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自从那夜张贵妃设了宴后,宫里便恢复了往日的风平浪静。

张贵妃与皇后宫中,似乎都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然而这才是最可疑之处。

原本江栗玉笃定护国寺的刺客是张家,或者说是是张贵妃派来的,可那场夜宴后,她又有所动摇了。

面对这样不知敌友的阵局,江栗玉选择以不变应万变,一连在疏香阁里窝了几天,摆弄着那盏新得的虾灯。

虾灯的蜡烛早就熄了,周身大红的颜色好似褪了一层,没有刚得时那般有神采。此时静默地立在桌上,更像是活虾离水太久而变得奄奄一息。

柳棠一迈进疏香阁就瞪大了杏眼,“你怎么还玩得下去?!”

江栗玉闻言抬头,亦是一脸惊讶。皇帝终于驾崩了吗?

“啧。”

柳棠将她手中的虾灯抢过,以阻止她继续玩物丧志,“开春后山南道的塘河要修缮河道你是知道的吧?今日早朝讨论此事时,陛下竟力排众议,点了禹王,让他开春后负责监管此事。”

塘河勾连梁、襄两州,梁州盛产丝麻,襄州布匹举国闻名,塘河修缮一事不仅于两地而言是好事,于大周朝而言,每年又可多添许多税银。于国于民,皆是利事。

这事情不说做好,挂个名字,都够后人写诗传颂的。

江栗玉怔怔,“陛下这是……”

想让江去闲死啊。

柳棠点头,“是吧,你也觉得很荒唐吧。我爹回去跟我骂骂咧咧了半天,说好不容易等到个有破案天赋的苗子,结果又被工部拉走了,气得他晚膳都没用。”

江栗玉道:“你今日进宫又是张贵妃传的你?”

“是啊。”柳棠撇嘴,“我娘与张国公夫人关系再不好,但好歹也是表姊妹。张国舅如今得了疯病,我家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在他出事那一天,我娘就登门拜访过了。”

虽说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幸灾乐祸,反正她娘回来多吃了两块糕点。

“可人家是贵妃娘娘,既派了内侍召我来,我也只有来的份。”

柳张两家的恩怨,江栗玉略有耳闻,那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于是便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你觉得他真是疯病?”

柳棠道:“什么意思?”

江栗玉托着下巴,一双眼睛黑得发亮,“想想那日夜宴,我见他尚知冷热饥饱,还不到人们嘴中疯癫的那一步。”

柳棠默了一阵儿,“他们张家的人心机深沉,惯会玩弄心术。我不知他这疯病有几分真假,但我向你保证,日后我只要再进宫,便替你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一露馅,我就……”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门口金铃当啷一声脆响,两个宫娥站在门口朝内行礼。

柳棠道:“是我出宫的时间到了,下次再进宫,我还抽空来找你。”

说罢,便快步朝疏香阁外走去。

江栗玉也随之出了门,抬头见碧天如水,万里浮云。

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

“我的灯——”

她猛地转身,朝疏香阁外走去。

只见得宫道远处颠簸着一顶软轿,有人正听得身后的动静,撩开窗帘,朝她扬眉一笑,雪白的牙齿直晃得人眼痛。

正月初十对于大周朝的老百姓而言,是个宜嫁娶宜祈福的好日子。但对于大周朝的一些官员,尤其是主管刑事的官员而言,却实在是个大凶之日。

天还没完全亮,退红色的晨光从天的那头逐渐朝议政堂逼近。

刑部的几个大臣和大理寺卿透过议政堂的阁窗,望着天边绚丽的朝霞,只觉得自己的仕途乃至小命或许要终结于此。

议政堂的主管太监捧了几盏热茶:“几位大人勤勉,天冷,喝杯热茶驱驱寒吧。”

众大臣接过茶水纷纷道谢。抬袖饮茶时,顺手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寅时宫里便派了人来,说是皇帝有请,要过问孙恩案子的新进展。

早不问晚不问,偏偏这个时候问,想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捅到了皇帝面前,惹了圣怒。

可他们实在没想到,宫里出的事,居然是伯恩侯李平手握证据,要指认杀害孙恩的凶手,而这个凶手竟是禹王江去闲。

他们来时,只见皇帝阴沉着脸坐在高堂上。李平与江去闲相对而立,一个小太监正跪伏在两人间瑟瑟发抖。

能高兴才怪,皇帝前几日方点了江去闲监管塘河修缮河道一事,今日就有人指认他是杀人凶手,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陛下,禹王殿下在太液池对妻弟做的恶行,这小太监都看见了,臣私下已经差人验证,其所说句句属实!”

孙恩的二姐五年前嫁给了李平,孙家与李家是实打实的亲戚,由李平来喊这个冤,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人齐了,李平便敲锣打鼓开始唱起了大戏,“家妻这些日子每每提起十三郎无不垂泪,臣一想朝中有人如此心狠手辣,却仍未拘捕,便无时无刻不为陛下的圣体担忧!”

砰的一声脆响,皇帝掷出手中的茶盏,“公堂之地岂容你狺狺狂吠,胡乱攀咬?”

李平跪伏于地:“臣不敢,臣不仅有人证,还有这匕首可以作证,人证物证皆在,还请陛下为妻弟做主啊!”

螭龙鎏金的匕首被李平从袖中掏出,高举于头顶。刑部尚书孙行余光瞥了一眼,便垂下头,心中大骂几声蠢货。

“刘德全!”皇帝道,“给朕拿上来!”

