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江栗玉是午时一刻醒来的。

鹤影唤醒她后,先是捧了杯茶给她暖手,见她逐渐回过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抱怨。

“娘子用了早食便开始睡,若不是奴婢进来唤,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这就是娘子嘴里的回笼觉?”

温热透过瓷杯传至掌心,舒服的江栗玉轻叹一声。

睡得确实挺久,怨不得刚才的梦做得这么长。

江栗玉心中虽这样想,嘴上却道:“今儿除夕,宫里又要守岁,白天多睡一会儿,晚上才能熬得住。”

鹤影轻哼一声,引着她朝梳妆台走去,语气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苍天不负有心人,难为娘子年年都惦记着守岁,今年的宫宴可算是逃不掉了。”

除夕的宫宴大多是宴请皇室宗亲,大家齐聚一堂,把酒言欢。

江栗玉身份尴尬,往年总是有各种原因缺席夜宴。

今年本也打算如此,可偏偏皇帝不知发了什么猪瘟,早间派人来疏香阁传了道口谕,让江栗玉必须出席夜晚的宫宴。

橘黄色的阳光被槛窗上的花纹分割,碎碎地洒在雕有青花缠枝的梳妆台上,微小的灰尘在空中浮浮沉沉。

铜镜中的女子杏脸桃腮,琼鼻凝脂,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

她凝视着镜中的女子,不由地想起刚才做的那场梦。

大周北边聚集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部落,部落与部落之间也有着各种冲突。除却五年前的那一次,这百十年来,大周与他们算得上是和平友好。

只是今年年初,北边的部落被人统一了,自称北戎,年号成化。

国名对上了,年号也对上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脖颈上的肌肤细腻瓷白,半点没有惨遭凌.虐的痕迹。复又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好在触感温滑细腻,带着人的体温,而不是梦中白绫那般冰凉。

江栗玉想得有些出神,待金铃当啷一声后,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去,是寒塘撩开帘子,面色凝重地走进了内室。

寒塘行了一礼后,抬起头一脸的欲言又止。

江栗玉心头一紧,侧耳听了半天,并没听见代表帝王薨逝的钟声响起,心里略有几分失望,示意寒塘有话快讲。

寒塘道:“刚内务府传来了消息,说芸妃娘娘早间传来了喜讯,皇帝给芸香宫和咱们疏香阁都赏了东西。”

谁不知道如今四妃之首的芸妃娘娘五年前入宫时,身后跟了个小拖油瓶,而这个小拖油瓶正是她家娘子本人。

江栗玉还没说话,鹤影先惊呼出了声,当即放下手中的珠钗,“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家娘子如今既没有公主的封号,又没有公主的食邑,嫁妆那就更不用说了。等芸妃娘娘生下皇子,这皇宫岂不是更没有娘子的立足之地了?她家娘子亲爹早死亲娘不疼的,在世的长辈没一个上心的,能找到什么好亲事?

江栗玉默了一瞬,“礼单子给我看看。”

寒塘从袖中将礼单掏出,双手呈给了江栗玉。

礼单上东西不可谓不华贵,都是公主郡王品级可用之物。

可她连玉牒都没上,阖宫上下都叫她玉娘子,又哪里能用得上这种品级的东西?

当下阖了眸子,把礼单又递给了寒塘。

“你带几个人誊好单子,将东西先收在库里不要动。”又顿了会儿,嗓音暗哑道:“这段时间再备些上好的党参阿胶。”

寒塘得了指示,便行礼退下。

出了门,冷风一吹,好不容易在室内攒聚的热气又被吹散了。寒塘微微晃了晃脑袋,指使着内侍将抬来的朱漆箱子抬去库里。而后进了隔壁一间小库,打开了一个半人高的梨木箱子,里头装着党参、牛黄、灵芝、鹿茸……

