怕您饿着自己,刚才派了人传了话,让您先用膳。”

皇后笑道:“本宫的阿宝啊,还是那么有孝心。可他就是太孝顺了,什么都以本宫为先,本宫倒想他自私些。”

王宫令勉强一笑,嘴上说了不少漂亮的奉承话,直哄得皇后掩唇直笑。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皇后又看了眼窗外,“许是今天的风太大了。让人将地龙烧得旺些,阿宝最怕冷了。”

王宫令应了一声,殷切地朝外看了又看。

引颈而望片刻,终于见内侍引着一个身着玄色衣服的青年进了宫殿。

王宫令道:“娘娘,福王殿下来了!”

“只是……刚才臣妾还看见殿下身边站着个女子,好像是汶阳公主。”

正说话间,江淮便进了殿内,朝皇后行礼问安。

皇后亲自起身,将他扶至身旁坐下。

“今天来得这么晚,可是因为路上风大?”

江淮默了片刻,“倒怨不得这风,是儿子粗心,给母后备的礼物忘记拿了,走到一半只好又折回去拿。”

皇后保养得当的手转动了下佛珠,木珠沉闷的撞击之声在殿内响起。

良久,她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善良,不会识人,身边那群人才敢欺你瞒你、怠慢你。”

随即转身点了身旁伺候的两个女官,“这都是母后身边的老人了,你带回王府替你管着那群奴才,母后也能安心。”

江淮垂下眼睛,一语不发。

皇后自顾自地道:“你马上也要及冠了,亲事也该上心了,你表姐与你从小一起长大,你难道不喜欢吗?”

江淮猛地抬头,语气有些激烈:“儿子早说了,儿子还不想成婚。就是……”

皇后眯着眼睛笑道:“你是不是还在生娘的气?”

“伯恩侯被贬,是在娘意料之中的,孙家势力太大了,得避一避风头。过不了多久,再寻个由头把他调回京城就是了。这一局你看着是那孽障赢了,其实在陛下那,谁也没占便宜。他啊,最薄情了。”

江淮面色一凝:“母后,慎言……”

皇后道:“好好好,你不乐意我说你父皇的不是,娘不说就是了。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王宫令带着殿内的内侍宫娥都退了下去,关门时,她隐约听见殿内传来皇后的声音。

“哼,山南道……放心,母后不会让那贱畜越过你的。”

似乎还有些什么话,但都被一扇厚宫门挡住了。就算能听见的,也都被北风卷着,散在了空中。

王宫令眉心一凉,伸手一摸,原是又下起雪来了。

雪说下就下,江栗玉一行人出门时,既没有带伞,也没有带披风,好在离疏香阁不远,加快些脚程赶到,也淋不了多少雪。

“皇兄?”

却见风雪中有一个身着鸦青鹤氅的身影。

既没有提灯,也没有带仆从。遗世独立,像是离群索居的野鹤。

走近了,江栗玉才发现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滴答答落下,在雪地上开出一朵血红的梅花。

江去闲捂着左臂,目光灼灼,“孤每次受伤,怎么总是会遇上皇妹?”

江栗玉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遇见你,你不是在滴血就是在挨刺。

“不远处就是疏香阁,皇兄要不先去处理一下?”

江栗玉不敢问这伤是怎么来的,她怕知道的太多,下一个挨刺的就是她。

江去闲笑着点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在风雪中走得极慢。昏黄的宫灯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风一吹,人影就摇摇晃晃地叠在了一起。

到了疏香阁,热水、药酒一应俱全。

江栗玉要去请医正来,江去闲摇摇头拒绝了。

“孤自己上药即可。”江去闲顿了一顿,“就像上次在护国寺一样。”

太医院的医正出诊都有记录,想来江去闲这伤受得不太能见得光。

江栗玉表示理解,放下药便要起身出门。

江去闲忽道:“等等。”

男人俯身,江栗玉便觉得头上一轻,紧接着发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插了进去。

“果然还是玉最称你。”

江栗玉下意识地往头上摸去,玉石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对镜一照,原是一支颜色莹润的羊脂小簪。

透过铜镜,她与身后的那双眼睛遥遥相望,电石火光之间,脑海中突然闪过江去闲刚才说的话。

“这次和护国寺的一样?”

江去闲处理伤口的动作微停,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孤今日在雨轩殿研究那只滚灯,期间竹子不够用,又去了趟御花园。”

那便是一天都没出宫,这刺杀也是在宫内发生的。

既然没出宫还能被刺客刺杀,想来幕后之人必定十分熟悉江去闲的行踪。

可是这一天,江栗玉并没听说皇宫内发生什么行刺事件,由此推断这幕后之人对于宫内的布局以及禁军的轮值换守时间,也是十分的熟悉。

但听江去闲的口气,应当是已经知道幕后凶手是谁。

既然已经知道,为何不选择让医正处理伤口,这样岂不是顺理成章地就把事情闹大了吗?

却听江去闲忽道:“明日上元佳节,皇妹可有约了?”

江栗玉满脑子阴谋诡计弯弯绕绕,来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道:“没有。”

后悔也来不及了,那人笑得像只偷着腥的狐狸,“孤也没有,不如你我明日一同出行。孤已经许久没见过京都的上元节了。”

抬头对上那双寒潭似的眼睛,江栗玉只有乖乖点头的份。

算了,相携出游,也是一个能营造良好兄妹关系的机会。

她起身去外殿再拿些绷带,进来却发现殿内已是空无一人。

原本江去闲坐着的位置,却摆放着一把怒放的水仙花。无论是黄蕊白瓣,还是翠绿的梗,都是这宫殿里难得一见的生机。

栗玉,原是水仙的别名。她生于冬末春初,正是水仙花的季节,因此便以栗玉二字为名。

当今圣上爱梅,底下的人投其所好,宫中所植也多为梅树,室内摆放的鲜切花也大都以梅花为主。

江栗玉将水仙抱在怀中,水仙浓郁的香甜扑面而来。

韵绝香仍绝,花清月未清。

这是她进京五年来,第一次在京都的冬天看见盛开的水仙。

脸上一片冰凉,她伸手一摸,原来那滴名为思乡的泪,时隔五年又落在了脸上。

她将花小心翼翼放在一旁,而后将脸埋在手里呜咽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还~是~玉~最~称~你~

才~不~是~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