“是。”刘德全应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李平走去,接过他手中的匕首,又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高台上走去。

几个大臣的目光都聚在这跛足太监的背影上,随着他的动作而一点一点的抬高,直至触及那滚着祥云的赤黄袍角时,方讪讪将目光收回。

皇帝沉声道:“子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江去闲眉眼微垂,情绪无甚起伏道,“儿臣是被冤枉的。”

李平冷笑,“冤枉?这匕首是陛敕命内务府打的,当朝每个皇子都有。禹王殿下如果说自己是被冤枉的,那不妨就将自己的匕首拿出来,两厢比对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儿臣没有这匕首。”江去闲朝高台上的皇帝拱手。

李平当即扯着嗓子吼道:“臣可怜的妻弟啊!他还那么年轻……”

皇帝将手边的茶盏直冲李平脑门砸去,“嚎什么!他亲爷爷还在这,嚎丧也轮不到你!”

李平顶着一脑门的血,当即侧过身去,充满希冀的望向自己的岳丈的亲爹。

孙行心底又大骂几声蠢货,上前几步,解释道:“这匕首的确是陛下赐与每位皇子的,但准确来说,这是每位皇子十岁的生辰礼,禹王殿下七岁时被惠敦皇太后带在身边清修,便没有得到这份生辰礼。”

皇帝把匕首扔在地上,“让朕听听你那人证都看见了什么?”

近距离感受了两次圣怒,本就紧张的小太监这会儿已是浑身战栗不止,话都说不利索了。

“回、回陛下的话,那晚、那晚……小的、小的本来是要去……”

皇帝道:“刘德全,去把他的舌头捋直了!”

众人又见刘德全拖着那条瘸腿,从高台下走了下来。又看见刘德全枯瘦的左手捏着小太监的下颌,右手高举,就要去掏他口中的舌头。

却不知小太监怎么了,忽地惊叫一声,身后的人只含糊听到几句:“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还没来得及细听,就见那小太监身子一软,瘫倒在高台前。一股骚臭味儿从他身下涌上。

锣鼓停,大戏闹哄哄唱到了尾声,戏中主角却是满眼惊愕,面如死灰。

李平什么也不顾了,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陛下恕罪在嘴里念叨个不停。

“伯恩侯,你要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作证,朕给你召来,你要朕的儿子与你当庭对质,朕也答应,现如今你提供的人证物证皆为空谈,你要朕如何收场?”

李平道:“罪臣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听信了小人谗言,但凭陛下处罚。”

“好一个但凭朕处罚。”皇帝笑道。

于是,京中少了个伯恩侯,却多了一个去往三千里外荆州的李知县。

料理完李平的事,皇帝又转身安抚起孙行,“国丈,十三郎的事情,朕也格外痛心,不如再加派些人手调查出真相,好给十三郎一个交代。”

孙行道:“陛下仁德,只是这孩子实在没福气。臣今日来尚有一事未禀,臣与刑部、大理寺几位同僚对十三郎遇害一事已经有了眉目,初步怀疑是宫廷的禁卫与山匪勾结所害。为圣体着想,臣等请彻查金吾卫!”

皇帝道:“准了。”

众大臣相携而来,相携而去,在心下长舒一口气。

孙行落在众臣身后几步,低头看着脚下这条走过无数次的甬道,头一次感觉到几分陌生。

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帝唱得格外顺畅。先推出一个禹王作为靶子,让蠢蠢欲动的势力浮出水面,再逐个击破。

三言两语,削了孙家一块肉,又借机敲打了其他不安分的势力。皇帝的心术,越发渐长。

这一局,孙家没了一个伯恩侯府不算可惜,可惜的是没了一个随时能反咬下一口肉的契机。

议政殿内,污糟的气味已经被除尽,空气中满是沉香的气味。

皇帝眯着眼睛,颇有几分慈眉善目,“子淮,你这一步棋下的可真是妙极。先是提议让朕派你去山南道,又故意将把柄递到人手上。以身作饵,引蛇出洞,用的好啊。”

江去闲拱手浅笑,“儿臣不过是班门弄斧,父皇才是算无遗策。”

皇帝笑道:“前几日在护国寺受伤了?”

江去闲眉头一扬,“父皇如此全知全能,儿臣佩服。”

皇帝冷哼一声,“倒也不必嘲讽朕,要不是朕,你以为孙恩能出现在太液池里?你真以为孙家不知道是谁做的?朕与孙贼斗了半辈子,他是那么好摆脱的?做事这般不瞻前不顾后,今天敢在宫里挑断他人手筋脚筋,明天是不是就要谋反了!”

江去闲跪在地上直呼不敢。

皇帝细细用了盏茶,方道:“知道你不敢。你那亲王府据修缮好还要大半年,在你开春去山南道前的这些日子,就先住在宫里吧。朕让人把雨轩殿给你收拾出来。”

江去闲俯首称是,跪谢圣恩后便退出了议政殿。

皇帝望着殿门,悠悠道:“这孩子,倒也不知道随了谁去。”

刘德全又捧了盏茶,低声道:“禹王殿下自幼与惠敦皇太后投缘,又从小被皇太后带在身边,要说像,自然是像皇太后的。”

“狗奴才,惯会耍嘴。”

皇帝笑道,起身踢了刘德全一脚。

“都处理干净了?”

刘德全道:“回主子,处理得干干净净。”

皇帝嗯了一声,背着手出了议政殿。

刘德全忙微垂着头,余光瞥着那滚着祥云的赤黄袍角前后晃动。

惠敦皇太后啊,那也是个极干净的人。可她身上唯一的污点,却能让史官骂得她遗臭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江栗玉:老登,听说你要弄死我的大腿?

皇帝:我不是我没有,这一招是你的大腿自己出的。

江去闲:老婆替我威胁老登,她关心我,她一定是关心我!

皇帝: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