寒塘叹了口气,哪里还用特意准备呢,她家娘子能想到的救命的东西,都在这里备着了。

昨夜下了场雪,不要钱似地撒了满园。恰好园中一树红梅也开了,皑皑白雪中透着零星几点红意,看着倒是一片生机。

窗台上落了几只歇脚的鸽子,各个吃的圆润无比,这会儿被室内的地龙熏得东倒西歪,不一会儿便阖上眼睡倒了一片。

芸妃娘娘。

江栗玉收回视线,在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自从十二岁进宫后,她对阿娘的印象就只有一座玉楼金阙。冰冷且拒人千里之外。

刚进宫时,她有意亲近芸妃。她想,这世上只剩下她和阿娘相依为命了。可在被芸妃发现小心思后,她再也进不去芸香殿的大门。再后来,她只能同旁人一起,唤她一声芸妃娘娘。

她先是丧了父,紧接着又在宫里找不见了阿娘。

江栗玉仰起头,避开渡鹤给她覆粉的手,“今日那几抬赏赐已经足够惹眼了,便不要这么盛装了。”

说罢,又从头上摘下几支灿灿的金钗。登时便觉得脑袋一轻,神清气爽起来。

江栗玉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道:“将我去大国寺求的平安符帮我取来。”

渡鹤应了一声,很快便将江栗玉要的东西取了来,而后悄无声息地守在了门外。

深绿色绣有寿字纹的荷包不过巴掌大,和外边街摊上卖的荷包并没什么两样。

这还是她第一次做噩梦时,偷偷去护国寺请来装平安符的荷包,即使过了两年,荷包似乎还有淡淡的檀香传来。

江栗玉解开荷包,将黄麻纸制成的平安符从中抽.出。朝着光线较充足的地方一照,在平安符最下端映出一行蝇头字符。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一只圆滚滚的鸽子直上九霄,渐渐和铅云融为一体。

天刚擦黑时,如盐的细雪又下了起来。

她裹紧身上的银灰色的狐裘,揣着缠枝手炉,跟在内侍身后,穿过雕龙画凤的游廊朝殿内走去。

远处的斗拱屋脊就像是蛰伏在黑幕中的兽,冷不丁就要跳出来,将人撕得粉碎。

入殿时,宴会已经开席,皇帝稳坐高台之上,与身旁围坐的几人杯觥交错。

寒塘跪坐在江栗玉身旁,一边剥着橘子,一边悄声道:“白日里,萧都督今夜可抵达京城的消息传回了宫。陛下龙颜大悦,即刻派人去驿站候着,让萧都督一到,便入宫来一同守岁。”

云州十三城被东胡强.占多年,一直是大周之痛。也就近几年,云州杀出一名猛将萧沅,这才眼看着有了收复失地的可能。

三个月前,萧沅带兵深入敌军,以少胜多,又收复了云州一城。

“听说,”寒塘补充道:“禹王前不久也从封地回京了。”

禹王啊,江栗玉虽未见过他,却对他略有耳闻,知道他自幼养在皇后膝下,从小被赞有君子之风。

只是无论是萧都督还是禹王,都和她素无交情,为何皇帝非要让她来晚宴呢?

正想的出神,忽的脊背一凉,半边身子如遭雷击般,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

她侧身朝身后看去,却只见宫娥内侍端着食盘行色匆匆。

……

高台之上,君臣间的氛围格外的融洽。

皇帝亲自拿起酒壶斟了杯酒,递给萧沅道:“都督可还记得五年前的惠城?”

五年前,惠城把守不严混进了奸细,其里外勾结,在半夜打开城门,迎敌军入城。

好在城中一位千户警醒,组织城内将士奋力抵抗,但还是寡不敌众,被敌军枭首断肢,死得极其惨烈。

可也正是因为这位千户的抵挡,给周围几座城池争取了反应的时间,使其他几座城池没有沦陷在敌军手中。

萧沅沉声道:“尸山血海,罪臣此生难忘。”

皇帝长叹一声,“朕一见都督,便想起惠城百姓,想起江千户。好在这五年来,江小娘子健康平安的长大。如若江千户泉下有知,也略能安心一二吧。”

萧沅面色一凝,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见一身着粉蓝色夹袄的女子独坐席间,恍若与周遭的喧哗隔绝。

颤声问道:“她便是江千户的遗孤?”

皇帝举起酒杯,“朕今夜除了想与萧都督一同守岁,还有一事想与萧都督商议。”

萧沅道:“此乃臣之本分,臣一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皇帝笑意更深了几分,“朕想给江小娘子赐个封号。都督与江千户同为武将,自然更懂武将的喜好,不如都督替朕分忧,替江小娘子选一个封号?”

萧沅直觉这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正下意识要拒绝,抬眼却见皇帝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一双历经了数十年风霜的寒眸,像极了深山上的恶狼。

原本的推辞的话咕噜一声吞了下去,萧沅道:“能为陛下分忧,乃是臣之幸事。”

皇帝挥手,身后的太监便将手中捧着的纸册放在了萧沅桌上。

萧沅看着纸上早就起草好的封号,更琢磨不透皇帝的意图了,只好照着纸册逐字逐句地念道:“臣以为,汶阳二字便十分不错。”

皇帝抚掌大笑:“既如此,便是“汶阳”二字吧,来人,宣汶阳公主。”

坐于皇帝身侧的芸妃在听见“汶阳公主”四个字后,脸色猛得白了几分,侍女轻唤了几声娘娘这才回过神来。

侍女道:“娘娘可是身体不适?”

芸妃摇摇头,“无碍。”

说罢便拿出手帕,将掌心掐出的血迹擦净。

抬眼见张贵妃一脸挑衅地看着自己,便也轻扯了扯嘴角。

蠢货。

看着纸册上的“汶阳”二字,江栗玉彻底陷入了沉思。

和梦中一样的“北戎”“成化”尚可以说是巧合,可是再怎么巧,也不能一天之内连碰见三个吧?

皇帝见她久不回话,便问道:“玉娘可是不喜欢“汶阳”二字?若是不喜欢,朕便令人再拟便是。”

原来真的是汶阳啊,江栗玉恍然大悟。

老实讲,很不喜欢,毕竟这两个字有点晦气。

但她能说吗?她说了就真的能换吗?

江栗玉摇摇头,毕恭毕敬道:“陛下圣明,小女不是不喜欢,小女实在是太喜欢了,乃至于一时激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皇帝对这个答案甚感满意,“如此便好。朕记得你早已及笄,也该留意驸马了。”

江栗玉脸上的笑容一僵,皇帝又扔出一条足以把在场所有人砸得头脑发昏的消息。

“依朕看,孙家十三郎和张家七郎便很不错。刚好他二人今夜也在这宴上,不若朕亲自搭线,让你三人寻处安静的偏殿,喝上一杯热酒,可好?”

短短半天不到,就完成了从赐封号到选驸马这一系列流程,速度快得春天的兔子来了都要甘拜下风。

江栗玉算是知道了,皇帝为什么非要传口谕到疏香阁让她出席今晚的宫宴,还给她赏赐公主品级的礼品了。

——原来是要给她下套啊。

孙家十三郎是皇后家的侄子,张家七郎乃是张贵妃的亲弟弟。

她下意识抬眼去看皇后和张贵妃,只见张贵妃两眼喷火,一副江栗玉若是胆敢张口答应,便要生吞了她的模样。而皇后虽是低头饮茶,不见神色,但江栗玉却见她握着茶杯的指节隐隐发白,额头似有青筋凸起。

不管她嫁去张家还是孙家,后宫里皇后、张贵妃、芸妃三人微妙的三角关系便会被打破。届时鹬蚌相争,外戚内斗,最后的得利的只会是稳坐高台上的渔翁。

她若是答应,宴会结束皇后和张贵妃定不会放过她;可若是不答应,皇帝现在就不会放过她。

江栗玉欲哭无泪,扶着寒塘的手起身,跟在内侍身后,朝着偏殿皇帝为她设下的鸿门宴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想不出什么骚话,急得抓耳挠腮